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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a;a;quot;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a;a;quot;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a;a;quot;你今天拜寿去不去?&a;a;quot;世钧皱眉道:&a;a;quot;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a;a;quot;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a;a;quot;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a;a;quot;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缘糜中。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a;a;quot;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a;a;quot;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a;a;quot;叔惠找你呢你快来。&a;a;quot;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a;a;quot;叔惠呢?&a;a;quot;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a;a;quot;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a;a;quot;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a;a;quot;你忘了签名了!&a;a;quot;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a;a;quot;糟了!&a;a;quot;世钧很诧异地问道:&a;a;quot;怎么了?&a;a;quot;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a;a;quot;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a;a;quot;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a;a;quot;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a;a;quot;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a;a;quot;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a;a;quot;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a;a;quot;你没回家直接来的?&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a;a;quot;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a;a;quot;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a;a;quot;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a;a;quot;我送你回去。&a;a;quot;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a;a;quot;那我们明天见吧&a;a;quot;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a;a;quot;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a;a;quot;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a;a;quot;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嗯。&a;a;quot;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a;a;quot;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a;a;quot;曼桢笑道:&a;a;quot;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a;a;quot;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a;a;quot;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a;a;quot;世钧便道:&a;a;quot;那我走了。&a;a;quot;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

    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胖杭兹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a;a;quot;找谁?&a;a;quot;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a;a;quot;你姊姊在家吗?&a;a;quot;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

    气壮地吆喝道:&a;a;quot;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a;a;quot;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a;a;quot;你找她干吗?&a;a;quot;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a;a;quot;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a;a;quot;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a;a;quot;妈!有人来看房子!&a;a;quot;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a;a;quot;曼桢在家么?&a;a;quot;她母亲笑道:&a;a;quot;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a;a;quot;世钧道:&a;a;quot;我姓沉。&a;a;quot;她母亲笑道:&a;a;quot;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a;a;quot;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a;a;quot;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a;a;quot;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a;a;quot;先生请用茶&a;a;quot;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a;a;quot;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a;a;quot;世钧道:&a;a;quot;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a;a;quot;世钧道:&a;a;quot;唔。&a;a;quot;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a;a;quot;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a;a;quot;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a;a;quot;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a;a;quot;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a;a;quot;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a;a;quot;曼桢道:&a;a;quot;吃稀饭。你们呢?&a;a;quot;世钧道:&a;a;quot;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a;a;quot;曼桢点点头道:&a;a;quot;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a;a;quot;世钧道:&a;a;quot;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a;a;quot;

    曼桢道:&a;a;quot;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a;a;quot;世钧道:&a;a;quot;快一年了吧。&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想家么?&a;a;quot;世钧笑:&a;a;quot;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a;a;quot;曼桢道:&a;a;quot;哦。&a;a;quot;世钧道:&a;a;quot;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a;a;quot;曼桢道:&a;a;quot;怎么呢?&a;a;quot;世钧道:&a;a;quot;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a;a;quot;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a;a;quot;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什么事?&a;a;quot;曼桢道:&a;a;quot;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a;a;quot;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a;a;quot;那样你太累了吧?&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a;a;quot;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a;a;quot;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a;a;quot;世钧道:&a;a;quot;晚饭后?不太晚了么?&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a;a;quot;

    世钧道:&a;a;quot;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在你这个年纪!-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a;a;quot;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a;a;quot;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a;a;quot;许太太笑道:&a;a;quot;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a;a;quot;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a;a;quot;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a;a;quot;裕舫笑道:&a;a;quot;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a;a;quot;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a;a;quot;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a;a;quot;他太太道:&a;a;quot;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a;a;quot;裕舫道:&a;a;quot;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a;a;quot;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a;a;quot;节总是要过的。&a;a;quot;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

    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a;a;quot;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a;a;quot;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a;a;quot;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a;a;quot;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a;a;quot;二把刀&a;a;quot;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a;a;quot;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a;a;quot;裕舫接口道:&a;a;quot;这鱼矮。&a;a;quot;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a;a;quot;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a;a;quot;叔惠道:&a;a;quot;是打的。&a;a;quot;许太太道:&a;a;quot;哦?是谁给你打的?&a;a;quot;叔惠道:&a;a;quot;顾小姐。你不认识的。&a;a;quot;许太太道:&a;a;quot;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a;a;quot;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a;a;quot;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a;a;quot;世钧点点头道:&a;a;quot;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a;a;quot;许太太笑道:&a;a;quot;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a;a;quot;世钧皱着眉笑道:&a;a;quot;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a;a;quot;许太太叹道:&a;a;quot;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a;a;quot;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a;a;quot;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a;a;quot;许太太点头道:&a;a;quot;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a;a;quot;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a;a;quot;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a;a;quot;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a;a;quot;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a;a;quot;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a;a;quot;她长得难看是吧?&a;a;quot;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a;a;quot;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a;a;quot;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a;a;quot;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a;a;quot;叔惠道:&a;a;quot;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a;a;quot;许太太道:&a;a;quot;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a;a;quot;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a;a;quot;喂有客来了!&a;a;quot;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a;a;quot;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a;a;quot;叔惠道:&a;a;quot;你干吗还要买东西?&a;a;quot;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a;a;quot;请请请。&a;a;quot;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a;a;quot;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a;a;quot;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a;a;quot;顾小姐吃过饭没有?&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吃过了。&a;a;quot;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a;a;quot;叔惠上哪儿去了?&a;a;quot;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a;a;quot;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a;a;quot;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a;a;quot;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a;a;quot;世钧道:&a;a;quot;是七点钟的车。&a;a;quot;曼桢道:&a;a;quot;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a;a;quot;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a;a;quot;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咦你

    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a;a;quot;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a;a;quot;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a;a;quot;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a;a;quot;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a;a;quot;世钧笑道:&a;a;quot;我也不带多少东西。&a;a;quot;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a;a;quot;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a;a;quot;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a;a;quot;你在那里想什么?&a;a;quot;世钧笑了一笑道:&a;a;quot;唔?……&a;a;quot;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找患衬衫便随口说道:&a;a;quot;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a;a;quot;世钧笑道:&a;a;quot;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a;a;quot;曼桢道:&a;a;quot;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不会的。&a;a;quot;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a;a;quot;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a;a;quot;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a;a;quot;你的雨衣不带去?&a;a;quot;世钧道:&a;a;quot;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a;a;quot;曼桢道:&a;a;quot;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a;a;quot;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a;a;quot;我走了。&a;a;quot;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a;a;quot;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不等叔惠回来了?&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不等了。&a;a;quot;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a;a;quot;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a;a;quot;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a;a;quot;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a;a;quot;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a;a;quot;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a;a;quot;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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