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檀香刑》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
一
小山子人头落地白太阳猝然变红。老赵甲提起人头满面是做作出来的庄严表情令人厌恶啊令人作呕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对着余把小山子的头颅高高举起鲜血淋漓他说:
&a;quot;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a;quot;
余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耳朵里枪炮轰鸣这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啊这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这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弃你啊还是殉你?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茫一片荒凉。根据确凿的消息皇太后挟持着皇上已经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里虎狼横行;皇宫大内神圣庙堂已经变成了八国联军恣意寻欢的兵营。一个把国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吗?可是袁世凯袁大人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出来的精锐部队不去保卫首都不去杀贼擒王却与那洋鬼子一道在山东镇压我血性儿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陋街穷巷里的顽童都在传唱:&a;quot;清不清风波生;袁不袁曹阿瞒&a;quot;。大清朝啊你养虎遗患;袁世凯啊你居心阴险。你残杀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权;你用百姓的鲜血讨得了列强的喜欢。你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大清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们觉悟了吧你们觉悟了吗?你们如果还把他当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反躬自问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余缺少舍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尽管余从小读书击剑练就了一身武功。论勇气余不如戏子孙丙论义气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是一个委曲求的孱头。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余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样蜡枪头。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余是一个媚上欺下的无耻小人。窝窝囊囊的高密知县钱下你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连临死前被吓得拉了裤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强过了三千倍。既然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你就像条走狗一样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当狗履行你的监刑官的职责吧。余将涣散了的眼神集中起来看清了刽子手赵甲手中的人头听清了他像表功一样的报告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余疾步行走到戏台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打千&a;quot;向着台上的贼子和强盗高声报告:
&a;quot;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a;quot;
袁世凯和克罗德低声议论了几句克罗德大声欢笑。他们站起来沿着戏台边缘上的台阶走到了台前。
&a;quot;起来吧高密县!&a;quot;袁世凯冷冰冰地说。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一样的克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人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的沉着镇定可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站在了好汉子孙丙的前面仰起脑看着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格外肥胖了的脸。他的嘴里流着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因为缺齿使他的骂声有些含糊但还是能够听清。他大骂着袁世凯和克罗德甚至试图把口里的血沫子喷吐到他们的脸上。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了使他的喷吐变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个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说:
&a;quot;高密县按照说定了的赏格拨银子嘉奖赵甲父子并将他们父子列入皂班给他们一份钱粮。&a;quot;
跟随在余身后的赵甲扑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倾斜木板上大声说:
&a;quot;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a;quot;
&a;quot;俺说赵甲你要仔细着&a;quot;袁世凯亲切而严肃地说&a;quot;可不能让他死了一定要让他活到二十日铁路通车典礼到时还要有外国记者前来照相如果你让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讲友情了。&a;quot;
&a;quot;请大人放心&a;quot;赵甲胸有成竹地说&a;quot;小的一定会尽心尽力让他活到二十日通车典礼。&a;quot;
&a;quot;高密县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带着你的三班衙役在这里轮流值守。县衙门嘛暂时就不要回了。&a;quot;袁世凯微笑着说&a;quot;铁路通车之后高密县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油水也是大大的岂不闻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吗?——仁兄说到底我是在替你治县牧民呢!&a;quot;
袁世凯朗声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孙丙嘶哑的詈骂声中说:
&a;quot;感谢大人栽培卑职一定尽职尽责!&a;quot;
二
