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二章
豫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是女方的亲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a;a;quot;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a;a;quot;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是一些笑脸一片嘈嘈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了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a;a;quot;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a;a;quot;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一跤掼得不轻差点压不住让她跑了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鼻血涔涔的流下来。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死劲磕了几下才把她砸昏了过去。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番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曼璐淡淡的道:&a;a;quot;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的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a;a;quot;鸿才道:&a;a;quot;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a;a;quot;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a;a;quot;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诚心气我吗?&a;a;quot;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a;a;quot;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a;a;quot;曼璐道:&a;a;quot;依你说怎么办?&a;a;quot;鸿才道:&a;a;quot;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a;a;quot;曼璐道:&a;a;quot;那倒不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a;a;quot;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的道:&a;a;quot;这事情可闹大了。&a;a;quot;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a;a;quot;那可怎么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a;a;quot;鸿才道:&a;a;quot;所以我着急呀。&a;a;quot;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a;a;quot;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a;a;quot;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a;a;quot;要是劝她不听呢?&a;a;quot;曼璐道:&a;a;quot;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a;a;quot;鸿才道:&a;a;quot;总不能关一辈子。&a;a;quot;曼璐微笑道:&a;a;quot;还能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a;a;quot;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a;a;quot;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a;a;quot;曼璐冷冷的道:&a;a;quot;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a;a;quot;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a;a;quot;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的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慧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的孝顺孝顺你。&a;a;quot;曼璐笑道:&a;a;quot;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a;a;quot;鸿才笑道:&a;a;quot;你还跟我生气呢!&a;a;quot;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a;a;quot;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a;a;quot;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a;a;quot;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a;a;quot;鸿才笑道:&a;a;quot;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a;a;quot;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恋家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的进来说:&a;a;quot;大小姐太太来了。&a;a;quot;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a;a;quot;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a;a;quot;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a;a;quot;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待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a;a;quot;鸿才笑道:&a;a;quot;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a;a;quot;曼璐道:&a;a;quot;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a;a;quot;鸿才笑道:&a;a;quot;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慧。&a;a;quot;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a;a;quot;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a;a;quot;
鸿才匆匆的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曼璐也手忙脚乱的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a;a;quot;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a;a;quot;曼璐叹道:&a;a;quot;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a;a;quot;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的说:&a;a;quot;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a;a;quot;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垂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a;a;quot;你二妹呢?&a;a;quot;曼璐道:&a;a;quot;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a;a;quot;顾太太倒怔住了只说了一声&a;a;quot;怎么了?&a;a;quot;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里床道:&a;a;quot;妈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a;a;quot;她急得站起身来四下乱看。曼璐紧紧的拉住她道:&a;a;quot;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胡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a;a;quot;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a;a;quot;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a;a;quot;曼璐道:&a;a;quot;妈你先别闹再一闹我心里更乱了。&a;a;quot;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a;a;quot;鸿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a;a;quot;曼璐道:&a;a;quot;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么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是呀他怎么说?&a;a;quot;曼璐道:&a;a;quot;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a;a;quot;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a;a;quot;正式结婚。那你呢?&a;a;quot;曼璐道:&a;a;quot;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a;a;quot;顾太太毅然道:&a;a;quot;那不成。没这个理。&a;a;quot;曼璐却叹了口气道:&a;a;quot;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a;a;quot;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a;a;quot;你别胡说了。&a;a;quot;曼璐道:&a;a;quot;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姊妹还怕她待亏我吗?&a;a;quot;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a;a;quot;话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a;a;quot;曼璐道:&a;a;quot;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a;a;quot;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a;a;quot;我去看看她去。&a;a;quot;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a;a;quot;你先别去──&a;a;quot;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a;a;quot;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
