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
接下来的事儿是我继续叙说呢还是由你来说?我征询着大头儿的意见。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脸上。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说你小小年纪可不能染上这恶习。如果你五岁就学会吸烟到你五十岁的时候那还不得吸火药?他没理我的话茬儿头歪着耳轮微微颤抖似乎在谛听什么。我说我就不说了吧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没啥好说的了。他说不你既然开了头就得结尾。我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拣热闹的说。”
我在集市上观看过许多场游斗每次都兴致勃勃心中充满快乐。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与我爹有交情的陈县长被游街示众他头皮刮得乌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写刮成光头是为了防止那些红卫兵们揪他的头发——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他这样子与正月里扮耍的民间艺人十分相似。因为他曾在大炼钢铁期间骑着我家的黑驴到处视察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驴县长”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一起红卫兵们为了增加游斗走资派的娱乐性和可视性吸引更多的观众就把民问艺人家的纸驴给他骑上了。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结合着他的回忆录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变成了县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家的那匹黑驴于是他的心思就飘飘荡荡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分权成了四蹄屁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红袖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鸡的老太太倒提着一只鸡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红袖标。有人问她:大娘您也人了红卫兵?她噘噘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买鸡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
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大卡车久经风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奸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的率领下喊起了口号: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评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棍棒一齐舞但伤亡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部过程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骚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鸡的老妇人用红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盗还我的鸡啊……
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来。正如前边所述驴县长的身体与纸壳驴融为一体刚出场时他的头还是一个人的头但舞动片刻变化发生就像后来我在电影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特技镜头一样他的耳朵渐渐长大耸起如同热带植物肥大的叶片从茎杆上钻出如同巨大的灰蛾从蛹里钻出身体绸缎般闪烁着灰色的高贵光泽附着一层细长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然后脸部拉长双眼变大并向两边偏转鼻梁变宽并且变白附着白而短的绒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两片嘴唇变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两排雪白的大牙本来是被驴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女红卫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来龇出了两排大白牙。我家养过公驴我十分清楚驴的习性。我知道驴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发骚然后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硕大的鸡巴伸出来展示。但幸亏陈县长人性尚存变驴变得还不彻底所以他尽管卷唇龇牙但鸡巴还比较含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原公社书记范铜对就是那个给陈县长当过秘书、酷爱吃驴肉的人因为他最爱吃驴的鸡巴红卫兵们就给他用高密东北乡盛产的大白萝卜刻了一根其实也没动多少刀功萝卜头上用刀子稍旋了几下用墨汁涂黑了即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没人不知道这根染黑了的萝卜象征何物。这姓范的愁眉苦脸因身体肥胖而行动迟缓步伐凌乱而不合锣鼓点儿让牛鬼蛇神队伍混乱手持藤条的红卫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时哭嚎一声。便改抽他的头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驴属去招架仿驴屌被抽断显出萝卜真相白而脆汁液丰富。群众哈哈大笑。红卫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铜拎出来交给两个女红卫兵逼着他当场把这根断成两截的驴属吃掉。范铜说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红卫兵小脸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脚踢。变换着姿势踢。范铜遍地打滚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别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萝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帮子撑得老高无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驴县长的带领下十几个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让观众大饱眼福。敲锣打鼓拍钹的是专业的水平原本是县剧团的武场能敲打出几十套花样乡村野戏班子那些人跟他们无法相比。我们西门屯的锣鼓班子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敲着破铜烂铁吓唬麻雀的顽童。