袁世凯和克罗德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密友携手相伴着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拥着袁的八人大轿和克的高头大马走出校场向县衙迤逦进发。校场上尘土飞扬青石板条铺成的大街上马蹄响亮。县衙已经成了袁世凯和克罗德的临时官邸通德书院已经成了洋兵的马厩和营房。他们走了校场边缘上围观的百姓们开始往前移动。余感到一阵迷惘一阵恐慌。袁大人适才的话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浪。他说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升迁啊升迁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这说明余在袁大人心中还是一个能员袁大人对余没有恶感。检点起来在处理孙丙事件中余还是措置得当。是余只身深入敌寨以一人之力将孙丙生擒了出来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伤亡。在执行檀香刑的过程中余亲自挂帅日夜操劳用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淮备好了执行这个惊世大刑的部器械和设施换了任何一个人也办不得这样漂亮。也许也许袁大人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阴险也许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兴大清也许袁大人就是栋梁。嗨余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遵从上宪的命令恪尽职守办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于国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们和动摇恢复了机智和干练发号施令将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护着十字架上的孙丙。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了似乎是县的老百姓都来了啊无数的人面被夕阳洇染泛着血光。暮归的乌鸦从校场的上空掠过降落到校场东侧那一片金光闪闪的树冠上那里有它们的巢穴它们的家。父老乡亲们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负重地过你们的日子吧。本县劝你们宁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奋起抗争的强梁这被檀木橛子钉在升天台上的孙丙你们的猫腔祖宗就是一个悲壮的榜样。
但百姓们对余苦口婆心的劝谕置若罔闻他们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涌向沙滩一样拥到了升天台周围。余的衙役们一个个拔刀出鞘如临大敌。百姓们沉默着脸上的表情都很怪异让余的心中一阵阵发慌。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温暖柔和的落日金辉与清凉爽快的圆月银辉交织在通德校场、交织在升天高台、交织在众人的脸上。
父老乡亲们散了吧回去吧……
众人沉默着。
突然已经休歇了喉咙的孙丙放声歌唱起来。他的嘴巴漏风胸腔鼓动犹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够更加面地看到周围的情况。按照他的性格一个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个歌唱的机会。甚至可以说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余也突然地明白拥挤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孙丙从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听他的歌唱。你看看他们那仰起的脑袋、无意中咧开的嘴巴正是戏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来田野里的风~~
孙丙一开口就是猫腔的大悲调。因为长时间的詈骂和吼叫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沙哑的喉咙与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壮苍凉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认在这高密小县的偏僻乡村生长起来的孙丙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进入太史公的列传也毫不逊色的人物他必将千古留名在后人们的口碑上在猫腔的戏文里。据余的手下耳目报告自从孙丙被擒后高密东北乡出现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猫腔班子他们的演出活动与埋葬、祭奠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们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开始又在哭嚎中结束。而且戏文中已经有了孙丙抗德的内容。
俺身受酷刑肝肠碎~~遥望故土眼含泪~~
台下的群众中响起了抽噎哽咽之声抽噎哽咽之声里夹杂着一些凄凉的咪呜可见人们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还是没有忘记给歌唱者帮腔补调。
遥望着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儿女啊~~
台下的百姓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呜。在这大片的咪呜之声里出现了一声凄凉激越的哀鸣如一柱团团旋转的白烟直冲云霄:
&a;quot;爹爹呀~~俺的亲爹~~&a;quot;
这-腔既是情动于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猫腔的大悲调与台上孙丙的沙哑歌唱、台下众百姓的咪呜帮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高xdx潮。余感到心中一阵突发的剧痛好似被人当胸捅了一拳。冤家来了。这是余的至爱相好、孙丙的亲生女儿孙眉娘来了。尽管连日来胆战心惊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在风雨飘摇之中但余时时刻刻都没把这个女人忘记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余看到眉娘分拨开众人宛如一条鳗鱼从一群黑鱼里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两边闪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面污垢状如活鬼没了当日那风流娇媚、油光水滑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她是眉娘如果不是眉娘谁又敢在这种时刻往这望乡台上闯。俺心中犯了难俺心中费思量是放她上台还是不让她把高台上。
