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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还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丬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沉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丬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宏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账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顶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a;a;quot;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a;a;quot;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的端了上来。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a;a;quot;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a;a;quot;他这个侄儿身体一向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彷佛要哭似的忙道:&a;a;quot;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a;a;quot;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a;a;quot;妈发起脾气来怎么样?&a;a;quot;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a;a;quot;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a;a;quot;出过了。沈太太道:&a;a;quot;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a;a;quot;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a;a;quot;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a;a;quot;沈太太道:&a;a;quot;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a;a;quot;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时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a;a;quot;快去这样&a;a;quot;一会儿说&a;a;quot;快去那样&a;a;quot;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象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a;a;quot;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a;a;quot;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a;a;quot;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该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只胳膊肘子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a;a;quot;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a;a;quot;世钧稍微楞了一楞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a;a;quot;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a;a;quot;翠芝又道:&a;a;quot;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a;a;quot;世钧道:&a;a;quot;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a;a;quot;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a;a;quot;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a;a;quot;他母亲道:&a;a;quot;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丬店不就是他开的么?&a;a;quot;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a;a;quot;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a;a;quot;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a;a;quot;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a;a;quot;然而她又厉声问道:&a;a;quot;你听见谁说的?&a;a;quot;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象完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a;a;quot;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a;a;quot;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a;a;quot;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a;a;quot;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a;a;quot;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a;a;quot;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的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a;a;quot;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要不是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a;a;quot;他母亲道:&a;a;quot;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a;a;quot;世钧道:&a;a;quot;哦?&a;a;quot;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a;a;quot;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a;a;quot;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a;a;quot;怎么变了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a;a;quot;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的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a;a;quot;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a;a;quot;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a;a;quot;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a;a;quot;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a;a;quot;那当然。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

    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a;a;quot;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a;a;quot;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分!&a;a;quot;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a;a;quot;是我嫂嫂的表妹。&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他们要替你做媒是不是?&a;a;quot;世钧道:&a;a;quot;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a;a;quot;叔惠笑道:&a;a;quot;漂亮不漂亮?&a;a;quot;世钧道:&a;a;quot;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a;a;quot;叔惠望着他笑道:&a;a;quot;喝!瞧你这股子骠劲!&a;a;quot;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a;a;quot;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个小城呀。&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a;a;quot;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蓬着一大把鬈发。小小的窄条脸儿眼泡微肿不然是很秀丽的。体格倒很有健康美胸部鼓蓬蓬的看上去年纪倒大了几岁足有二十来岁了。穿著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旗袍。她穿著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a;a;quot;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a;a;quot;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a;a;quot;来吃饭吧。&a;a;quot;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a;a;quot;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a;a;quot;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嘻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a;a;quot;那不就是么?&a;a;quot;小健道:&a;a;quot;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a;a;quot;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a;a;quot;还不去睡觉!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a;a;quot;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a;a;quot;翠芝笑道:&a;a;quot;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a;a;quot;翠芝道:&a;a;quot;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么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真话。&a;a;quot;世钧倒顿住了好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a;a;quot;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a;a;quot;大家都笑了。