局。&a;a;quot;顾太太失惊道:&a;a;quot;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a;a;quot;曼璐低声道:&a;a;quot;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a;a;quot;顾太太点头道:&a;a;quot;我去劝劝她去。&a;a;quot;曼璐道:&a;a;quot;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a;a;quot;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a;a;quot;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a;a;quot;曼璐道:&a;a;quot;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不让她出来。&a;a;quot;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a;a;quot;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的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沉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a;a;quot;曼璐道:&a;a;quot;他现在可在上海?&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来的。&a;a;quot;曼璐道:&a;a;quot;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a;a;quot;顾太太道:&a;a;quot;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a;a;quot;曼璐沉吟道:&a;a;quot;那倒显著奇怪两人吵了架了?&a;a;quot;顾太太道:&a;a;quot;你不说我也没想到昨天听老太太说曼桢把那个订婚戒指掉了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诚心扔的?&a;a;quot;曼璐道:&a;a;quot;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豫瑾吧?&a;a;quot;豫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a;a;quot;不会是为了豫瑾豫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a;a;quot;曼璐道:&a;a;quot;哦豫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a;a;quot;她突然勾起了满腔醋意竟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顾太太道:&a;a;quot;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胡涂了。&a;a;quot;曼璐呆了一呆道:&a;a;quot;哦他要结婚了?&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就是今天。&a;a;quot;曼璐微笑道:&a;a;quot;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这又瞒着我干吗?&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剌激。&a;a;quot;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里面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豫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譬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的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a;a;quot;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a;a;quot;曼璐道:&a;a;quot;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a;a;quot;顾太太紧皱着眉毛道:&a;a;quot;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a;a;quot;曼璐道:&a;a;quot;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事了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a;a;quot;顾太太茫然道:&a;a;quot;干吗?&a;a;quot;曼璐低声道:&a;a;quot;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沉的来找她。&a;a;quot;顾太太不语。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这份人家拆了好象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两意拉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a;a;quot;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a;a;quot;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便说:&a;a;quot;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a;a;quot;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片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给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a;a;quot;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a;a;quot;顾太太心里卜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自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东家房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豫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a;a;quot;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a;a;quot;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a;a;quot;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a;a;quot;那老妈子道:&a;a;quot;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a;a;quot;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a;a;quot;高妈!高妈!&a;a;quot;她便跑出去了。这间房空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豫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豫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豫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a;a;quot;伯母回来了。&a;a;quot;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象是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a;a;quot;上楼去坐。&a;a;quot;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轻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轻人的事都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a;a;quot;老太太也出去了?&a;a;quot;顾太太心不在焉的应了声:&a;a;quot;呃……嗯。&a;a;quot;顿了一顿又道:&a;a;quot;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a;a;quot;她去给世钧倒茶世钧忙道:&a;a;quot;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a;a;quot;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a;a;quot;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a;a;quot;世钧道:&a;a;quot;病了?什么病?&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a;a;quot;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a;a;quot;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a;a;quot;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a;a;quot;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胡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a;a;quot;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昨天豫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豫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丬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见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a;a;quot;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a;a;quot;那人道:&a;a;quot;你贵姓?&a;a;quot;世钧道:&a;a;quot;我姓沉。&a;a;quot;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朽戬朽暌徽蠼挪缴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的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a;a;quot;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边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a;a;quot;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a;a;quot;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a;a;quot;世钧呆了一呆道:&a;a;quot;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a;a;quot;那男仆道:&a;a;quot;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a;a;quot;说着早已豁喇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世钧想道:&a;a;quot;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a;a;quot;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a;a;quot;喂你们太太在家么?&a;a;quot;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a;a;quot;太太不舒服躺着呢。&a;a;quot;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静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的问道:&a;a;quot;走了没有?&a;a;quot;那男仆道:&a;a;quot;走了走了!&a;a;quot;阿宝道:&a;a;quot;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a;a;quot;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a;a;quot;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胡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a;a;quot;众人自是诺诺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a;a;quot;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a;a;quot;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a;a;quot;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稳。&a;a;quot;曼璐皱眉道:&a;a;quot;怎么病了?&a;a;quot;阿宝轻声道:&a;a;quot;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a;a;quot;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a;a;quot;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a;a;quot;阿宝道:&a;a;quot;您进去可得小心点儿。