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来了。背着鼓的是孙龙敲鼓的是孙虎打锣的是孙豹拍钹的是孙彪。孙家四兄弟是贫农的后代锣、鼓、钹、镲这些能发出巨响的家伙理应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前边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资派。洪泰岳躲过了“四清”但没躲过“文革”。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张大字报。仿宋字体刚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门金龙的笔迹。洪泰岳手里还举着一块边缘上缀着铜环的牛胯骨让我联想到他的光荣历史。他头上那顶纸帽子与他的头颅尺寸不符东倒西歪必须及时扶正。如果他不能将头上的高帽子及时扶正就有一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用膝盖顶他的屁股。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他公开的名字还是叫蓝金龙。他聪明透顶不愿改姓因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会变成为恶霸地主就会变成人下之人我爹虽是单干户但雇农的成分不变雇农这顶金帽子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亮千金难买。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军装上衣是从他的好友“大叫驴”小常那里弄来的。我哥上穿真正的军装下穿蓝条绒裤子脚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紧口鞋腰上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这样的腰带总是扎在英武的八路军或新四军军官的腰上。现在却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红卫兵袖标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们的红袖标是用红布缝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纸板镂空黄漆漏刷。我哥的袖标是上等的红绸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黄色的丝线刺绣。这样的袖标县只有十只是县工艺品厂那位技艺高超的女技师连夜赶制的。她只绣了九只半袖标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壮。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绣了一个“红”字、沾着血的。剩下的两个字是我的姐姐西门宝凤补绣而成。我哥是去县“金猴奋起”红卫兵司令部拜访他的朋友“大叫驴”时得到这件宝物的。两只“叫驴”久别重逢兴奋无比握手拥抱行革命时期的致敬礼然后诉说别后情景及县里与村里的革命形势。尽管我没在场但我知道“大叫驴”肯定会问起我姐的情况他的脑子里肯定还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县里取经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聪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根本。“大叫驴”只告诉他一句话: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当然那些已经被共产党斗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也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我哥心领神会身上的血仿佛沸腾了。临别时“大叫驴”将这个未完成的红袖标和一束金黄丝线赠给我哥说你妹妹心灵手巧让她帮你绣完吧。我哥从挎包里摸出我姐带给“大叫驴”的礼物:一双用五彩丝线精心刺绣的鞋垫。我们这里的姑娘送给谁鞋垫就意味着愿意以身相许。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红线绿线千针万线精美图案情意绵绵。两个“叫驴”面皮都有些发红。“大叫驴”收下鞋垫说:请转告蓝宝凤同志鸳鸯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是青松、红日、大海、高山、火炬、镰刀、斧头如果要绣就绣这些东西。我哥庄严地点头承诺一定把司令的话转告我姐。司令将身上的军装褂子脱下来郑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位在部队当指导员的同学送给我的看看四个兜儿货真价实的军官服县五金公司那个小子推来一辆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我都没舍得换给他!
我哥回村后就成立了“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军旗一竖群起响应。村子里的年轻人平日里就对我哥敬佩得不行现在总算找到了拥戴的机会。他们占据了大队部卖了一头骡子两头牛换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他们买来红布赶制袖标、红旗、红缨枪还买来高音喇叭播放机剩下的钱买了十桶红漆把大队部的门窗连同墙壁刷成了一片红连院子里那棵杏树也刷成了红树。我爹对此表示反对被孙虎在脸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脸半边红半边蓝。我爹嘈嘈着骂金龙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爹不知进退上前问金龙:小爷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金龙双手卡腰胸脯高挺斩钉截铁般地说:是的是要改朝换代了!我爹又问:您是说毛泽东不当主席了?金龙语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边蓝脸也刷红!孙家的龙、虎、豹、彪一拥而上两个别着我爹的胳膊一个揪着我爹的头发一个抡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个脸上涂上了厚厚一层红漆。我爹破口大骂那红漆就流进他的嘴里把牙也染红了。我爹的样子实在可怕那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时都会浸到眼珠上。我娘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叫着:金龙啊金龙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金龙冷冷地说: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这些走资派、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命单干户也不留如果他还不放弃单干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把他放到红漆桶里泡起来!我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他抹脸是感觉到红漆要流进眼睛里了他抹脸是怕红漆流进眼睛里但可怜他一抹脸反倒把更多的红漆抹到眼睛里去了啊!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声唤我:解放啊我的儿快去找你姐回来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从红卫兵手中夺来的红缨枪憋了一腔怒火准备在金龙的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窟窿看看从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身上到底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我猜想他的血应该是黑的。母亲的哀求和爹的惨状使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洞穿西门金龙的念头救我爹的眼是头等大事。我拖着红缨枪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吗?我问一个白发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泪的眼连连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一个秃顶的老头儿:见到我姐了吗?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聋子听不到任何声音。看见我姐了吗?我扯住了一位推车人的肩膀那人的车子歪倒篓子里的卵石磨擦着、光滑着、清脆地响着滚在大街上。