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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牛啊1966年春耕时节是我们的幸福岁月。那时候爹从省城请回的“护身符”还发挥着作用。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头大牛我家那个矮小狭窄的牛棚已经委屈了你的身体。那时候生产大队里那几头小公牛已经被阉。那时候尽管有许多人提醒我爹给你扎上镊鼻以便于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决定我也坚信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农民与役畜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们还是携手并肩、同心协力、坚持单干、反抗集体化的战友。

    我与爹那三亩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围着。这里临近运粮河土质为河潮二性土土层深厚土质肥沃便于耕作。有这样三亩二分好地有这样一头健壮的公牛儿子咱爷儿俩就放开肚皮吃吧爹说。爹从省城回来后添了一个失眠的症候经常是我睡醒一大觉后还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梁靠着墙壁吧嗒吧嗒地吸烟。浓重的烟油子味儿熏得我有些恶心。我问:

    “爹您怎么还不睡?”

    “这就睡”爹说“你好好睡吧我去给牛加点草。”

    我起来撒尿——你应该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驴、做牛时肯定都看到过院子里晾晒着我尿湿的被褥。吴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来晾晒就大声咋呼着叫她的女儿:互助呀合作呀快出来看哪西屋里解放又在褥子上画世界地图啦。于是那两个黄毛丫头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点着褥子上的尿痕:这是亚洲这是非洲这是拉丁美洲这是大西洋这是印度洋……巨大的耻辱使我恨不得钻人地中永不出来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烧掉。如果这情景被洪泰岳看见他就会对我说:解放爷们你这褥子可以蒙在头上去端鬼子的炮楼子弹打不透炸弹皮子崩上也要拐弯!——往日的耻辱不可再提幸运的是自从跟着爹闹了单干之后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这也是我拥护单干反对集体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们这问小屋一片银辉连蹲在锅台上捡食饭渣的老鼠也变成了银耗子。隔壁传来我娘的叹息声我知道娘也经常失眠她还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带着我尽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但我爹这顽固不化的人如何能听她的?!这么好的月光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里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彻夜不眠呢还是像人一样睡觉?它睡觉时是卧着呢还是站着?是睁着眼睛呢还是闭着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没声地溜到院子里。我赤着脚地面凉森森的但并不冷。院子里月光更浓那颗大杏树银光闪闪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树影。我看到爹用筛子筛草他的身影比白天显得高大许多一道月光照着筛子和爹那两只把住筛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筛子悬在半空自动摇摆而爹的双手则是筛子上的附件。筛子里的草倒进石槽随即响起牛舌卷草的嚓啦声。我看到了牛明亮的双眼闻到了热乎乎的牛味。我听到爹说:老黑老黑明儿个咱就要开犁了。你好好吃吃饱了有力气。明天咱干个漂亮的让那些赶社会的人看看蓝脸是天下最棒的农民蓝脸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动了一下倾大的头颅似乎回应了我爹的话。我爹又说他们让我给你扎上镊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儿子一样通人性我对你好不把你当牛当人人还有给人扎镊鼻的吗?还有人让我阉了你更是放屁!我对他们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儿子阉了吧!老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在你之前养过一头驴老黑那可真是一头天下第一的好驴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炼钢铁毁了它它现在肯定还活着。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头驴不走也就没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总觉得你是那头黑驴投胎转世咱们两个有缘分哪!

    我爹的脸在阴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把住石槽边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两只像蓝色的宝石一样的牛眼睛。牛刚买到我家时是栗色但后来它的毛色愈变愈深已经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称为老黑。我打了一个喷嚏惊动了我爹。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仿佛从牛棚里溜出来的一个贼。

    “是你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回屋睡觉去!”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觉到爹又悄悄地爬起来。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后我也爬了起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时的牛棚变得高大敞亮没有一点点暗影地上的牛粪也如同洁白的馒头。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这让我大感惊奇。我明明是尾随着爹出了门眼瞅着他进了牛棚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但爹没了踪影连牛也没了踪影。难道他们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洞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爹与牛出去了。他们深夜里出去干什么呢?

    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这大字标语是西门金龙所写他确实是个天才从来没见他写大字但他提着盛满墨汁的水桶拿着饱蘸墨水、用麻丝扎成的大笔直接就往墙上写。字体饱满横平竖直勾划有力每个字都有怀孕的母羊那么大引起观者的连声赞叹。我这哥已经是屯子里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连四清工作队里那些大学生工作队员也对他颇为欣赏并与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经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听说他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积极表现向党靠拢争取加入共产党。四清工作队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队员常天红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他教会了我哥西洋的美声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许多日子里这两个青年用比毛驴叫唤还要悠长的声音演唱革命歌曲成为每次社员大会前的保留节目。那个小常经常在我家院子里出没。他生着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小脸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宽阔胡茬子靛青喉结突出身材高大与屯里的青年大不相同。我听到许多心怀嫉妒的年轻小伙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叫驴”我哥跟着他学唱得了一个外号叫“二叫驴”。这两头“叫驴”性情相投亲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干部都折腾了一遍民兵连长兼大队长黄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干户其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满世界乱窜。这两头“叫驴”的极有文化的行为吸引了年轻姑娘的目光爱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观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死死地爱上了小常而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时爱上了我哥。没有人爱我。她们也许还把我当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们哪里知道我的爱已经十分浓烈。我偷偷地爱上了黄瞳的大女儿黄互助。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巨大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高成了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红色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几乎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他们跳够了碌碡石磙便爬上墙头并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脚后跟敲打着土墙唱歌:

    蓝脸大蓝脸小蓝脸好不好?——好!