&a;a;quot;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间一道锁先把外间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那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胀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勉强笑道:&a;a;quot;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a;a;quot;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a;a;quot;希&a;a;quot;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a;a;quot;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a;a;quot;曼璐道:&a;a;quot;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的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a;a;quot;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磁盘道:&a;a;quot;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a;a;quot;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a;a;quot;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a;a;quot;曼桢道:&a;a;quot;你倒是让我回去不让我回去?&a;a;quot;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a;a;quot;干什么你疯了?&a;a;quot;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a;a;quot;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a;a;quot;曼璐叫道:&a;a;quot;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a;a;quot;曼桢道:&a;a;quot;你还要赖!你还要赖!&a;a;quot;她实在恨极了刷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账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某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a;a;quot;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a;a;quot;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乘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a;a;quot;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上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a;a;quot;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的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了一声。曼璐倒已经咖咖踏着碎磁盘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的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
且母亲是笃信&a;a;quot;从一而终&a;a;quot;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加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胡涂的死在这里死也不伏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乘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椎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听他们说话曼桢彷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黏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下。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哄通哄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的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敷敷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眼看见门上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安着个窗台上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的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子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彷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来就不断的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却到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去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道:&a;a;quot;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a;a;quot;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a;a;quot;钥匙&a;a;quot;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a;a;quot;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好好的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a;a;quot;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奇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也就渐渐的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梦……
阿宝道:&a;a;quot;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a;a;quot;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因道:&a;a;quot;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a;a;quot;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a;a;quot;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a;a;quot;曼桢道:&a;a;quot;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a;a;quot;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a;a;quot;二小姐我们吃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这么二小姐是明白人。&a;a;quot;曼桢道:&a;a;quot;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小姐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a;a;quot;阿宝笑道:&a;a;quot;二小姐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a;a;quot;曼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着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邦邦的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a;a;quot;女人都是喜欢首饰的把这戒指给她也许可以打动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来我再拿钱去赎。&a;a;quot;因把戒指褪了下来她现在虽然怕看见它也觉得很舍不得。她递给阿宝低声道:&a;a;quot;我也知道你很为难。你先把这个拿着这个虽然不值钱我是很宝贵它的将来我一定要拿钱跟你换回来。&a;a;quot;阿宝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桢道:&a;a;quot;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帮我忙。&a;a;quot;阿宝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桢便道:&a;a;quot;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进来。&a;a;quot;她想她写封信叫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a;a;quot;二小姐要写信给家里呀?&a;a;quot;曼桢在枕上摇了摇头默然了一会方道:&a;a;quot;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见过的。&a;a;quot;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口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黏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前笑道:&a;a;quot;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押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a;a;quot;曼璐道:&a;a;quot;哦?送信给谁?&a;a;quot;阿宝笑道:&a;a;quot;给那个沈先生。&a;a;quot;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早听她母亲说过曼桢有这样一只红宝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订婚戒指。因笑道:&a;a;quot;这东西一个钱也不值你给我吧。我当然不能白拿你的。&a;a;quot;说着便拿钥匙开抽屉拿出一搭子钞票阿宝偷眼看着是那种十张一叠的十元钞票约有五六叠之多。从前曼璐潦倒的时候也常常把首饰拿去卖或是当所以阿宝对于这些事也有相当经验像这种戒指她也想着是卖不出多少钱的还不如拿去交给曼璐还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搭子钞票丢在桌上道:&a;a;quot;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a;a;quot;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上因笑道:&a;a;quot;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跟笔给她呢。&a;a;quot;曼璐想了一想便道:&a;a;quot;那你以后就不要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a;a;quot;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的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信那句话&a;a;quot;正月里不搬家&a;a;quot;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堂里堆在塌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应把这些东西部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诚心不出来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他舅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身说他母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账还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体有碍。世钧听他舅舅的话音好象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扯白咧的觉得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接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诂冢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会世钧问叔惠:&a;a;quot;你这一向看见过曼桢没有?&a;a;quot;叔惠道:&a;a;quot;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来?