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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a;a;quot;咦你几时回来的?&a;a;quot;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a;a;quot;一块儿出去吃饭去。&a;a;quot;曼桢看着钟说:&a;a;quot;好走吧。&a;a;quot;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a;a;quot;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a;a;quot;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a;a;quot;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a;a;quot;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a;a;quot;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a;a;quot;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的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a;a;quot;你告诉了叔惠没有?&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告诉他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他怎么说?&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他说很可惜。&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他也是这样说?&a;a;quot;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a;a;quot;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a;a;quot;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a;a;quot;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a;a;quot;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a;a;quot;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a;a;quot;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说:&a;a;quot;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突兀。&a;a;quot;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a;a;quot;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南京可真冷。&a;a;quot;世钧道:&a;a;quot;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裳。&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a;a;quot;世钧道:&a;a;quot;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她要肯穿才怪呢。&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好多了。&a;a;quot;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微笑道:&a;a;quot;那你怎么好象很担忧的样子。&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象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什么话!&a;a;quot;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a;a;quot;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a;a;quot;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a;a;quot;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著奇怪像个红头阿三。&a;a;quot;叔惠笑道:&a;a;quot;红头阿三?绿头苍蝇!&a;a;quot;世钧噗哧一笑道:&a;a;quot;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a;a;quot;曼桢道:&a;a;quot;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象样子!&a;a;quot;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a;a;quot;陈妈客来了!&a;a;quot;声音尖厉到极点简直好象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象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丬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a;a;quot;这叫金

    丝猴出在峨嵋山的。&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a;a;quot;世钧道:&a;a;quot;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a;a;quot;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a;a;quot;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神秘有点害怕。&a;a;quot;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a;a;quot;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a;a;quot;大少奶奶笑道:&a;a;quot;请里边坐。&a;a;quot;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a;a;quot;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a;a;quot;

    叔惠道:&a;a;quot;小健呢?&a;a;quot;大少奶奶道:&a;a;quot;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a;a;quot;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叔惠笑道:&a;a;quot;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a;a;quot;沈太太道:&a;a;quot;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a;a;quot;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a;a;quot;一吃饭-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总拿菜喂。&a;a;quot;叔惠便道:&a;a;quot;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a;a;quot;世钧道:&a;a;quot;咦你怎么知道?&a;a;quot;叔惠笑道:&a;a;quot;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a;a;quot;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a;a;quot;她结了婚没有?&a;a;quot;世钧道:&a;a;quot;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a;a;quot;曼桢便道:&a;a;quot;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a;a;quot;

    吃完饭曼桢说:&a;a;quot;我们去看看老伯。&a;a;quot;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a;a;quot;请坐请坐&a;a;quot;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世钧心里就想:&a;a;quot;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a;a;quot;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是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a;a;quot;小健今天可好些了?&a;a;quot;沈太太道:&a;a;quot;还有点热度。&a;a;quot;啸桐道:&a;a;quot;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a;a;quot;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a;a;quot;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没有。&a;a;quot;啸桐道:&a;a;quot;我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a;a;quot;曼桢听了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a;a;quot;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a;a;quot;啸桐沉吟了一会道:&a;a;quot;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a;a;quot;他最后一次去曾经惹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是姨太太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a;a;quot;出去溜溜&a;a;quot;。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屈还跟她弟弟也呕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a;a;quot;哦想起来了!&a;a;quot;──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着这样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a;a;quot;想起来了&a;a;quot;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a;a;quot;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a;a;quot;啸桐笑道:&a;a;quot;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a;a;quot;沈太太却说:&a;a;quot;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a;a;quot;叔惠有意无意的向曼桢琢艘谎郏笑道:&a;a;quot;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a;a;quot;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a;a;quot;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去请他们上来坐。&a;a;quot;世钧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a;a;quot;走我们下去。&a;a;quot;又低声笑道:&a;a;quot;这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a;a;quot;叔惠却皱着眉说:&a;a;quot;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a;a;quot;世钧道:&a;a;quot;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a;a;quot;叔惠道:&a;a;quot;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a;a;quot;

