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都市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 第二章
    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二章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a;a;quot;今天真暖和。&a;a;quot;曼桢道:&a;a;quot;简直热。&a;a;quot;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a;a;quot;那天我看见你弟弟。&a;a;quot;曼桢笑道:&a;a;quot;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a;a;quot;世钧道:&a;a;quot;你们一共姊妹几个?&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一共六个呢。&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是顶大的么?&a;a;quot;曼桢道:&a;a;quot;不我是第二个。&a;a;quot;世钧道:&a;a;quot;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为什么?&a;a;quot;世钧道:&a;a;quot;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a;a;quot;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咀樱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咀踊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a;a;quot;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a;a;quot;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a;a;quot;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a;a;quot;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a;a;quot;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a;a;quot;曼桢道:&a;a;quot;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a;a;quot;世钧道:&a;a;quot;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a;a;quot;曼桢道:&a;a;quot;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a;a;quot;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a;a;quot;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a;a;quot;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a;a;quot;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在乎自己。&a;a;quot;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a;a;quot;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a;a;quot;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a;a;quot;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a;a;quot;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a;a;quot;你不要难过。&a;a;quot;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a;a;quot;你不要告诉叔惠。&a;a;quot;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a;a;quot;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a;a;quot;世钧点点头道:&a;a;quot;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a;a;quot;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a;a;quot;二姊妈回来了!&a;a;quot;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a;a;quot;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a;a;quot;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a;a;quot;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a;a;quot;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a;a;quot;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a;a;quot;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a;a;quot;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a;a;quot;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a;a;quot;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a;a;quot;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a;a;quot;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a;a;quot;妈&a;a;quot;。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a;a;quot;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a;a;quot;她母亲道:&a;a;quot;怪不得瘦了些了。&a;a;quot;说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a;a;quot;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a;a;quot;说着便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a;a;quot;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a;a;quot;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a;a;quot;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象样子。&a;a;quot;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a;a;quot;你这是在哪儿照的?&a;a;quot;又指了指叔惠问:&a;a;quot;这是什么人?&a;a;quot;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双眸炯炯十分

    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a;a;quot;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a;a;quot;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a;a;quot;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a;a;quot;她母亲点点头道:&a;a;quot;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a;a;quot;曼桢道:&a;a;quot;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a;a;quot;她母亲叹了口气道:&a;a;quot;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a;a;quot;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a;a;quot;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a;a;quot;曼桢道:&a;a;quot;他在楼下踢毽子呢。&a;a;quot;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a;a;quot;嗳!你这是干吗?&a;a;quot;杰民道:&a;a;quot;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a;a;quot;曼桢道:&a;a;quot;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a;a;quot;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著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a;a;quot;二小姐&a;a;quot;。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a;a;quot;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a;a;quot;曼璐道:&a;a;quot;你打听这个干吗?&a;a;quot;鸿才笑道:&a;a;quot;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a;a;quot;曼璐哼了一声道:&a;a;quot;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a;a;quot;鸿才笑道:&a;a;quot;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a;a;quot;曼璐突然说道:&a;a;quot;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a;a;quot;鸿才道:&a;a;quot;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a;a;quot;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a;a;quot;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我看还是-一年轻掩百丑-!&a;a;quot;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a;a;quot;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a;a;quot;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a;a;quot;这哪儿是我妹妹。&a;a;quot;鸿才道:&a;a;quot;那么是谁呢?&a;a;quot;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a;a;quot;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a;a;quot;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a;a;quot;哦是你呀?&a;a;quot;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a;a;quot;嗳!说穿了倒好象有点像。&a;a;quot;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a;a;quot;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a;a;quot;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a;a;quot;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a;a;quot;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a;a;quot;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a;a;quot;鸿才笑道:&a;a;quot;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a;a;quot;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a;a;quot;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a;a;quot;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a;a;quot;到哪儿去?你请客?&a;a;quot;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a;a;quot;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a;a;quot;她母亲道:&a;a;quot;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a;a;quot;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a;a;quot;该死这肉还是生的!&a;a;quot;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a;a;quot;她睡着了?&a;a;quot;她母亲道:&a;a;quot;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a;a;quot;曼璐道:&a;a;quot;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a;a;quot;她母亲叹了口气道:&a;a;quot;谁说不是呢!&a;a;quot;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a;a;quot;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a;a;quot;曼璐把脸一沉道:&a;a;quot;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a;a;quot;她母亲道:&a;a;quot;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a;a;quot;曼璐道:&a;a;quot;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a;a;quot;她母亲道:&a;a;quot;唉你这是什么话呢?&a;a;quot;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说道:&a;a;quot;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a;a;quot;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a;a;quot;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a;a;quot;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操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a;a;quot;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a;a;quot;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a;a;quot;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a;a;quot;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

