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戏唱真 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蓝解放你为了爱情不要前途不要名誉不要家庭的行为虽然为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但还是有莫言那类作家为你唱赞歌。但母亲死后你不回来奔丧如此忤逆不孝恐怕连莫言那种善于讲歪理的人也难为你开脱了。
——我没得到母丧的消息。逃到西安后我像一个罪恶累累的强盗一样隐姓埋名。我清楚只要庞抗美不倒法院就不会判我离婚。我离不了婚又要跟春苗在一起那就只能远避他乡。在西安街头有好几次我见到了熟识的故乡人面孔。我多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但只能低头掩面躲过。有好多次在我们栖身的那间小屋里我和春苗因为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而痛哭。我们为了爱而出走为了爱而不能还乡。我们多少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们多少次把信投进邮筒又等候着取信员开箱时编造理由索回。我们有关故乡的信息都来自莫言但他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是唯恐天下无戏的人他大概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小说素材那么我们的命运愈悲惨我们的故事愈曲折我们的遭际愈有戏剧性就愈中他的下怀。尽管我未能回去为母亲奔丧但那些日子里我阴差阳错地扮演了一个孝子的角色。——莫言在作家班时的一个同学执导了一部解放军剿匪的电视剧剧中有一个外号“蓝脸”、杀人如麻却事母至孝的土匪。为了让我挣点外快莫言把我推荐给了他那同学。那人留着一部大胡子头顶光秃如莎士比亚鼻子弯钩如但丁。一见我的面他就手拍着大腿说:奶奶的不用化妆!
——我们乘坐着西门金龙派来的卡迪拉克赶回西门屯。那个红脸膛的司机不愿意让我上车。你儿子横眉竖眼地说:
“你以为这是一条狗吗?这是一个圣徒它比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爱我奶奶!”
我们刚出县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种细盐般的霰粒。车进西门屯时地上已经一片洁白。我们听到一个前来吊孝的远房亲戚大声哭喊着:
“天地为你戴孝啊老姑奶奶!您的仁德感天动地啊老姑奶奶!”
他的哭喊像合唱队的领唱一样引发了一片哭嚎。我听到了西门宝凤嘶哑的哭声听到了西门金龙雄壮的哭声听到了吴秋香唱歌一样的哭声。
一下车互助与合作就掩面嚎哭起来。你儿子和西门欢搀着他们各自母亲的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呜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硬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风跪在棺材丽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就走了呢?……”这是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
“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
“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梁秸秆和细麻绳缝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插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头手枪插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
“孝子孝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没有完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射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她充满暗示地说:
“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
“娘啊……不孝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身披斩缭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缭”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阴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阴郁的葬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
“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世界无产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
“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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