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发脾气按说他是可以发脾气的但是他没有发他是屯子里的富农伍元吹得好洞箫呜呜咽咽有高士雅韵很古的一个人如你所说他曾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好友。我往前飞跑伍元在我身后往篓子里捡卵石。卵石是往西门大院送的遵从的是“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司令西门金龙的命令。我与迎面跑来的黄互相撞了个满怀屯里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头露着青青的头皮和白白的脖颈唯有她还顽固地留着一根大辫子辫梢还扎着红头绳封建保守死性可以与我爹的坚持单干不动摇相媲美但没过多久她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简直不用化妆李铁梅就是这样一条大辫子啊。连县剧团里演李铁梅的演员都要接续上一条假辫子但我们的李铁梅却是真辫子每根头发都连着头皮。后来我才知道黄互助宁死不剪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上有毛细血管一剪就往外渗血丝儿她的头发根根粗壮抓上去肉乎乎的这样的头发世所罕见。撞了个满怀后我问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吗?她张开嘴又闭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冷淡很蔑视很不是个意思。我顾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门:我问你看到我姐了吗?她问她明知故问:谁是你姐姐?妈了个巴子的黄互助你难道不知道谁是我姐姐?如果你连谁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连谁是你娘也不知道了。我姐姐蓝宝凤卫生员赤脚医生。你问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极端鄙视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却装正经地说:她呀在小学校里与马良才麻缠呢快去看看吧两条狗一公一母一个更比一个浪这会儿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说出这样粗野的话。——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闹的!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他的手指又无端地流出血来我急忙把早就备好的灵药递给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药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涨红的脸.圆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马上明白了她虽然未必暗恋马良才但看到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说我暂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这个浪货恋着我哥——不他已经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那你的姐也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她说。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她跟他不一样我说她善良她温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红的还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会没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气她是西门闹与一条母狗交配出来的狗杂种每逢阴雨天气就散发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齿地说。我调转红缨枪想捅了她革命时期民办枪毙夹山人民公社已经把杀人的权力下放到村了麻湾村一天一夜就杀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岁小的十三岁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铡刀铡成两截。我举起红缨枪对准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种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说着眼泪就从她好看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有点莫名其妙这有点难以捉摸这个互助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对我双腿问的小鸡鸡发生了兴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吴秋香要小鸡鸡为什么解放有我没有吴秋香站在杏树下大骂: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鸡巴给你剪了去!往事历历在目但一转眼这互助就变得比河里的鳖湾还要深不可测。我转身逃跑女人的泪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晕了。这软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辈子。我说:西门金龙把红漆倒在我爹眼里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该你们一家狗咬狗吧……她恶狠狠的话在很远处响着。我可算摆脱了这个互助我有几分恨她有几分怕她有几分恋她尽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她毕竟告诉了我我姐姐在何处。
小学校在村子西头靠着围子墙单独的一个大院子院墙是用坟砖砌的有许多死人的魂附在墙上夜里就出来游荡。墙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有夜猫子叫声凄厉令人胆寒。这片树林子没被砍掉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真是奇迹。完是因为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哗哗地流出血来。树流血谁见过?就像互助的头发一剪就冒血。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我果然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没有与马良才谈恋爱而是为他包扎伤口。马良才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头用绷带横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他的样子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被共产党的士兵打残了的国民党士兵。她的样子很像一个护士面部没有表情仿佛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户上的玻璃部被打破碎玻璃部被孩子们抢光他们把碎玻璃献给母亲供她们刮削土豆皮时使用。比较大块的碎玻璃镶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户上可以从里往外望人还可以透进阳光。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从那只赭红色的牛皮药包里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药片从地上捡一张白纸包了对他说:每次两片每天三次饭后服。他苦笑一声说:不必浪费了没有饭前饭后了我不会再吃饭了我要绝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议。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们凭什么打我?