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六章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a;a;quot;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a;a;quot;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a;a;quot;早。&a;a;quot;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a;a;quot;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a;a;quot;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a;a;quot;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明明是这个意思。&a;a;quot;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a;a;quot;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a;a;quot;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a;a;quot;那么这次你请客。&a;a;quot;叔惠道:&a;a;quot;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a;a;quot;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a;a;quot;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a;a;quot;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a;a;quot;谢谢!谢谢!&a;a;quot;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a;a;quot;谢谢!谢谢!&a;a;quot;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a;a;quot;内详&a;a;quot;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a;a;quot;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a;a;quot;一鹏道:&a;a;quot;男朋友还是女朋友?&a;a;quot;世钧道:&a;a;quot;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a;a;quot;一鹏道:&a;a;quot;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a;a;quot;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a;a;quot;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a;a;quot;一鹏笑道:&a;a;quot;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a;a;quot;世钧皱着眉道:&a;a;quot;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a;a;quot;一鹏笑道:&a;a;quot;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a;a;quot;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a;a;quot;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a;a;quot;世钧笑道:&a;a;quot;给谁做媒?&a;a;quot;一鹏笑道:&a;a;quot;我跟翠芝。&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a;a;quot;一鹏忙道:&a;a;quot;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a;a;quot;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a;a;quot;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a;a;quot;世钧笑道:&a;a;quot;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a;a;quot;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a;a;quot;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a;a;quot;世钧有点窘笑道:&a;a;quot;别胡扯了!&a;a;quot;一鹏笑道:&a;a;quot;那哪有那么巧的事!&a;a;quot;世钧道:&a;a;quot;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a;a;quot;一鹏笑道:&a;a;quot;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a;a;quot;一鹏忙道:&a;a;quot;不许不许!&a;a;quot;叔惠笑道:&a;a;quot;怎么一鹏要结婚啦?&a;a;quot;一鹏道:&a;a;quot;你听他瞎说!&a;a;quot;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
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a;a;quot;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a;a;quot;叔惠道:&a;a;quot;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a;a;quot;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a;a;quot;怎么躺着?不舒服呀?&a;a;quot;叔惠没好气的答道:&a;a;quot;没有。&a;a;quot;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a;a;quot;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a;a;quot;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a;a;quot;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a;a;quot;许太太道:&a;a;quot;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a;a;quot;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a;a;quot;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a;a;quot;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a;a;quot;酒在肚里事在心里&a;a;quot;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a;a;quot;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a;a;quot;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a;a;quot;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a;a;quot;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a;a;quot;你还是要出去?&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a;a;quot;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a;a;quot;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a;a;quot;曼桢道:&a;a;quot;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a;a;quot;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a;a;quot;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a;a;quot;曼桢道:&a;a;quot;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a;a;quot;世钧皱着眉毛道:&a;a;quot;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a;a;quot;世钧道:&a;a;quot;为什么呢?&a;a;quot;曼桢道:&a;a;quot;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a;a;quot;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a;a;quot;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a;a;quot;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a;a;quot;你还恨我吗?&a;a;quot;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a;a;quot;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a;a;quot;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a;a;quot;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a;a;quot;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a;a;quot;喏不是已经来了吗?&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a;a;quot;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a;a;quot;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a;a;quot;顾太太道:&a;a;quot;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a;a;quot;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a;a;quot;豆……干!五香蘑菇豆……干!&a;a;quot;世钧笑道:&a;a;quot;这人倒真风雨无阻。&a;a;quot;曼桢道:&a;a;quot;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a;a;quot;
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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