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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

    “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

    “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

    “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

    “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

    “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

    “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

    “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

    “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

    “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

    “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

    “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

    “苗苗咱们做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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