我姐姐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声说:马老师您别激动激动对您的伤口不好……他猛地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宝凤宝凤你跟我好吧我们两个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饭想着你睡觉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墙上、树上别人还以为我在思考学问其实我是在想你……这么多的痴情话语从被绷带包围着的嘴里溢出来很显荒诞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犹如被水浸湿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挣脱着双手脑袋往外仰着左右摇摆着躲避着那张绷带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马良才狂乱地叨念着。这个家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大声喊叫着:姐姐!然后一脚踹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挺着红缨枪冲了进去。马良才慌忙抽开我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个脸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砖地上流淌。杀!我大叫一声将红缨枪戳在墙上。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报纸上看样子是吓昏了。我拔出红缨枪对蓝宝凤说: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龙指使人刷上了红漆现在正痛得满地打滚娘让我找你我跑遍了屯终于找到你了你赶快回去想办法救救爹的眼睛……宝凤背起药包子瞥了坐在墙角上抽搐的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超越了我。药包子被颠动敲打着她的屁股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星星出来了在西边的天际是那颗灿烂的金星伴随着一弯眉月。
我爹满院子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劲地揉搓眼睛发出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哕们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孙家那四个忠实走狗还在那里护卫着我哥。我娘和黄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条胳膊不让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两条遍体黏液的大鲇鱼不时地挣脱出来。我娘气喘吁吁地骂着:金龙啊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黑手……
我姐冲进院子如同救星从九天降落。我娘说:他爹你老实吧宝凤来了。宝凤救救你爹别让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个倔脾气不是坏人待你们兄妹不薄啊……天虽然还没完黑透但院子里那些红和爹脸上那些红都变成墨绿。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姐喘着粗气说:快拿水来!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说:这哪里够!要水越多越好!姐接过水瓢瞄准爹的脸说:爹你闭眼!爹其实一直紧闭着眼想睁也睁不开了。姐将那瓢水泼到爹的脸上。水!水!水!姐姐大声吼叫着声音嘶哑犹如母狼。温存的姐姐竞能发出这样的声嗓让我吃惊非浅。娘从屋子里提着一桶水出来脚步趔趔趄趄。黄瞳的老婆秋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从自家提出来一桶水。院子里更黑了。黑影里我姐发令:用水泼他的脸!一瓢瓢的水泼到我爹的脸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拿灯来!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盏小煤油灯用手护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动颤动一股小风吹过灭了。我娘一脚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灯一定被扔出去好远我嗅到从那个墙角处散漫开的煤油气味。我听到西门金龙低声命令他的喽哕:去把汽灯点起来。
除了太阳之外汽灯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西门屯最明亮的光源。孙彪只有十七岁但却是屯子里侍弄汽灯的专家别人用半个小时才能把汽灯点亮他十分钟就能。别人经常把石棉灯网弄破他弄不破。他经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灯网发呆耳听着汽灯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神情。院子里一团漆黑正房里却渐渐明亮起来好像里面起了火。众人正诧异着就见那孙彪用一根棍子挑着汽灯像挑着太阳走出西门屯的红卫兵司令部。院子里的红墙、红树都跟着焕发出光彩红得耀眼红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满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一样玩弄着辫子梢的黄互助。站在杏树下目光滴溜溜乱转的黄合作她的小分头长长了一些她从牙齿缝隙不时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吴秋香在院子里来回奔忙着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人说但没人与她搭腔。西门金龙双手抹着腰站在院子当中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眉毛紧蹙着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走狗。黄瞳手持葫芦瓢舀水泼在我爹脸上。水有的反弹回来溅落到光里有的顺着我爹的脸淌下去。我爹已经坐在地上两条腿平伸着两只手按着大腿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汽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汽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翘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难道忍心让爹瞎了吗?那个倚在自家门口的黄互助轻捷地走了过来。她穿着红格子外套花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与外套的领子重叠在一起。大辫子在脊梁上翻滚着。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汽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为刚才她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姐一转眼间她又自告奋勇充当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声:我来!就像一只红胸脯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然不顾地上的泥与水不怕脏了她那双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灵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绣出的花鞋垫好看互助绣的花鞋垫更好看。院子里那棵杏树开花时她站在树下眼看着杏花手指翻飞就把树上的杏花移到鞋垫上去了。鞋垫上的杏花比树上的杏花更美更娇艳。她的鞋垫子一摞摞的都在枕头下压着不知要送给谁。送给“大叫驴”?送给马良才?送给金龙?还是送给我?