    他自去开箱子取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去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还认识-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a;a;quot;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a;a;quot;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a;a;quot;咦你们本来认识的?&a;a;quot;一鹏笑道:&a;a;quot;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a;a;quot;说着便向世钧恿睡友劬ΑJ谰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a;a;quot;顾小姐来了几天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我们才到没有一会。&a;a;quot;翠芝道:&a;a;quot;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是呀。&a;a;quot;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一鹏笑道:&a;a;quot;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a;a;quot;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却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分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著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a;a;quot;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a;a;quot;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a;a;quot;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a;a;quot;一鹏笑道:&a;a;quot;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a;a;quot;叔惠走过来笑道:&a;a;quot;恭喜恭喜几时请我们吃喜酒?&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a;a;quot;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一鹏笑道:&a;a;quot;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a;a;quot;世钧道:&a;a;quot;干吗这样客气?&a;a;quot;一鹏道:&a;a;quot;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又要到上海去了?&a;a;quot;一鹏把头转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a;a;quot;陪她去买点东西。&a;a;quot;窦文娴便道:&a;a;quot;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a;a;quot;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来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a;a;quot;窦小姐&a;a;quot;。翠芝叫了声&a;a;quot;表姐&a;a;quot;大少奶奶便道:&a;a;quot;怎么还叫我表姐?该叫我姊姊啦!&a;a;quot;翠芝脸红红的把脸一沉道:&a;a;quot;你不要拿我开心。&a;a;quot;大少奶奶笑道:&a;a;quot;上去坐会儿。&a;a;quot;翠芝却向一鹏说道:&a;a;quot;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a;a;quot;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a;a;quot;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a;a;quot;翠芝道:&a;a;quot;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a;a;quot;大少奶奶便问世钧:&a;a;quot;你们预备上哪儿去玩?&a;a;quot;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a;a;quot;你上次来好象没到清凉寺去过。&a;a;quot;大少奶奶道:&a;a;quot;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a;a;quot;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a;a;quot;好好就是这样办。&a;a;quot;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a;a;quot;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a;a;quot;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a;a;quot;哦?我们去看看。&a;a;quot;翠芝笑道:&a;a;quot;真的我们去瞧瞧去。&a;a;quot;一鹏笑道:&a;a;quot;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a;a;quot;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桢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a;a;quot;你走得累了?&a;a;quot;曼桢道:&a;a;quot;累倒不累。&a;a;quot;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a;a;quot;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a;a;quot;她脚上穿著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时候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匦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a;a;quot;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a;a;quot;曼桢道:&a;a;quot;那他们多扫兴呢。&a;a;quot;世钧道:&a;a;quot;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a;a;quot;曼桢道:&a;a;quot;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好我去跟叔惠说一声叫他先别告诉一鹏。&a;a;quot;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a;a;quot;刚才实在冰透了。&a;a;quot;世钧道:&a;a;quot;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a;a;quot;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a;a;quot;狗套头&a;a;quot;式的。曼桢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著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心满意足了好象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a;a;quot;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a;a;quot;曼桢道:&a;a;quot;你不要去。&a;a;quot;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a;a;quot;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a;a;quot;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a;a;quot;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a;a;quot;曼桢笑道:&a;a;quot;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a;a;quot;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a;a;quot;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a;a;quot;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a;a;quot;贵不贵?&a;a;quot;世钧道:&a;a;quot;便宜极了。你猜多少钱?才六十块钱。这东西严格的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a;a;quot;曼桢道:&a;a;quot;颜色很好看。&a;a;quot;世钧道:&a;a;quot;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a;a;quot;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a;a;quot;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缟显炎诺哪歉鲋饺θΦ苯渲复鞴?&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a;a;quot;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纹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a;a;quot;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的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a;a;quot;曼桢噗哧一笑道:&a;a;quot;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分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a;a;quot;曼桢道:&a;a;quot;珠子又好象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a;a;quot;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钧笑道:&a;a;quot;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紧。&a;a;quot;曼桢道:&a;a;quot;那么现在先不戴着。&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a;a;quot;曼桢忙拉住他道:&a;a;quot;你可别去问她们要!&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好好。&a;a;quot;他忽然看见她袖口拖着一绺子绒线原来他借给她穿的那件旧绒线衫已经破了。世钧笑道:&a;a;quot;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a;a;quot;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a;a;quot;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a;a;quot;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a;a;quot;嗳他们回来了。&a;a;quot;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a;a;quot;咦还有人呢?翠芝呢?&a;a;quot;一鹏道:&a;a;quot;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a;a;quot;一片&a;a;quot;咦咦&a;a;quot;之声。世钧忙迎出去原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a;a;quot;叔惠呢?&a;a;quot;一鹏道:&a;a;quot;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a;a;quot;世钧道:&a;a;quot;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a;a;quot;一鹏道:&a;a;quot;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a;a;quot;文娴笑道:&a;a;quot;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a;a;quot;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a;a;quot;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a;a;quot;世钧道:&a;a;quot;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a;a;quot;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a;a;quot;再不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a;a;quot;文娴笑道:&a;a;quot;可把一鹏急死啦!上哪儿去了你们?&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a;a;quot;曼桢道:&a;a;quot;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a;a;quot;叔惠道:&a;a;quot;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a;a;quot;

