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a;a;quot;妈你猜谁来了?豫瑾来了!&a;a;quot;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豫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a;a;quot;唔?谁呀?&a;a;quot;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豫瑾。
豫瑾笑着叫了声&a;a;quot;姑外婆&a;a;quot;。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a;a;quot;你怎么瘦了?&a;a;quot;豫瑾笑道:&a;a;quot;大概乡下出来的人总显得又黑又瘦。&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你妈好吗?&a;a;quot;豫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a;a;quot;表姊已经故世了。&a;a;quot;顾老太太惊道:&a;a;quot;啊?&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a;a;quot;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豫瑾道:&a;a;quot;这是几时的事?&a;a;quot;豫瑾道:&a;a;quot;就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a;a;quot;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a;a;quot;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a;a;quot;其实豫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a;a;quot;表姊也还是有福气的有豫瑾这样一个好儿子。&a;a;quot;顾老太太点头道:&a;a;quot;那倒是!豫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a;a;quot;豫瑾笑道:&a;a;quot;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a;a;quot;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豫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a;a;quot;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a;a;quot;豫瑾道:&a;a;quot;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a;a;quot;顾太太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a;a;quot;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a;a;quot;顾太太忙附和着豫瑾迟疑了一下道:&a;a;quot;那太麻烦了吧?&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a;a;quot;顾太太又向豫瑾解释道:&a;a;quot;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屋子分租出去了。&a;a;quot;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a;a;quot;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a;a;quot;豫瑾微笑道:&a;a;quot;我听说的。她好吧?&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a;a;quot;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听一面说:&a;a;quot;噢──噢──那倒挺好。&a;a;quot;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象他对曼璐始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豫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她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豫瑾笑道:&a;a;quot;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a;a;quot;顾太太道:&a;a;quot;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a;a;quot;
当天晚上豫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给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a;a;quot;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a;a;quot;豫瑾笑道:&a;a;quot;我自己拿。&a;a;quot;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a;a;quot;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a;a;quot;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a;a;quot;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a;a;quot;顾太太自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豫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豫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豫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a;a;quot;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a;a;quot;豫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他笑着说了声:&a;a;quot;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a;a;quot;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a;a;quot;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a;a;quot;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拣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豫瑾便道:&a;a;quot;二妹再吃一点。&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a;a;quot;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a;a;quot;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嗳哟真的我倒忘了。&a;a;quot;顾老太太笑道:&a;a;quot;这孩子记性倒好。&a;a;quot;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豫瑾夺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用惯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门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黯黯的灯光下。
豫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豫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a;a;quot;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a;a;quot;顾太太道:&a;a;quot;豫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a;a;quot;顾老太太点头道:&a;a;quot;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a;a;quot;顾太太叹道:&a;a;quot;豫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a;a;quot;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a;a;quot;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a;a;quot;顾太太低声笑说:&a;a;quot;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a;a;quot;顾老太太摇摇头道:&a;a;quot;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a;a;quot;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a;a;quot;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象脾气有点不爽快。&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我说句粗话这就是-骑着茅坑不拉屎!-&a;a;quot;说着她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豫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a;a;quot;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可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a;a;quot;她和世钧一同来到豫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历史道:&a;a;quot;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是呀说起来好象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a;a;quot;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a;a;quot;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豫瑾在座。有时候豫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a;a;quot;是沈先生。&a;a;quot;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豫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a;a;quot;好好快吃饭吧。&a;a;quot;杰民爬了两口饭又道:&a;a;quot;妈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说这出戏非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世界有名的!&a;a;quot;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a;a;quot;你嘴角上黏着一粒饭。&a;a;quot;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a;a;quot;还在那儿。&a;a;quot;他哥哥伟民便道:&a;a;quot;他要留着当点心呢。&a;a;quot;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那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豫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豫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豫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a;a;quot;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a;a;quot;杰民只管磨着他。孩子们向来是喜欢换新鲜的从前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豫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豫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a;a;quot;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a;a;quot;豫瑾笑道:&a;a;quot;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a;a;quot;曼桢道:&a;a;quot;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a;a;quot;豫瑾笑道:&a;a;quot;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a;a;quot;曼桢道:&a;a;quot;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a;a;quot;
