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五章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a;a;quot;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a;a;quot;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的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a;a;quot;老爷起来了没有?&a;a;quot;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a;a;quot;我去看看去。您贵姓?&a;a;quot;世钧道:&a;a;quot;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a;a;quot;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古董磁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a;a;quot;沈啸桐先生夫人&a;a;quot;可见在他父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上小菜场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a;a;quot;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a;a;quot;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a;a;quot;刚回来没两天。&a;a;quot;这姨太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非常老实梳着头穿著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她回过头去叫道:&a;a;quot;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a;a;quot;李升在外面答道:&a;a;quot;在这儿倒呢!&a;a;quot;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a;a;quot;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a;a;quot;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a;a;quot;叫二哥!&a;a;quot;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a;a;quot;你几岁啦?&a;a;quot;姨太太笑道:&a;a;quot;二哥问你话呢。说呀!&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记得他有点结巴。&a;a;quot;姨太太笑道:&a;a;quot;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a;a;quot;世钧道:&a;a;quot;小孩子长得真快。&a;a;quot;姨太太道:&a;a;quot;可不是。&a;a;quot;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a;a;quot;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a;a;quot;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a;a;quot;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a;a;quot;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a;a;quot;合罕!&a;a;quot;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沉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a;a;quot;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a;a;quot;你坐。你几时回来的?&a;a;quot;世钧道:&a;a;quot;前天回来的。&a;a;quot;啸桐道:&a;a;quot;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a;a;quot;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a;a;quot;你怎么晒得这样黑?&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a;a;quot;啸桐道:&a;a;quot;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a;a;quot;世钧道:&a;a;quot;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a;a;quot;啸桐从来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a;a;quot;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a;a;quot;世钧本来要说:&a;a;quot;我听见妈说的&a;a;quot;临时却改成:&a;a;quot;我听见说的。&a;a;quot;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a;a;quot;真快……&a;a;quot;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a;a;quot;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a;a;quot;世钧道:&a;a;quot;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a;a;quot;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a;a;quot;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世钧道:&a;a;quot;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a;a;quot;啸桐道:&a;a;quot;哦?小健出疹子?&a;a;quot;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a;a;quot;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五年了!&a;a;quot;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五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泗纵横怎么五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条臂膀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a;a;quot;张妈请老爷听电话!&a;a;quot;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a;a;quot;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a;a;quot;啸桐顿了一顿道:&a;a;quot;好你走吧。&a;a;quot;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a;a;quot;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a;a;quot;啸桐很不耐烦地道:&a;a;quot;他还有事。&a;a;quot;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a;a;quot;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a;a;quot;世钧只说:&a;a;quot;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点害怕。&a;a;quot;沈太太道:&a;a;quot;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a;a;quot;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a;a;quot;这一向家用怎么样?&a;a;quot;沈太太道:&a;a;quot;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a;a;quot;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a;a;quot;沈太太苦笑道:&a;a;quot;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a;a;quot;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这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析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a;a;quot;我们不要橙擞翘臁&a;a;quot;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去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a;a;quot;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a;a;quot;沈太太想道:&a;a;quot;再回来又要隔个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a;a;quot;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勉强笑道:&a;a;quot;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a;a;quot;大少奶奶也道:&a;a;quot;上海好!跟二叔去吧?&a;a;quot;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a;a;quot;没出息!还是要妈!&a;a;quot;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a;a;quot;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a;a;quot;时代的列车&a;a;quot;比譬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躺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辐返牟菪肌K谓&a;a;quot;游屐&a;a;quot;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彷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a;a;quot;直接到厂里去吧。&a;a;quot;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a;a;quot;行李怎样呢?&a;a;quot;世钧道:&a;a;quot;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a;a;quot;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好看见曼桢。叔惠道:&a;a;quot;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a;a;quot;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面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身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水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水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么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a;a;quot;喂!&a;a;quot;他一回头却是曼桢她一只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一看见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起来了。她笑道:&a;a;quot;回来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回来了。&a;a;quot;这也没有什么可笑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曼桢又道:&a;a;quot;刚到?&a;a;quot;世钧道:&a;a;quot;嗳刚下火车。&a;a;quot;他没有告诉她他是在那里等她。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脸上看着。世钧有点局促地摸摸自己的脸笑道:&a;a;quot;在火车上马马虎虎洗的脸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有。&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是的……&a;a;quot;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a;a;quot;你倒还是那样子。我老觉得好象你回去一趟就会换了个样子似的。&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去这么几天工夫就会变了个样子么?&a;a;quot;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曼桢道:&a;a;quot;你母亲好吗?家里都好?&a;a;quot;世钧道:&a;a;quot;都好。&a;a;quot;曼桢道:&a;a;quot;他们看见你的箱子有没有说什么?&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没说什么。&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没说你理箱子理得好?&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没有。&a;a;quot;
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世钧忽然站住了道:&a;a;quot;曼桢!&a;a;quot;曼桢见他彷佛很为难的样子便道:&a;a;quot;怎么?&a;a;quot;世钧却又不作声了并且又继续往前走。
一连串的各种灾难在她脑子里一闪: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辞职不干了──家里给他订了婚了──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了或者是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这次回去又碰见的。她又问了声&a;a;quot;怎么?&a;a;quot;他说:&a;a;quot;没什么。&a;a;quot;她便默然了。
世钧道:&a;a;quot;我没带雨衣去刚巧倒又碰见下雨。&a;a;quot;曼桢道:&a;a;quot;哦南京下雨的么?这儿倒没下。&a;a;quot;世钧道:&a;a;quot;不过还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们出去玩总是在白天。不过我们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a;a;quot;他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a;a;quot;你怎么了?&a;a;quot;世钧道:&a;a;quot;没什么。──曼桢我有话跟你说。&a;a;quot;曼桢道:&a;a;quot;你说呀。&a;a;quot;世钧道:&a;a;quot;我有好些话跟你说。&a;a;quot;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微笑着叫了声&a;a;quot;陈先生早&a;a;quot;是厂里的经理先生在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已经来到工厂的大门口了。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钧道:&a;a;quot;我今天来晚了你也晚了。待会儿见。&a;a;quot;她匆匆跑进去跑上楼去了。