&a;quot;俺俺俺搬来了天兵天将~~&a;quot;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孙丙的歌唱打断在咳嗽的间隙里从他的胸腔里发出了鸡鸡尾音似的哮声。夕阳已经沉落只余下一抹暗红的晚霞明月的清凉光辉照耀在他肿胀的大脸上泛着青铜般的光芒。他的硕大的头颅笨拙地晃动着连累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杆子都嘎嘎吱吱的响了起来。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从他的嘴巴里喷出来。腥臭的气味在高台上弥漫开来。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到了胸脯上。
余心中一阵惊慌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难道他这就死了吗?如果他这样死了袁大人会怎样的暴跳如雷?克罗德是如何的怒火万丈?赵甲父子的赏金将化为泡影余的升迁也是一枕黄粱。余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死了也好死了才好死了就让克罗德阴谋破产他的通车典礼就会暗淡无光。孙丙你死得好啊!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气节为乡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如果你再活四天你将忍受的苦难不可设想。钱丁你在这种国家败亡、朝廷流浪的时刻在这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时候还考虑自己的升迁实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孙丙你就这样死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国到那里去封侯拜相……
赵甲和小甲从席棚里钻出来。一个提着纸糊的灯笼在前是赵甲;一个双手端着黑碗在后是小甲。他们迈着均匀细小的步子流畅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漫道与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过。爹爹啊你这是怎么了……孙眉娘哀呜着跟随在赵甲父子身后扑通扑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侧身让到一边让他们从余面前过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脸上。余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专注地看着赵甲、小甲和眉娘。他们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与受了酷刑的孙丙相聚按说也是顺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这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阻挡。
赵甲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金黄的光芒照亮了孙丙乱毛丛生的头颅。他用空着的左手托住孙丙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余看清了他的面庞。余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死。他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了重浊的气息看起来他的生命力还很强大这让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心中产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觉:孙丙不是刚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但人们还是想把他的弥留之际延长尽量地延长……在孙丙的死活问题上余的态度其实十分的骑墙。
&a;quot;喂他参汤!&a;quot;赵甲对小甲说。
这时余才嗅到了从小甲珍重地捧举着的黑碗里洋溢出来的上等人参的苦香。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赵甲办事的周详。在执刑之后乱糟糟的环境中他竟然能够熬出了参汤。也许他在执刑之前已经把药罐子在席棚里的角落里炖上他胸有成竹预见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动了一步将黑碗移到一只手里端着用另一只手捏住一把汤匙舀起参汤往孙丙的嘴里灌去。当汤匙触到孙丙的唇边时他的嘴巴贪婪地张开好似一个瞎眼的狗崽子终于噙住了母狗的xx头。小甲的手一抖参汤大部流到了孙丙的下巴上——这里曾经是美髯飘扬——赵甲不满地说:
&a;quot;小心点!&a;quot;
但小甲这个杀猪屠狗的家伙显然不是干这种细活儿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参汤多半还是洒在了孙丙的胸脯上。
&a;quot;怎么弄的&a;quot;赵甲显然是心痛参汤他把灯笼递到小甲手里说&a;quot;举着灯笼我来喂!&a;quot;
没及他把黑碗从小甲手中接过去孙眉娘上前一步抢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温柔的声音说:
&a;quot;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点参汤吧喝一点你就好了……&a;quot;
余看到孙眉娘的眼睛里泪水汪汪。
赵甲还是高举着灯笼小甲用手托住了孙丙的下巴眉娘用汤匙舀起参汤一点一滴也不浪费部地喂进了孙丙的口腔。
这情景让余暂时地忘记了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个生病的亲人喝参汤。
喂完一碗参汤后孙丙的精神好了许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样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撑住脑袋的重量了嘴巴里不往外吐血了脸皮上的肿胀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递给小甲动手就去解将孙丙捆绑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绳子。她的嘴巴里充满温情地唠叨着:
&a;quot;爹呀不要怕咱这就回家去……&a;quot;
余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还是赵甲老辣他将灯笼塞到小甲手里纵身插在了孙丙和眉娘之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嘴巴里发出一声干笑然后他说:
&a;quot;贤媳醒醒梦吧这个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诛灭九族的!&a;quot;
孙眉娘伸出手在赵甲的脸上豁了一把紧接着她的手在余的脸上也豁了一把。然后她就跪在了赵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着:
&a;quot;放了俺爹吧……求求你们放了俺爹吧……&a;quot;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们也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众多的声音错综复杂但喊叫的都是同样的话语:
&a;quot;放了他吧……放了他吧……&a;quot;
