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其他小说 > 生死疲劳 >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是虚张声势。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当我喝了药。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

    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

    “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

    “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

    “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

    “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喜欢生死疲劳请大家收藏:(.)生死疲劳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