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三章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去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来无如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劝他母亲吃点亏算了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算。她背后有许多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年轻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a;a;quot;谢孝&a;a;quot;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溜狗。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呼她便喊着那匹狗的英文名字:&a;a;quot;来利!来利!&a;a;quot;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钧笑道:&a;a;quot;这狗年纪不小了吧?我记得一直从前你就有这么个黑狗。&a;a;quot;翠芝道:&a;a;quot;你说的是-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a;a;quot;世钧道:&a;a;quot;叫来利?&a;a;quot;翠芝道:&a;a;quot;妈本来叫-来富我嫌难听。&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伯母在家?&a;a;quot;翠芝道:&a;a;quot;出去打牌去了。&a;a;quot;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候便道:&a;a;quot;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a;a;quot;世钧道:&a;a;quot;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a;a;quot;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了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a;a;quot;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a;a;quot;世钧道:&a;a;quot;这回没看见她。&a;a;quot;翠芝笑道:&a;a;quot;她跟叔惠很好吧?&a;a;quot;世钧听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里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象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a;a;quot;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a;a;quot;翠芝道:&a;a;quot;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a;a;quot;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a;a;quot;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做做。&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要做事干什么?&a;a;quot;翠芝笑道:&a;a;quot;怎么你觉得我不行?&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a;a;quot;翠芝道:&a;a;quot;大学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a;a;quot;说着她长长的透了口气。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象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a;a;quot;他真活泼。&a;a;quot;世钧道:&a;a;quot;你是说来利?&a;a;quot;翠芝略顿了一顿道:&a;a;quot;不我说叔惠。&a;a;quot;世钧道:&a;a;quot;是的他真活泼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a;a;quot;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威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a;a;quot;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a;a;quot;。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个问题人物了。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的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世钧结婚。他母亲当时就没敢接这个碴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轻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象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连三的吃人家的喜酒。这其间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沉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他一看见翠芝就笑道:&a;a;quot;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a;a;quot;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着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a;a;quot;表姊出去了?&a;a;quot;世钧道:&a;a;quot;跟我妈上庙里去了。&a;a;quot;翠芝道:&a;a;quot;哦伯母也不在家?&a;a;quot;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象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a;a;quot;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a;a;quot;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a;a;quot;干什么?&a;a;quot;世钧倒怔了一怔笑道:&a;a;quot;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a;a;quot;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a;a;quot;她不会有什么事情。&a;a;quot;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呕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怯的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a;a;quot;这狗落到我们家里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出去溜溜。&a;a;quot;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看
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a;a;quot;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a;a;quot;世钧微笑道:&a;a;quot;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a;a;quot;翠芝道:&a;a;quot;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a;a;quot;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a;a;quot;翠芝。&a;a;quot;又道:&a;a;quot;你怎么了?&a;a;quot;她不答应。他又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拍拍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象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a;a;quot;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a;a;quot;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胀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a;a;quot;我走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回家去?&a;a;quot;翠芝大声道:&a;a;quot;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么上哪儿去?&a;a;quot;翠芝笑道:&a;a;quot;那你就别管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去打网球去好不好?&a;a;quot;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的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他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a;a;quot;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过生日?&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嫂嫂告诉我的。&a;a;quot;翠芝笑道:&a;a;quot;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a;a;quot;世钧扯了个谎道:&a;a;quot;我问她的。&a;a;quot;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鬈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a;a;quot;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a;a;quot;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的扣她的别针道:&a;a;quot;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a;a;quot;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a;a;quot;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a;a;quot;世钧道:&a;a;quot;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a;a;quot;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或是用什么花纸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a;a;quot;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a;a;quot;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a;a;quot;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象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a;a;quot;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这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a;a;quot;你来得真巧我正想给你写信呢。我弄了个奖学金到美国去去当穷学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没办法我看看这儿也混不出什么来搞个博士回来也许好点。&a;a;quot;世钧忙问:&a;a;quot;到美国什么地方?&a;a;quot;叔惠道:&a;a;quot;是他们西北部一个小大学名不见经传的。管它呢念个博士回来我们也当当波士。你有兴趣我到了那儿给你找关系你也去。&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听你这口气你要结婚了是不是?&a;a;quot;世钧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是曼桢倒真有点窘只得微笑道:&a;a;quot;我就是为这桩事来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订婚了。&a;a;quot;叔惠愕然道:&a;a;quot;石翠芝?&a;a;quot;说着忽然怪笑了起来又道:&a;a;quot;跟我商量什么?&a;a;quot;他那声口简直有敌意不见得完是为曼桢不平似乎含有一种侮辱的意味。世钧觉得实在可气在这种情形下当然绝对不肯承认自己也在狐疑不决便道:&a;a;quot;想找你做伴郎。&a;a;quot;叔惠默然了一会方道:&a;a;quot;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安份守己做个阔少奶奶的丈夫。&a;a;quot;世钧只淡淡地笑了笑道:&a;a;quot;那也在乎各人自己。&a;a;quot;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a;a;quot;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迁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a;a;quot;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a;a;quot;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a;a;quot;世钧道:&a;a;quot;就是最近。&a;a;quot;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a;a;quot;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a;a;quot;他这口吻好象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轻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的踏上人生的旅程。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匚爻っ烟囱里的纾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p&a;a;gt;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的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豁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僵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a;a;quot;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a;a;quot;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惠呆呆的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象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份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出国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谢了一声就悄悄的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项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a;a;quot;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a;a;quot;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讨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a;a;quot;疯&a;a;quot;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轻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只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a;a;quot;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可不是!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a;a;quot;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a;a;quot;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a;a;quot;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是人家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十廿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a;a;quot;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a;a;quot;世钧道:&a;a;quot;哦我倒没注意。&a;a;quot;翠芝道:&a;a;quot;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a;a;quot;世钧想了一想道:&a;a;quot;不知道。倒没留心。……&a;a;quot;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a;a;quot;你今天一定累了吧?&a;a;quot;翠芝道:&a;a;quot;我倒还好。&a;a;quot;世钧道:&a;a;quot;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a;a;quot;翠芝道:&a;a;quot;好。&a;a;quot;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a;a;quot;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a;a;quot;翠芝笑道:&a;a;quot;嗳。&a;a;quot;世钧道:&a;a;quot;我也有这个习惯的。&a;a;quot;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只蜡烛已经有一只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a;a;quot;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a;a;quot;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a;a;quot;我就要睡了。&a;a;quot;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总不会是因为有一只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a;a;quot;为什么又不高兴了?&a;a;quot;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拉住他的衣服呜咽起来冲口而出地说:&a;a;quot;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现在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a;a;quot;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惟有喃喃地安慰着她:&a;a;quot;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a;a;quot;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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