余心中波澜起伏感叹不已。嗨百姓们你们哪里知道这眼前的情势你们哪里知道孙丙的心理你们只看到了孙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们想没想孙丙大口地吞咽参汤就说明他自己还不愿意死但是他也不愿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里他就逃脱了牢笼神不知鬼不觉地逍遥法外了。面对着这样的情况余也只能静观待变孙丙忍受了这样的酷刑他已经成了圣人余不能违背圣人的意志。余挥手招来几个行役低声吩咐让他们把孙眉娘从升天台上架下去。孙眉娘竭力地挣扎着嘴里骂出了许多肮脏的话但毕竟抵挡不住四个行役的力气他们连推带拉地将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让他们分成两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前来换班休息的地点就在通德书院临街的那间空房。余对留下值班的衙役们说:重点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赵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台。还要密切关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孙丙出了事情——被人杀死或是让人劫走那么袁大人就会砍余的脑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脑袋之前余会先砍掉你们的脑袋。
三
漫长的两天两夜熬过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视了升天台后回到书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铺了一层苇席的青砖地上。换班下来的衙役们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梦话连篇。八月的蚊虫凶狠歹毒咬人不出声口口见血。余掀起衣襟蒙住头面躲避蚊虫的叮咬。室外传来拴在书院大杨树下喂养着的德国洋马抖动嚼铁、弹动蹄子的声响还有墙脚野草丛中秋虫的凄凉吟唱。似乎还有哗哗啦啦的水声时隐时现不知道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马桑河水在忧愁地流淌。余心中荡漾着悲凉情绪神魂不定地进入了梦乡。
&a;quot;老爷老爷不好了&a;quot;焦急的喊叫把余从梦中惊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张愚蠢里隐藏着奸猾的脸膛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说&a;quot;老爷老爷不好了孙丙孙丙要死了!&a;quot;
余不及多想起身冲出空房。灿烂的秋阳已经高挂东南天地间白光闪烁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着眼睛跟在小甲身后奔向高台。赵甲、眉娘还有值班的衙役已经簇拥在孙丙身旁。余没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恶臭看到在孙丙的头上飞舞着成群的绿头苍蝇。赵甲手持一支用马尾扎成的蝇拂子在孙丙的头上挥舞着把许多的苍蝇打得纷纷落地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飞来它们往孙丙的身上飞扑舍生忘死前赴后继不知道是孙丙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着它们还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驱使着它们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秽站在孙丙的眼前用一条白色的绸手绢擦拭着苍蝇们用闪电般的速度下在孙丙身上的卵块。余的目光厌恶地跟随着眉娘的手指移动从孙丙的眼睛到孙丙的嘴角从孙丙的鼻孔到孙丙的耳朵从孙丙肩头上流脓淌血的伤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结痴的创伤……那些卵块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蛆虫蠢动在孙丙身上所有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眉娘用不了两个时辰孙丙就会被蛆虫吃光。余从这扑鼻的臭气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孙丙的身上不但散发着扑鼻的恶臭还散发着逼人的热量。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子啊如果他还有五脏六腑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烤炙得不成模样。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焦煳的树皮头上的乱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麦草只要吹一个火星就会燃烧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但他还没有死他还在喘息喘息的声音还很大他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发出呼隆呼隆的疾响。
看到余来到赵甲和眉娘暂时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试了试孙丙的额头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几乎把余的手指烫伤。
&a;quot;老爷怎么办?&a;quot;赵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六神无主的神情老杂种你也有草鸡的时候!他焦急而软弱地说&a;quot;如果不赶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a;quot;
&a;quot;老爷救救俺爹吧……&a;quot;眉娘哭着说&a;quot;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a;quot;
余沉默着心中哀伤为了眉娘这个愚蠢的女人。赵甲怕孙丙死是为了他自己;眉娘怕孙丙死是丧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脱离苦海升人了天界吗?何必让他忍受着盖世的痛苦苟延残喘去为德国人的通车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挣扎是油锅里的煎熬啊;但是反过来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传奇和悲壮就让百姓们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记就是在高密的历史上也是在大清的历史上多写了鲜血淋漓的一页……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心中车轮转余失去了决断。救孙丙是顺水推舟不救孙丙是逆水行船罢罢罢难得糊涂啊!孙丙你感觉怎么样啊?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眼缝里射出了灼热的黑里透红的光线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脏。孙丙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间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死不能让这场悲壮的大戏就这样匆匆地收场!