世钧当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渐渐消失了他懊悔刚才没有能够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明白的答复。他一直总以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对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现在一样一样想起来都觉得不足为凭或者是出于友谊或者仅仅是她的天真。
吃饭的时候又是三个人在一起曼桢仍旧照常说说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世钧的想法即使她是不爱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经对她作过那样的表示她也应当有一点反应有点窘有点僵──他不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完若无其事的吧?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从饭馆子出来叔惠到缰降耆ヂ蛞话香纾世钧和曼桢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世钧便向她说:&a;a;quot;曼桢早上我说的话太不清楚了。&a;a;quot;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得更清楚些。他低着头望着秋阳中的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片最大的焦黄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a;a;quot;相&a;a;quot;一声响。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a;a;quot;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a;a;quot;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者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缯纹只向楼上喊了一声:&a;a;quot;顾太太你们有客来!&a;a;quot;便让世钧独自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a;a;quot;吵死人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a;a;quot;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a;a;quot;喂可以收摊子了!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a;a;quot;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a;a;quot;呦来客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老太太。&a;a;quot;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a;a;quot;伯母曼桢回来了没有?&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a;a;quot;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a;a;quot;妈我脖子里直痒痒!&a;a;quot;顾太太道:&a;a;quot;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a;a;quot;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支扫帚来道:&a;a;quot;你看这一地的头发!&a;a;quot;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a;a;quot;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a;a;quot;顾老太太道:&a;a;quot;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a;a;quot;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他:&a;a;quot;这一向忙吧?&a;a;quot;寒暄了几句便道:&a;a;quot;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a;a;quot;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正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顾太太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但是房间里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a;a;quot;你来了有一会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没有多少时候。&a;a;quot;曼桢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彷佛觉得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a;a;quot;今天电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a;a;quot;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a;a;quot;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a;a;quot;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a;a;quot;太阳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a;a;quot;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身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a;a;quot;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a;a;quot;她从抽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高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刚抽出来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a;a;quot;来吃饭。&a;a;quot;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离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a;a;quot;你拣点酱肉给他。&a;a;quot;顾太太笑道:&a;a;quot;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拣菜。&a;a;quot;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豫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她看见豫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象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向曼桢道:&a;a;quot;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a;a;quot;曼桢向世钧道:&a;a;quot;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a;a;quot;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a;a;quot;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a;a;quot;曼桢道:&a;a;quot;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a;a;quot;世钧道:&a;a;quot;从前你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a;a;quot;曼桢道:&a;a;quot;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a;a;quot;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来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彷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a;a;quot;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a;a;quot;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a;a;quot;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a;a;quot;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a;a;quot;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a;a;quot;曼桢道:&a;a;quot;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a;a;quot;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著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后。曼桢和-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豫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a;a;quot;今天早上我真高兴。&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是吗?看你的样子好象一直很不高兴似的。&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a;a;quot;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哧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a;a;quot;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a;a;quot;世钧道:&a;a;quot;还好。不冷。&a;a;quot;曼桢道:&a;a;quot;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a;a;quot;他们这一段谈话完是缒蛔饔谩T诂缒幌拢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a;a;quot;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a;a;quot;曼桢道:&a;a;quot;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是吗?&a;a;quot;世钧道:&a;a;quot;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a;a;quot;曼桢只是笑半天方道:&a;a;quot;你反正总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a;a;quot;世钧道:&a;a;quot;你是说我这人假?&a;a;quot;曼桢道:&a;a;quot;说你会说话。&a;a;quot;
世钧道:&a;a;quot;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a;a;quot;曼桢道:&a;a;quot;她是当着叔惠说的?&a;a;quot;世钧道:&a;a;quot;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a;a;quot;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a;a;quot;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a;a;quot;曼桢笑道:&a;a;quot;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a;a;quot;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a;a;quot;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么再往回走两步。&a;a;quot;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a;a;quot;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a;a;quot;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a;a;quot;有谁跟你抢呢?&a;a;quot;世钧道:&a;a;quot;反正谁也不要想。&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a;a;quot;世钧道:&a;a;quot;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a;a;quot;曼桢道:&a;a;quot;我是不会懊悔的除非你懊悔。&a;a;quot;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a;a;quot;你冷么?&a;a;quot;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掳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a;a;quot;几点了?&a;a;quot;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a;a;quot;八点半。&a;a;quot;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a;a;quot;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a;a;quot;曼桢道:&a;a;quot;那怎么行?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a;a;quot;世钧道:&a;a;quot;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象走过一个咖啡馆。&a;a;quot;曼桢道:&a;a;quot;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a;a;quot;世钧道:&a;a;quot;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a;a;quot;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一片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a;a;quot;嚓!&a;a;quot;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a;a;quot;嚓嚓&a;a;quot;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a;a;quot;黄包车!黄包车!&a;a;quot;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条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a;a;quot;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a;a;quot;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象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怎样怎样&a;a;quot;闹恋爱&a;a;quot;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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