    一鹏道:&a;a;quot;那地方本来太冷静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a;a;quot;叔惠笑道:&a;a;quot;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a;a;quot;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象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a;a;quot;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a;a;quot;翠芝笑道:&a;a;quot;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就闹着要歇歇。&a;a;quot;一鹏笑道:&a;a;quot;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a;a;quot;叔惠道:&a;a;quot;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a;a;quot;几个小姐们都笑了。世钧笑道:&a;a;quot;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a;a;quot;一鹏笑道:&a;a;quot;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a;a;quot;叔惠笑道:&a;a;quot;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a;a;quot;一鹏顿了一顿方才笑道:&a;a;quot;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对京戏根本有限。&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a;a;quot;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a;a;quot;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a;a;quot;世钧笑道:&a;a;quot;花倒不花好象太白了。&a;a;quot;曼桢忙拿手绢擦了擦笑道:&a;a;quot;好了些吗?&a;a;quot;世钧道:&a;a;quot;还有鼻子上。&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变成白鼻子了?&a;a;quot;她很仔细的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a;a;quot;伯母&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冷。&a;a;quot;又笑着向叔惠说:&a;a;quot;我这人真胡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a;a;quot;这两句谚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a;a;quot;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a;a;quot;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笑道:&a;a;quot;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轻人的习气。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a;a;quot;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a;a;quot;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a;a;quot;沈太太道:&a;a;quot;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a;a;quot;挽留不住她就又说:&a;a;quot;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a;a;quot;世钧想道:&a;a;quot;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a;a;quot;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a;a;quot;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a;a;quot;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起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象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a;a;quot;尽欢而散&a;a;quot;。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a;a;quot;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a;a;quot;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a;a;quot;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a;a;quot;世钧道:&a;a;quot;在这儿说不行么?&a;a;quot;一鹏不作声皮鞋阁阁阁走到门口去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会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a;a;quot;翠芝跟我解约了。&a;a;quot;世钧也呆了一呆道:&a;a;quot;这是几时的事?&a;a;quot;一鹏道:&a;a;quot;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们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a;a;quot;世钧道:&a;a;quot;没说什么?&a;a;quot;一鹏道:&a;a;quot;什么也没说。&a;a;quot;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a;a;quot;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a;a;quot;世钧道:&a;a;quot;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a;a;quot;一鹏苦着脸道:&a;a;quot;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一点也没有什么。&a;a;quot;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a;a;quot;可不是吗!&a;a;quot;一鹏又气愤愤的道:&a;a;quot;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a;a;quot;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a;a;quot;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a;a;quot;

    一鹏只是楞磕磕的楞了半天又道:&a;a;quot;这事情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姊姊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许知道是怎么回事。&a;a;quot;世钧如释重负忙道:&a;a;quot;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a;a;quot;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a;a;quot;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a;a;quot;世钧想道:&a;a;quot;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的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a;a;quot;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a;a;quot;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a;a;quot;一鹏又好象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播脑的说:&a;a;quot;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a;a;quot;一鹏道:&a;a;quot;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a;a;quot;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舅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的抽着烟半晌方道:&a;a;quot;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a;a;quot;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绩说下去道:&a;a;quot;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胡涂起来又比谁都胡涂。&a;a;quot;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a;a;quot;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a;a;quot;。

    一鹏有点惭恧的说:&a;a;quot;真的你都不相信我胡涂起来比谁都胡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a;a;quot;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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