余吩咐两个行役去搬请县里最好的医生:南关擅长外科的成布衣西关精于内科的苏中和。让他们带上最好的药物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两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一个衙役去纸扎店搬请纸扎匠人陈巧手让他带着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街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个行役去成衣店搬请裁缝章麻子让他带上部的家什还要他带上两丈白色纱布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四
擅长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苏中和在街役们的引领下前脚后脚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个子黑色脸膛嘴巴溜光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显示出一种干巴利索的劲儿。苏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个光溜溜的大头下巴上生长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须。这两位都是高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年余与孙丙在县衙斗须时他们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积极的看客。苏中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成布衣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他们都很紧张。成的脸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样子他很冷;苏中和脸色白里透黄油汗淫淫看样子他很热。他们跪在高台上还没及说话余就把他们拉了起来。余说事情紧急有劳两位圣手玉趾。眼前这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待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袁大人严命:必须让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离袁大人为他规定的死期还有两天两夜。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请二位近前施展你们的本事吧!
两个医生相互谦让着谁也不肯先上前去诊治。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话语:
&a;quot;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a;quot;
&a;quot;胡说!&a;quot;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a;quot;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a;quot;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a;quot;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a;quot;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a;quot;老爷……老爷……&a;quot;他嗫嚅着&a;quot;小人……小人……&a;quot;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
&a;quot;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a;quot;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
&a;quot;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a;quot;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说:处方!
&a;quot;急用独参汤灌之!&a;quot;苏中和坚定地说&a;quot;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为他完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阴的小药以成住使导引之势。&a;quot;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草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交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声说:
&a;quot;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a;quot;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五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
&a;quot;贵客到——&a;quot;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a;quot;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a;quot;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a;quot;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a;quot;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a;quot;对不起大老爷&a;quot;店家为难地说&a;quot;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a;quot;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a;quot;这个吗……&a;quot;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a;quot;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a;quot;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a;quot;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a;quot;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a;quot;请大人稍候。&a;quot;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
&a;quot;老爷……&a;quot;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
&a;quot;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a;quot;
讲。
&a;quot;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a;quot;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a;quot;这是知县大人&a;quot;刘朴道&a;quot;你们有什么话要说?&a;quot;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a;quot;从东北乡来。&a;quot;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a;quot;演戏。&a;quot;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a;quot;猫主。&a;quot;
谁是你们的猫主?
&a;quot;猫主是我们的猫主。&a;quot;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a;quot;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a;quot;义猫心驰神往地说&a;quot;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a;quot;
余感叹一声道:
你们的心情本官完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
&a;quot;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们在他的面前演戏。&a;quot;
你刚才还说升天台上绑着的只是你们猫主的身体而他的灵魂早就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你们在这里演戏难道是要演给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看吗?