    雨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a;a;quot;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a;a;quot;翠芝道:&a;a;quot;不用了。&a;a;quot;世钧道:&a;a;quot;没关系。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a;a;quot;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a;a;quot;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a;a;quot;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a;a;quot;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a;a;quot;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的却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马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a;a;quot;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a;a;quot;大少奶奶道:&a;a;quot;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a;a;quot;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a;a;quot;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a;a;quot;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a;a;quot;别看她那么疼孩子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a;a;quot;翠芝道:&a;a;quot;世钧身体不好么?&a;a;quot;大少奶奶道:&a;a;quot;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a;a;quot;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幕向外窥视说:&a;a;quot;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a;a;quot;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a;a;quot;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a;a;quot;世钧道:&a;a;quot;是的。&a;a;quot;过了半天翠芝又道:&a;a;quot;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a;a;quot;世钧道:&a;a;quot;嗳。&a;a;quot;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象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a;a;quot;唔?你刚才说什么?&a;a;quot;翠芝道:&a;a;quot;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a;a;quot;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句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a;a;quot;就快到了吧?&a;a;quot;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a;a;quot;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a;a;quot;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象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a;a;quot;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a;a;quot;世钧心里想着:&a;a;quot;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a;a;quot;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象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a;a;quot;到了到了。&a;a;quot;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a;a;quot;再见。&a;a;quot;叔惠也说&a;a;quot;再见&a;a;quot;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a;a;quot;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a;a;quot;叔惠怔了一怔道:&a;a;quot;一鹏哦方一鹏啊?&a;a;quot;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a;a;quot;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a;a;quot;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a;a;quot;一鸣少奶奶&a;a;quot;或是&a;a;quot;一鸣大嫂&a;a;quot;。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着他说道&a;a;quot;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今天下午刚到的。&a;a;quot;爱咪笑道:&a;a;quot;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a;a;quot;一鸣笑道:&a;a;quot;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a;a;quot;世钧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a;a;quot;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a;a;quot;爱咪笑道:&a;a;quot;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a;a;quot;世钧还没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a;a;quot;明天我可没有工夫。&a;a;quot;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a;a;quot;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a;a;quot;翠芝正色道:&a;a;quot;我是真的有事。&a;a;quot;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a;a;quot;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a;a;quot;一鹏便道:&a;a;quot;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上穿著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便笑道:&a;a;quot;喝!这双鞋真漂亮!&a;a;quot;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么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a;a;quot;你送送。&a;a;quot;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个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的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a;a;quot;哟下雨你别出来了!&a;a;quot;翠芝跑得气喘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a;a;quot;不要紧的-认识我的。&a;a;quot;翠芝冷冷的道:&a;a;quot;-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a;a;quot;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叽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a;a;quot;这石小姐……她这人好象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蓝布大褂。&a;a;quot;被他这样一下批注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a;a;quot;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a;a;quot;叔惠笑道:&a;a;quot;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a;a;quot;世钧道:&a;a;quot;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a;a;quot;叔惠道:&a;a;quot;你嫂嫂不是很热心的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a;a;quot;世钧道:&a;a;quot;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a;a;quot;叔惠笑道:&a;a;quot;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是例外。&a;a;quot;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的身上彷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就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a;a;quot;一鹏现在没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a;a;quot;世钧道:&a;a;quot;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a;a;quot;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a;a;quot;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a;a;quot;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a;a;quot;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a;a;quot;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a;a;quot;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a;a;quot;世钧道:&a;a;quot;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a;a;quot;沈太太叹道:&a;a;quot;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a;a;quot;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a;a;quot;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a;a;quot;沈太太笑道:&a;a;quot;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a;a;quot;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a;a;quot;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就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a;a;quot;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a;a;quot;我也不一定是说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a;a;quot;

    经过这一番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派了一个听差来说:&a;a;quot;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a;a;quot;沈太太便和世钧说:&a;a;quot;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a;a;quot;世钧道:&a;a;quot;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a;a;quot;沈太太道:&a;a;quot;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a;a;quot;世钧道:&a;a;quot;叔惠跟他谈不来的。&a;a;quot;沈太太低声道:&a;a;quot;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a;a;quot;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a;a;quot;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象不大好。&a;a;quot;世钧道:&a;a;quot;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a;a;quot;

