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金锁记》 第10章
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著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著汗衫短裤□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著回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著法律闹著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著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著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
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他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著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著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著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著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著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著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著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著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著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著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著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车窗隔著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著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著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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