    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干好不好?——好!这群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给他们吃。他们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黄毛。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豆。他们都是明眸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豆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谷场上操练周遭墙上又来了数不清的小红孩我按按口袋担心他们都来要黑豆吃怎么办。爹穿着紧身的衣裳两个肩膀上缀着两片荷叶般的绿布头上戴着一顶铁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脸上涂满红油彩与左脸上的蓝痣交相辉映。爹在操场当中大声吆喝着那些话我听不明白仿佛一大串咒语但四周墙头上那些小红孩儿肯定听明白了他们拍巴掌用脚后跟敲墙吹着尖厉的口哨有的还从肚兜里摸出小喇叭呜嘟嘟地吹着有的还从墙外提上来小鼓放在双腿之间咚咚地敲着。与此同时我家的牛两只角上挂着红绸头顶上簇着一朵红绸大花好像一个新郎喜气洋洋地沿着打谷场边缘奔跑。它身油光闪闪双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个灯笼跑得优雅流畅。它跑到之处墙上的小红孩们便发了疯般地鼓噪呐喊。就这样一圈一圈又一圈欢呼声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约跑了十几圈。牛进入场地中央与我爹会合。我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豆饼塞进牛口这是奖赏。然后我爹摸摸牛额头拍拍牛的屁股说:请看奇迹。然后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驴”还要高亢嘹亮的嗓门喊着:

    “请看奇迹!”

    大头儿蓝千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对我的讲述产生了怀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记了也许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即便是梦境也与你相关或者说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梦。

    我爹高声喊罢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牛猛地抬起前腿整个身体也竖了起来只用两条后腿支地。做这样一个爬跨动作并不难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时都能做难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体就这样悬在了空中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态尽管十分笨拙但已经让观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想过一头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绕着打谷场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两条前腿蜷曲在胸前像两只发育不的胳膊。它的肚皮完袒露两条后腿间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摇摇摆摆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为了展示这玩意儿。墙头上那些喜欢闹哄的小红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个个张着嘴小脸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圆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红孩们才恢复理智一片欢呼一片掌声鼓声、喇叭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

    接下来的表现更为出奇牛低下头用平阔的脑门着地然后用力将后腿翘起。这造型可以与人的倒立类比但比人的倒立难度要大许多倍。这头牛足有八百斤重单用脖颈的力量把身的重量支撑几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这个高难动作。——请允许我再次描绘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它们贴在肚皮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而多余……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参加劳动——犁地。我们使用的是一张木犁犁铧明亮如镜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铸造的产品。生产大队已经把木犁淘汰使用丰收牌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干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自制工具我们使用豆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周身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色的妖魔。它们喷吐着蓝烟发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身后左手捏着纸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党支部书记尽管有过一段革命历史但那年代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是如此洪泰岳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谱何况这家伙吃了集体一只山羊“四清”中险些落马可见觉悟并不高。

    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把木犁调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锁检查了一遍。我无事可做我来是看热闹的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头天夜里我爹与牛在打谷场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壮的身体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难度之高。我没有拿此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腰训话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然后他说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一个战役。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言语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头蒙古母牛——它那弯曲的、既长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标志。它的目光似乎不时地往我们这边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儿子。嗨说到此处我感到很替你脸红。去年春天在河滩上放牧时趁着我与金龙打架的时候你竞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这是乱伦啊这是大逆不道啊。作为牛当然不算什么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个人啊。当然也许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许是你的一个情人但你毕竟是它生出来的——这生死轮回的奥秘我越想越糊涂。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

    “小黑啊咱也干!”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

    “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身犁地技术高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干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挥。尽管我家是一头牛拉一犁生产队是两头牛拉一犁但我们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产大队的头犁。我很骄傲压抑不住地兴奋。我跑前跑后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产大队的那些扶犁社员都往我们这边看洪泰岳和我哥径直对我们走来。他们站在一侧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等我们犁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洪泰岳站在前边大声喊:

    “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

    “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插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们的地长一百米宽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头地边调转牲口时难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边也难免踩到我们的地。因此我爹有恃无恐。但洪泰岳说:

    “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说: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中央开犁——方式短时间内还没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

    “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视他们。”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

    “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枪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

    “宝凤啊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枪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是一句话: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胸腔里发出的那颇似性倒错的母鸡学习打鸣的声音我想起了几年前那卖牛的少年对我说的悄悄话他说这蒙古牛是个“热鳖子”干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没有劳动能力现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骇人。后来它一头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生产大队的牛都停了下来扶犁的人一齐上前议论纷纷。“热鳖子”的说法从一个老农口中冒出有人说应该去请兽医有人冷笑说兽医也没招数治这牛。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

    “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干啥?”

    金龙鼻子嗤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金龙满脸赤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决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惊非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铁锹说:

    “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屁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也为了我胸口这一丝志气我要先犁地边让你看看如果该铲就让你及早铲了免得误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牛啊!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身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速度没有放慢身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可以放上一只盛满水的碗。爹扶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靠牛牛的双眼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中央。犁到界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金龙说:

    “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光让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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