    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a;a;quot;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a;a;quot;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a;a;quot;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a;a;quot;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a;a;quot;怎么啦?&a;a;quot;她母亲答道:&a;a;quot;没什么。&a;a;quot;她祖母道:&a;a;quot;你怎么还不睡?&a;a;quot;她母亲道:&a;a;quot;马上就睡了。&a;a;quot;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a;a;quot;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a;a;quot;她母亲道:&a;a;quot;咦你还没睡着?&a;a;quot;曼桢道:&a;a;quot;我醒了半天了。&a;a;quot;她母亲道:&a;a;quot;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a;a;quot;曼桢道:&a;a;quot;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a;a;quot;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a;a;quot;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a;a;quot;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a;a;quot;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a;a;quot;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a;a;quot;我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a;a;quot;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a;a;quot;她母亲道:&a;a;quot;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a;a;quot;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a;a;quot;她怎么说呢?&a;a;quot;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a;a;quot;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a;a;quot;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a;a;quot;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a;a;quot;她母亲道:&a;a;quot;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a;a;quot;曼桢道:&a;a;quot;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a;a;quot;她母亲点头道:&a;a;quot;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a;a;quot;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a;a;quot;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a;a;quot;

    她母亲道:&a;a;quot;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a;a;quot;曼桢道:&a;a;quot;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a;a;quot;她母亲道:&a;a;quot;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a;a;quot;

    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a;a;quot;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a;a;quot;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a;a;quot;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a;a;quot;曼璐道:&a;a;quot;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a;a;quot;鸿才道:&a;a;quot;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a;a;quot;曼璐道:&a;a;quot;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a;a;quot;鸿才道:&a;a;quot;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a;a;quot;曼璐越发生气道:&a;a;quot;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a;a;quot;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a;a;quot;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a;a;quot;曼璐把头一扭道:&a;a;quot;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a;a;quot;鸿才道:&a;a;quot;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a;a;quot;曼璐笑道:&a;a;quot;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a;a;quot;

    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a;a;quot;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a;a;quot;曼璐噗哧一笑道:&a;a;quot;这又不是谈生意。&a;a;quot;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a;a;quot;妈&a;a;quot;。一看见曼桢便说:&a;a;quot;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a;a;quot;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a;a;quot;二妹&a;a;quot;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a;a;quot;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a;a;quot;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a;a;quot;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a;a;quot;鸿才笑道:&a;a;quot;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a;a;quot;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a;a;quot;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

    没找好呢。&a;a;quot;她母亲道:&a;a;quot;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a;a;quot;曼璐怔了一怔道:&a;a;quot;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a;a;quot;母亲道:&a;a;quot;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a;a;quot;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a;a;quot;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a;a;quot;她母亲笑道:&a;a;quot;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a;a;quot;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a;a;quot;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a;a;quot;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a;a;quot;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a;a;quot;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a;a;quot;你看你像什么样子!&a;a;quot;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a;a;quot;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a;a;quot;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喜欢半生缘(十八春)请大家收藏:(.)半生缘(十八春)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