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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a;a;quot;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a;a;quot;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丬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两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a;a;quot;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a;a;quot;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きぢ渎涞谋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彷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a;a;quot;就在这儿吃了吧。&a;a;quot;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著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彷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只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a;a;quot;顾小姐你也在这儿!&a;a;quot;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头看见世钧彷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a;a;quot;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沉世钧这是顾曼桢。&a;a;quot;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的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a;a;quot;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a;a;quot;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a;a;quot;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a;a;quot;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a;a;quot;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a;a;quot;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a;a;quot;我自己来我自己来!&a;a;quot;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a;a;quot;谢谢。&a;a;quot;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象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a;a;quot;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a;a;quot;叔惠道:&a;a;quot;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a;a;quot;曼桢笑道:&a;a;quot;你不知道还有呢有一种-蓑衣虫-是一种毛毛虫常常从屋顶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叫-钱串子。也真是想钱想疯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顾小姐是北方人?&a;a;quot;曼桢笑着摇摇头道:&a;a;quot;我母亲是北方人。&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a;a;quot;叔惠道:&a;a;quot;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a;a;quot;曼桢道:&a;a;quot;我没去过。&a;a;quot;叔惠道:&a;a;quot;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a;a;quot;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叔惠和她的交谊彷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a;a;quot;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a;a;quot;叔惠只是不介意地&a;a;quot;唔&a;a;quot;了一声说:&a;a;quot;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a;a;quot;世钧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象他是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a;a;quot;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a;a;quot;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a;a;quot;讲我什么呢?&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a;a;quot;世钧笑道:&a;a;quot;充下手的怎么样?&a;a;quot;叔惠道:&a;a;quot;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a;a;quot;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a;a;quot;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a;a;quot;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a;a;quot;自我恋&a;a;quot;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a;a;quot;叔惠呢?&a;a;quot;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a;a;quot;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a;a;quot;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a;a;quot;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a;a;quot;曼桢道:&a;a;quot;早已立过春了。&a;a;quot;世钧道:&a;a;quot;那怎么还这样冷?&a;a;quot;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a;a;quot;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a;a;quot;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着:&a;a;quot;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a;a;quot;曼桢笑道:&a;a;quot;忙什么呢。&a;a;quot;叔惠道:&a;a;quot;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a;a;quot;曼桢道:&a;a;quot;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a;a;quot;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a;a;quot;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a;a;quot;世钧红着脸道:&a;a;quot;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a;a;quot;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a;a;quot;你瘦倒不瘦好象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a;a;quot;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a;a;quot;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a;a;quot;世钧忙道:&a;a;quot;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a;a;quot;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a;a;quot;这哪儿行?&a;a;quot;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a;a;quot;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a;a;quot;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断地催促着世钧:&a;a;quot;好了没有?&a;a;quot;曼桢向世钧道:&a;a;quot;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a;a;quot;她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a;a;quot;还有。&a;a;quot;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a;a;quot;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借给他用一用。&a;a;quot;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彷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a;a;quot;我们走得太快了吧?&a;a;quot;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a;a;quot;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a;a;quot;叔惠道:&a;a;quot;怎么不冷。&a;a;quot;曼桢笑道:&a;a;quot;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a;a;quot;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a;a;quot;没有花的好&a;a;quot;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a;a;quot;价钱好象并不比-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a;a;quot;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a;a;quot;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a;a;quot;叔惠笑道:&a;a;quot;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a;a;quot;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a;a;quot;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a;a;quot;叔惠道:&a;a;quot;一定是丢在那丬店里了。&a;a;quot;重新回到那丬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a;a;quot;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a;a;quot;

    世钧道:&a;a;quot;回去找找看吧。&a;a;quot;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a;a;quot;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a;a;quot;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陇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皇皇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滨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a;a;quot;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a;a;quot;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a;a;quot;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a;a;quot;叔惠道:&a;a;quot;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a;a;quot;世钧道:&a;a;quot;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a;a;quot;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a;a;quot;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

    一点倒好象有点神秘。&a;a;quot;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a;a;quot;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a;a;quot;叔惠点点头道:&a;a;quot;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a;a;quot;世钧道:&a;a;quot;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a;a;quot;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a;a;quot;嗤啦啦嗤啦啦&a;a;quot;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a;a;quot;叔惠!有人找你!&a;a;quot;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a;a;quot;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a;a;quot;叔惠笑道:&a;a;quot;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a;a;quot;那孩子答道:&a;a;quot;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a;a;quot;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掂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a;a;quot;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a;a;quot;世钧笑道:&a;a;quot;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a;a;quot;叔惠道:&a;a;quot;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象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a;a;quot;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a;a;quot;长得很像她的-!&a;a;quot;叔惠笑道:&a;a;quot;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a;a;quot;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a;a;quot;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a;a;quot;世钧笑道:&a;a;quot;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a;a;quot;叔惠摇摇头道:&a;a;quot;女人的年纪……也难说!&a;a;quot;

    叔惠平常说起&a;a;quot;女人&a;a;quot;怎么样怎么样总好象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佩珍。他说&a;a;quot;女人&a;a;quot;如何如何所谓&a;a;quot;女人&a;a;quot;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楞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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