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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著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

    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著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变了他看了觉得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著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著裤子弯著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湿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著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著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著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著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著。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凉了。”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著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著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们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著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著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访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就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帐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著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那天下午他带著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著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著。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把累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著扯著挣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著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著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著一身黑灯光下看出忧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抽一种沉著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烟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见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著电线向她掷过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著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著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门关了她便不敢近来。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著烟鹂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著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文完〕@无隅植字@Fro  (haili)倾城之恋                                  张爱玲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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