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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著。说著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著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著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著墙高高下下堆著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著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著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著朱红对联闪著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著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

    依著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著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著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著幽沉的庙堂舞曲。

    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左“提手”右“亚”〕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著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

    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著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著七丫头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

    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著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著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让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一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著实恼著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觉?眼睁睁盼著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著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著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著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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