在贼亮的汽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齿亮晶晶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是个屁股上翘、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顾跟着我爹闹单干竟然忽略了身边的美人。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后弯下腰伸出纤纤玉手扒开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着我听到他的眼皮被扒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噼啪噼啪仿佛小鱼儿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有血水从里面涌出来。我姐瞄准了我爹的眼睛推动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银子射了进去。慢慢地射进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缓冲力不够太疾则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进了我爹的眼睛就变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来。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样的准确同样的快捷我姐与互助这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冲洗了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后又轮番冲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后我姐往爹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用绷带蒙上。我姐对我说: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后双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从地下拔出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大萝卜。
这时我们听到从我家牛棚里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像笑、又像叹息。这是牛发出的声音。你当时到底是哭、是笑、还是叹息?——说下去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休要问我——大家都吃了一惊齐把目光往那里望牛棚里一片光明牛眼如两盏放射着蓝光的小灯笼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层金色的漆。我爹挣扎着要往牛棚里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爹的话绝望至极让我们听着心寒虽然金龙叛逆我和姐姐、娘还是心疼着你啊你怎么能说出只有牛是你的亲人呢?而且说穿了这头牛身体是牛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却是西门闹的他面对着院子里这群人他的儿子女儿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长工和长工的儿子我那才是恩爱情仇千种的感受万般的情绪搅成了一锅糊涂粥。
——事情也许没这么复杂大头儿蓝千岁道也许我当时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咙才发出了那样古怪的声音。但简单的事情被你这颠三倒四、横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叙述给弄成了一锅糊涂粥。
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不过还是让我拾起前头的话茬儿: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过来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被金龙和他的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的除了原支部书记洪泰岳之外还有大队长黄瞳。除了伪保长余五福、富农伍元、叛徒张大壮、地主婆西门白氏这些老牌的坏人之外还有我的爹蓝脸。洪泰岳咬牙瞪眼。张大壮愁容满面。伍元眼泪涟涟。白氏蓬头垢面。我爹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净双眼通红不断地淌着眼泪。我爹流眼泪并不是他内心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油漆伤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是我哥亲笔写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我爹肩上扛着一张木犁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财产。我爹腰里扎着一根麻绳子绳子连结着一根缰绳缰绳连接着一头牛。一头由恶霸地主西门闹几经转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断我的话接着我的话茬由你来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讲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说是牛眼所见乾坤。也许由你讲会更精彩。你不讲那我就接着讲。你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两只破鞋这是孙家的那个善于侍弄汽灯的小子胡乱挂上的只是为了丑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头牛也搞破鞋。金龙这混蛋原本想让我也游街示众但我挺着红缨枪要和他拼命。我说谁敢让我游街我就捅了谁。金龙虽愣但碰上我这样的亡命徒他也避让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样硬起来把大铡刀摘下来横在牛棚门口谁上来就劈谁我哥也就软了。但我爹竟然软了顺从地让他们把纸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头牛发了牛脾气谁也无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顺从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销社饭店前那片空场上县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总司令“大叫驴”小常和西门屯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支队司令“二叫驴”金龙会师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礼眼睛里都放射红光心中都荡漾着革命豪情他们也许联想到中国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要把红旗插遍亚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两支红卫兵队伍会师县里的和村里的。两批走资派会师驴县长陈光第、驴屌书记范铜、打牛胯骨的阶级异己分子兼走资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黄瞳。他们也偷偷地观望用眼神传达反动思想。低头低头再低头红卫兵把他们的头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翘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扑通跪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着脖领子再拎起来。我爹死不低头碍于他跟西门金龙的特殊关系红卫兵们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驴”演讲站在一张从饭店里临时抬来的方桌上。“大叫驴”左手抹着腰右手在空中挥舞做着变化多端的动作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尖刀前刺时而如拳打猛虎时而如掌开巨石。动作配合着话语腔调抑扬顿挫嘴角溢出白沫语言杀气腾腾、空空洞洞犹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气、涂上了红颜色、形状如冬瓜、顶端一乳头的避孕套在空中飞舞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然后一只只爆裂发出啪啪的声响。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将避孕套吹爆结果眼睛被崩伤成为一大趣闻。“大叫驴”是天才的演说家他演讲时极力模仿列宁、毛泽东。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头微向后仰下巴略翘目光望向高远处嘴巴里喊出:“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时简直就是列宁复生列宁从《列宁在191》里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群众静默片刻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然后便一片欢呼几个有文化的小青年乱喊“乌拉”没有文化的喊“万岁”万岁和乌拉虽然都不是献给“大叫驴”的但“大叫驴”犹如一只被吹胀的避孕套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骂:这杂种还真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老者认识无数的字经常在理发馆里自负地对那些前来理发的人说: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发的钱我出。几个中学的教师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僻字考他还真难不住他。有一个教师生造一个字画一个圈圈里点一个点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冷笑道想难住我吗?难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块石头扔到井里发出的声音。中学教师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说:所有的字刚开始时都是生造的。