杰民抱了一大帐樽呓来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豫瑾笑道:&a;a;quot;不知道你看过没有?&a;a;quot;豫瑾笑道:&a;a;quot;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a;a;quot;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a;a;quot;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a;a;quot;豫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咭咭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豫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a;a;quot;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a;a;quot;豫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a;a;quot;让我来。&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要紧的我行。&a;a;quot;她站在桌子上把电灯上那只灯泡一拧摘了下来这间房屋顿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之前的一-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豫瑾谈家常豫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姊姊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a;a;quot;够亮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a;a;quot;豫瑾道:&a;a;quot;没关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a;a;quot;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盏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著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豫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a;a;quot;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姊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a;a;quot;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a;a;quot;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a;a;quot;
豫瑾听她的口气彷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a;a;quot;二妹没有订婚么?&a;a;quot;顾太太低声笑道:&a;a;quot;没有呀。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那沈先生倒是常来不过这种不知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a;a;quot;她的口风豫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沈先生对于她完是单恋么?豫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a;a;quot;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a;a;quot;豫瑾笑道:&a;a;quot;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电影还一趟也没看过呢!&a;a;quot;曼桢笑道
:&a;a;quot;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象不大有兴趣了?&a;a;quot;豫瑾笑道:&a;a;quot;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得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得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a;a;quot;曼桢道:&a;a;quot;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吗。&a;a;quot;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a;a;quot;我这都是旧报纸。&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喏这不是今天的吗?&a;a;quot;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a;a;quot;好好我让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a;a;quot;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豫瑾说:&a;a;quot;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a;a;quot;豫瑾笑道:&a;a;quot;你也去。&a;a;quot;曼桢道:&a;a;quot;我已经看过了。&a;a;quot;豫瑾笑道:&a;a;quot;要是有你说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价值。&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a;a;quot;豫瑾笑道:&a;a;quot;那他一定很失望。&a;a;quot;
豫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a;a;quot;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a;a;quot;曼桢笑道:&a;a;quot;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a;a;quot;豫瑾道:&a;a;quot;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a;a;quot;他没有说:&a;a;quot;都是为了你。&a;a;quot;这些话他本来预备等到临走那天对曼桢说如果被她拒绝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a;a;quot;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a;a;quot;曼桢摇摇头笑道:&a;a;quot;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a;a;quot;豫瑾道:&a;a;quot;能不能告几天假呢?&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a;a;quot;豫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a;a;quot;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a;a;quot;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这样想着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掳到面前来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a;a;quot;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a;a;quot;
曼桢想道:&a;a;quot;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a;a;quot;
豫瑾微笑着说道:&a;a;quot;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a;a;quot;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a;a;quot;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a;a;quot;豫瑾顿了顿道:&a;a;quot;是因为沉世钧吗?&a;a;quot;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豫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就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a;a;quot;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a;a;quot;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a;a;quot;我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见。&a;a;quot;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桌上托托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a;a;quot;犯阴天&a;a;quot;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a;a;quot;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a;a;quot;顾太太道:&a;a;quot;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a;a;quot;曼桢道:&a;a;quot;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a;a;quot;她祖母便道:&a;a;quot;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a;a;quot;曼桢道:&a;a;quot;瑾哥哥出去了。&a;a;quot;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了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豫瑾打来的说:&a;a;quot;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他留我在这儿住两天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a;a;quot;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说:&a;a;quot;住到朋友家去了?怎么一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a;a;quot;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a;a;quot;谁知道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真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a;a;quot;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象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象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a;a;quot;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a;a;quot;顾太太倒楞了一楞想起豫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a;a;quot;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来吧。&a;a;quot;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a;a;quot;为什么?&a;a;quot;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a;a;quot;等见面再说吧。&a;a;quot;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a;a;quot;你可有什么事?&a;a;quot;曼璐笑道:&a;a;quot;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a;a;quot;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a;a;quot;豫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里买爱克司光机器。刚过了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的前头!&a;a;quot;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得头里两句说豫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在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彷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a;a;quot;豫瑾住在我们这儿?&a;a;quot;顾太太点点头道:&a;a;quot;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过夜不回来了。&a;a;quot;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a;a;quot;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a;a;quot;顾太太苦笑道:&a;a;quot;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a;a;quot;曼璐道:&a;a;quot;那倒也没有什么。&a;a;quot;顾太太道:&a;a;quot;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