&a;quot;我们遵从猫主的指示。&a;quot;义猫毫不动摇地说。
你们难道不怕杀头吗?余手指着县衙的方向声色俱厉地说袁大人的精锐官兵正驻守县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书院的院落说这里正休整着德国的马队。明天就是铁路通车大典无论是洋兵还是官军都是如临大敌。你们在这样的时刻跑到德国兵的眼皮底下来搬演你们的猫腔狗调这与犯上作乱、聚众闹事又有何异?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孙丙说难道你们想学他的样子?
&a;quot;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就是演戏&a;quot;义猫好像赌气似地说&a;quot;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就是要演戏。&a;quot;
高密东北乡人民喜欢演戏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对你们的猫腔很是喜欢猫腔的曲调本官都能演唱。猫腔宣扬忠孝仁义教化人民通情达理与本官的教谕目的完一致。本官对你们的演出活动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对你们这种热爱艺术的精神深为嘉许但现在绝对不行。本官命令你们回去等事情过后如果你们愿意本官将亲率仪仗到高密东北乡请你们到这里来演出。
&a;quot;我们遵从猫主指示。&a;quot;义猫执拗地说。
余乃本县最高长官余说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a;quot;万岁皇爷也没有不让百姓演戏。&a;quot;
你难道没听说过&a;quot;不怕官就怕管&a;quot;吗?你难道没听说过&a;quot;砍头的知府灭门的知县&a;quot;吗?
&a;quot;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a;quot;义猫气哄哄地站起来吩咐他的徒子徒孙们&a;quot;孩儿们开箱。&a;quot;
那些各式各样的猫们从箱上抽出了刀枪剑戟俨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队伍。红木大箱也豁然打开显出了里边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头面首饰、锣鼓家什……
余吩咐刘朴跑到书院招来了十几个正在轮休的衙役。
本县苦口婆心相劝完是为了你们好你却一意孤行不把大老爷放在眼里余指着义猫对衙役们说把这个为首的大猫抓起来其余的杂猫用乱棍给我打出城去!
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是虚张声势。那个义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开腔唱了起来。他刚刚跪地时余还以为他要向余求情呢但余马上就发现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孙丙他们猫腔的祖师。他发出一声哭嚎余还以为他是看到孙丙受刑后心中悲痛呢但余马上也就明白了这声哭嚎是一个高亢的叫板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演唱就如开了闸的河水滚滚而来了。
猫主啊~~你头戴金羽翅身披紫霞衣手持着赤金的棍子坐骑长毛狮子打遍了天下无人敌~~你是千人敌你是万人敌你是岳武穆转世关云长再世你是天下第一~~
咪呜~咪呜~~
那些黑脸的猫红脸的猫花脸的猫大猫小猫男猫女猫配合默契地不失时机地将一声声的猫叫恰到好处地穿插在义猫响彻云霄的歌唱里并且在伴唱的过程中从戏箱里熟练地拿出了锣鼓家什还有那把巨大的猫胡各司其职地、有节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来。
第一棍打倒了太行山~~填平了胶州湾~~第二棍荡平了莱州府~~吓死了白额虎~~第三棍打倒了擎天柱~~颠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咪呜~~咪呜~~
他们声情并茂的演唱立即就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衙役们都是本县人其中有半数来自东北乡他们对猫腔的痴迷和亲和更非余这个外乡人所能理解。尽管余从孙眉娘那里学会了许多猫腔的唱腔但无论如何猫腔的调子也不会把余感动得像高密人那样眼泪汪汪。余已经感受到了今天的演唱非同一般义猫毫无疑问也是猫腔行当里的大师级的人物。他的嗓子具有猫腔调里最经典的铜声铜气的沙哑而且能够在最高的调门上再往高处翻上一番一一这就是猫腔著名的翻花——在猫腔的历史上能够唱出翻花的除了常茂就是孙丙。孙丙金盆洗手之后连眉娘都认为翻花绝技已经失传但没想到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义猫又让绝技再现。余承认义猫的翻花演唱精彩绝伦这样的演唱完可以登上大雅之堂。