    本来他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的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象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轻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a;a;quot;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a;a;quot;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a;a;quot;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a;a;quot;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一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a;a;quot;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a;a;quot;世钧只得笑道:&a;a;quot;叔惠也一块儿去!&a;a;quot;爱咪便也笑道:&a;a;quot;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a;a;quot;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a;a;quot;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一块儿去!&a;a;quot;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缎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a;a;quot;怎么了没摔着吧?&a;a;quot;翠芝道:&a;a;quot;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a;a;quot;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a;a;quot;能走么?&a;a;quot;翠芝道:&a;a;quot;行行。&a;a;quot;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的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的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影片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a;a;quot;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a;a;quot;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的和世钧说道:&a;a;quot;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a;a;quot;世钧顿了一顿道:&a;a;quot;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去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a;a;quot;翠芝道:&a;a;quot;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a;a;quot;世钧心里想着:&a;a;quot;你踮着脚走不行吗?&a;a;quot;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a;a;quot;我去给你拿去。&a;a;quot;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的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a;a;quot;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a;a;quot;世钧想道:&a;a;quot;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a;a;quot;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a;a;quot;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a;a;quot;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a;a;quot;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a;a;quot;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a;a;quot;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a;a;quot;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a;a;quot;可要我给送去吧?&a;a;quot;世钧道:&a;a;quot;不用了我拿去好了。&a;a;quot;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翠芝说了一声:&a;a;quot;鞋子拿来了。&a;a;quot;翠芝道:&a;a;quot;谢谢你。&a;a;quot;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一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的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a;a;quot;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a;a;quot;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稚气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a;a;quot;现在天倒晴了!&a;a;quot;叔惠笑道:&a;a;quot;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a;a;quot;翠芝笑道:&a;a;quot;你这次来真爹枉。&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a;a;quot;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a;a;quot;其实现在还早你愿意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a;a;quot;翠芝道:&a;a;quot;到玄武湖去好不好?&a;a;quot;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枝桠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彷佛很大

    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摊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a;a;quot;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a;a;quot;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和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a;a;quot;大姑娘&a;a;quot;南京人把&a;a;quot;大&a;a;quot;念作&a;a;quot;夺&a;a;quot;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a;a;quot;夺姑娘&a;a;quot;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得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叔惠想道:&a;a;quot;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a;a;quot;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的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a;a;quot;你还回方家去吧?&a;a;quot;翠芝道:&a;a;quot;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a;a;quot;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彷佛一时还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a;a;quot;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a;a;quot;翠芝笑道:&a;a;quot;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a;a;quot;叔惠笑道:&a;a;quot;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a;a;quot;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a;a;quot;你们跑了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的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象没看见似的只道:&a;a;quot;咦世钧呢?&a;a;quot;翠芝道:&a;a;quot;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a;a;quot;石太太道:&a;a;quot;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a;a;quot;翠芝道:&a;a;quot;吃过了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a;a;quot;石太太把脸一沉道:&a;a;quot;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a;a;quot;她所谓&a;a;quot;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a;a;quot;妈也是爱找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a;a;quot;一面说着就径直的走了进去道:&a;a;quot;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a;a;quot;她气烘烘的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a;a;quot;嗳不客气不客气。&a;a;quot;石太太搭拉着眼皮吸了一会烟便也随便敷衍了他几句问他几时回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a;a;quot;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a;a;quot;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胀红了脸问道:&a;a;quot;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a;a;quot;那女佣笑道:&a;a;quot;太太叫我来给这位先生雇车子。&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a;a;quot;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a;a;quot;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a;a;quot;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a;a;quot;拴着在那儿吧?&a;a;quot;翠芝不由得火起来了道:&a;a;quot;叫你去看看!&a;a;quot;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a;a;quot;我要回去了。&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好再见再见!&a;a;quot;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a;a;quot;石小姐!石小姐!&a;a;quot;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a;a;quot;看我这人多胡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会忘了!&a;a;quot;翠芝道:&a;a;quot;是王府街四十一号。&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a;a;quot;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也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拣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a;a;quot;挝子儿&a;a;quot;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彷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a;a;quot;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a;a;quot;叔惠道:&a;a;quot;上玄武湖去的。&a;a;quot;世钧道:&a;a;quot;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a;a;quot;叔惠道:&a;a;quot;嗳。&a;a;quot;世钧顿了一顿因笑道:&a;a;quot;今天真是对不起你。&a;a;quot;又问知他还请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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