亲也不怕人家说什么──&a;a;quot;一语未完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
顾老太太道:&a;a;quot;可是豫瑾回来了?&a;a;quot;顾太太道:&a;a;quot;不会吧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不会是曼桢他们这时候才八点多他们没那么快。&a;a;quot;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彷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顾太太推开窗户嚷了声:&a;a;quot;谁呀?&a;a;quot;一开窗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a;a;quot;谁呀?……哦是沈先生!&a;a;quot;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顿时气往上梗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a;a;quot;我们上那边屋去坐我懒得见他。是那个姓沉的。我想想真气要不是他──&a;a;quot;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源源本本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豫瑾这次到上海来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祖母就在背后说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报答他十年未娶这一片心意。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曼桢呢也对他很好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沉的在这里……
世钧今天本来不打算来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找曼桢已经成了习惯。白天憋了一天没有来晚上还是来了。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豫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a;a;quot;老太太&a;a;quot;。她抬起头来笑笑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a;a;quot;曼桢出去了吗?&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嗳她出去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她上哪儿去了?&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a;a;quot;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豫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豫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象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姊姊吧?刚才没注意后门口彷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带雨衣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一阵狂风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a;a;quot;要不然她嫁给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a;a;quot;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声点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拴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的那神气好象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a;a;quot;我走了&a;a;quot;。不要说下雨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性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a;a;quot;也不怪她母亲势利──本来嘛豫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事将来是怎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豫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a;a;quot;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看见他就说:&a;a;quot;雨下得这样大沈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a;a;quot;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萧萧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里去报告:&a;a;quot;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a;a;quot;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豫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豫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象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象她完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与她无关她已经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豫瑾多受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份的希望的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豫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a;a;quot;我看看。&a;a;quot;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豫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象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a;a;quot;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要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a;a;quot;曼璐道:&a;a;quot;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a;a;quot;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a;a;quot;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a;a;quot;曼璐道:&a;a;quot;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闹了!&a;a;quot;曼璐不耐烦地道:&a;a;quot;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a;a;quot;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豫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豫瑾单独会面又好象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豫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著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望着他。豫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a;a;quot;你马上就要走了?&a;a;quot;豫瑾道:&a;a;quot;就是两点钟的车。&a;a;quot;曼璐道:&a;a;quot;一定要走了?&a;a;quot;豫瑾道:&a;a;quot;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了。&a;a;quot;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a;a;quot;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的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a;a;quot;
她这一席话豫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a;a;quot;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a;a;quot;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a;a;quot;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a;a;quot;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豫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a;a;quot;紫衣的姊姊&a;a;quot;豫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a;a;quot;紫衣的姊姊&a;a;quot;。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打量着他道:&a;a;quot;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a;a;quot;豫瑾微笑道:&a;a;quot;人总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a;a;quot;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a;a;quot;豫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a;a;quot;豫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a;a;quot;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a;a;quot;豫瑾忙道:&a;a;quot;我自己去雇。&a;a;quot;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前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也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前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豫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无论怎么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a;a;quot;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豫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a;a;quot;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a;a;quot;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a;a;quot;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a;a;quot;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呕气不要一看见豫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a;a;quot;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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