教师语塞他脸上出现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驴”演讲完毕“二叫驴”跳上桌接着演讲但他的演讲是对“大叫驴”的拙劣模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步亦趋但你的光辉形象与你的温驯表现总让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你是一头血气方刚的牛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有过不凡的表现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的体内暗藏着西门闹的狂傲的灵魂和一头名驴的辉煌记忆我更会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你应该反抗应该大闹集市应该成为这场狂欢节的主角就像西班牙斗牛节上那些牛一样。但你没有你低头角挂破鞋这侮辱性的标志不紧不慢地反刍肠胃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就这样从凌晨到中午从清冷到温暖阳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销社饭店里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气。一个身披破棉袄、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条威武的黄犬从集市上经过。这是一个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贫是个孤儿政府免费送他上学但他对学校深恶痛绝自毁锦绣前程宁死不读书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进党也没办法。他打狗卖狗肉过得有滋有味在那样的时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论杀猪还是屠狗都是国家的专权专利但政府对这个打狗少年网开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很宽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敌他的身体并不高大腿脚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灭他并不难但所有的狗不论是绵善如羊者还是凶暴如狮虎者见了他都夹紧尾巴身体团结满眼恐怖之光喉发求饶之声嗷哞~嗷哞~逆来顺受地、毫不反抗地让他把绳索套到颈上吊在树杈上勒死然后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桥洞里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剥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干净大剁小切七块八段扔到锅里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腾浓烟从桥洞下冒出沿着河飘散肉香弥漫一条河……一阵邪风刮起来红旗猎猎作响一根旗杆被折断那面旗帜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降落在牛头上于是你发了狂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诸多看热闹的人企盼的这场闹剧必须有个大热闹收场。
你先是猛烈地摇头晃脑欲把遮盖住你脑袋的红旗甩开我有把红旗蒙在头上看太阳的经验一片血红如同海洋太阳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无法猜测红旗蒙头时你的感受但从你那剧烈的动作上我可以断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两只铁角前罩正是斗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绑上两把尖刀又正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角。连续摇头摆尾几十次红旗未从角上脱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动起来你的缰绳连接着我爹的腰你体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力大无穷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猫尾巴上拴着一只耗子。牛拖着我爹冲进人群一片鬼哭狼嚎。这时无论我哥的演讲多么精彩也没人理睬了。说到底人们是来看热闹的谁管你革命还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头上的红旗!但是又有谁胆敢上前去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又有谁愿意扯下你头上的红旗!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好戏就要收场。人们躲闪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拥挤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哟娘踩碎我的鸡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们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时人们是从四处往中问聚拢现在闹牛人们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两边躲闪挤压成团挤到墙壁上成了薄饼挤到卖肉的架子上与珍贵的猪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钻到一个人的肋骨问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猪。卖肉的人公社屠宰组那位如皇亲国戚一般蛮横的朱九戒抡起劈肉的刀对准牛头猛劈下去当啷一声巨响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飞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红旗借着这机会从牛头上滑落。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脚步大声喘息肚腹剧烈起伏口吐白沫两眼沁血断角处涌出透明汁液汁液里有缕缕血丝此汁液是牛中精华名为“牛角精”据说具有强大的壮阳功能胜过海南岛的椰子树芯十倍。红卫兵揭露旧省委的当权派中的一个极腐败分子双鬓斑白时讨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妻阳不举从民间打听到偏方便是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们强行要各县及省属农场进贡未去势的未交配过的健壮青年公牛运进一个秘密场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这高官食用果然白发转乌皱纹平复阴茎与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横草千女如卷席。
该说说我爹了我爹伤未愈视物本来就一片红模糊突遭此变故一时竞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处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后来干脆团身抱头如同绣球在牛下翻滚。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没受什么大伤害。牛角被砍牛停脚立住我爹借机站起来迅速将腰间麻绳子解开脱离了与牛的牵连。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头上的惨状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因为我爹已经说过此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受此伤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气?他看到了杀猪人朱九戒:那张红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脸中国人民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里只有这些当官的和杀猪的吃得如此油光满面如此趾高气扬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单干本来从不关心人民公社里的事但这个人民公社的杀猪人竟然一刀劈断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声:我的牛啊——昏晕过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时地昏晕过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奋力向杀猪人那颗胖大的头颅劈去接下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爹晕得好。我爹虽然晕了但牛苏醒了。牛角被砍断其痛疼可以想象。牛哞吼一声低着头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户冲去。在那一瞬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如一枝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当我的目光离开这支神笔时我看到牛歪着头把那只未被斩断的铁角斜着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头不停地拱动着牛角没到根部然后它猛一甩头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个窟窿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了一团团米黄色的脂肪。
当众人逃散后我的爹苏醒过来。我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柄大砍刀护卫着独角牛不言语但那决绝的姿态鲜明地向围拢上来的红卫兵们表示:誓与牛共存亡。红卫兵看着朱九戒那满肚子脂肪回忆起这人倚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的恶劣行径心中其实都高兴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牵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条劫了法场的好汉一步步走回家。此时灿烂的阳光跑了灰色的云团来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风里飞舞着降落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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