&a;a;quot;世钧有点尴尬地说:&a;a;quot;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a;a;quot;说到这里世钧见他父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来的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a;a;quot;你们喝不喝六安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a;a;quot;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他笑道:&a;a;quot;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a;a;quot;朱小姐笑道:&a;a;quot;是呀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a;a;quot;世钧一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a;a;quot;哪一个张医生&a;a;quot;?他连忙带笑答道:&a;a;quot;张豫瑾。你不认识的。&a;a;quot;又向朱小姐笑道:&a;a;quot;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a;a;quot;朱小姐笑道:&a;a;quot;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a;a;quot;世钧就没有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寒暑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a;a;quot;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a;a;quot;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a;a;quot;你现在上哪儿去?&a;a;quot;叔惠看了看手表道:&a;a;quot;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a;a;quot;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话。那人说:&a;a;quot;她现在不在这儿了怎么你不知道吗?&a;a;quot;世钧怔了一怔道:&a;a;quot;不在这儿了──她辞职了?&a;a;quot;那职员说:&a;a;quot;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家都搬走了。&a;a;quot;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a;a;quot;也不知搬哪儿去。你不知道啊?&a;a;quot;世钧勉强笑道:&a;a;quot;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a;a;quot;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话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是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个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象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推翻了。
黄包车在-口停下了。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象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堂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份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堂里没有什么人-口有一个小木棚看-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份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堂的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堂的却看见了他他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a;a;quot;顾家他们搬走了?&a;a;quot;看-堂的笑道:&a;a;quot;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a;a;quot;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账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象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a;a;quot;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a;a;quot;看-堂的喃喃的道:&a;a;quot;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a;a;quot;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a;a;quot;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a;a;quot;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a;a;quot;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a;a;quot;
看-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a;a;quot;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a;a;quot;就拿着走了。
走出-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a;a;quot;豆……干!五香蘑菇豆……干!&a;a;quot;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a;a;quot;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钧。&a;a;quot;那人顿了一顿方道:&a;a;quot;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a;a;quot;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a;a;quot;请进来。&a;a;quot;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刍ㄐ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a;a;quot;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a;a;quot;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a;a;quot;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a;a;quot;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a;a;quot;太太叫我?&a;a;quot;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a;a;quot;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a;a;quot;张妈听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象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很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象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的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
睛简直陷成个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a;a;quot;红粉骷髅&a;a;quot;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
他从来没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的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a;a;quot;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a;a;quot;曼璐只是笑着&a;a;quot;嗯嗯&a;a;quot;答应着因道:&a;a;quot;沈先生坐。喝点茶。&a;a;quot;她先坐了下来。世钧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不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a;a;quot;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a;a;quot;世钧想道:&a;a;quot;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a;a;quot;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a;a;quot;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里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诚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的人都变了?&a;a;quot;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a;a;quot;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a;a;quot;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的说道:&a;a;quot;那我看也不必了吧?&a;a;quot;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a;a;quot;她是不是结婚了?&a;a;quot;曼璐的脸色动了一动可是并没有立刻回答。世钧便又微笑道:&a;a;quot;是不是跟张豫瑾结婚了?&a;a;quot;曼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本来是抱着随机应变的态度虽然知道世钧对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豫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a;a;quot;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a;a;quot;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卒的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a;a;quot;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a;a;quot;就转身走了。可是才一举步就彷佛脚底下咯吱一响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的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的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的来了一辆汽车两道白光在前面开路。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街灯昏昏沉沉的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里的绒线上面有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黏在绒线上绒线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象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着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的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蹦蹦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喇扑喇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也不怎么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的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有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象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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