余看到街役们包括办事机警、头脑清醒的刘朴都进入了痴迷的状态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嘴唇半张已经忘了身在何处。余知道用不了多会儿他们就会与那些猫们一起咪呜大叫很可能还会遍地打滚、有可能就会爬墙上树这杀气腾腾的刑场就会变成群猫嗥叫、百兽率舞的天堂。余感到无可奈何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而且余还看到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岗的衙役们也都魂不守舍形同偶像。孙眉娘在席棚门口已经用哭声伴唱赵小甲更是欣喜若狂。他想往这边跑但他的爹扯住了他的衣裳。看起来老赵甲多年在外中猫腔的毒还不深还能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任。至于那孙丙他在席笼里余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哭笑难分的声音已经告诉了余他的精神状况。
义猫边唱边舞袍袖翻飞犹如两片白云尾巴拖地宛如一根肉棍。他就这样载歌载舞着、感人至深着、如鬼如扭着、勾魂摄魄着十分自然地沿着台阶一步步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在他的带领下那些猫们也登上了高高的戏台。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七
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了猫身上。当台上猫衣翻飞台下猫声大作时余不由得想起了与孙眉娘初次相识的情景。那天余下乡抓赌归来余乘坐的小轿行进在县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气因为细雨蒙蒙而黄昏早至。大街两侧的店铺已经打烊青色的石板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泛着白色的光芒。街上没有行人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轿夫们的脚踩着雨水发出扑喷扑腾的声响。余坐在轿子里身体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滥着淡淡的忧伤。余听到大街外侧的池塘里蛙声响亮回想起乡下的麦浪和水中游动的姐以余心中除了忧伤又加上了惆怅。余既想让轿夫们快步如飞及早赶回县衙泡上一壶新茶翻看古人的诗书但可惜余身边没有红袖添香。夫人是名门贵胄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如冰霜。余已经对她发誓不娶侍妄但余实难耐这枕席荒凉……正当余心绪烦乱之时只听得路边门响抬头看到那家的门前高挂着酒招从昏暗的屋子里溢出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妇人站在门媚一旁口出脏话作用声音清脆响亮。随即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巧打在了余的轿子上。余听到她骂:
&a;quot;打死你这个馋猫!&a;quot;
余看到一只狸猫箭一般地蹿到了街对面的房檐下用舌头舔着胡须往大街对面张望。轿前的长随大声叱呼:
&a;quot;大胆!你瞎了眼了吗?竟敢掷打大老爷的仪仗?&a;quot;
那妇人慌忙地施礼打躬道歉的语言赛过蜜糖。余透过轿帘看到她风情万种暮色中她的娇羞在闪闪发光。余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片温情询问长随:这家是卖什么的?
&a;quot;回大老爷这家的狗肉和黄酒县第一这个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孙眉娘。&a;quot;
落轿余说本县腹中饥饿身上发冷到店里去喝碗黄酒暖暖肚肠。
刘朴低声劝余:
&a;quot;老爷俗言道贵人不踏贱地这路边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顾。依小的之见您还是尽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a;quot;
连万岁皇爷也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余说余一个小小知县算不上什么贵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饥了吃一碗饭又有什么要紧?
轿子靠到店门前落下孙眉娘慌忙地跪在了地上。余钻出轿子听到她说:
&a;quot;大老爷恕罪民妇该死。那馋猫叼走了一条鲜鱼民妇着急错投了大老爷的轿子还请大老爷原谅……&a;quot;
余伸出手掌说大姐请起不知者不怪罪这点小事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余下轿是想到你店里吃肉喝酒请你带我们进入店堂。
孙眉娘起身又打了一躬说:
&a;quot;多谢大老爷宽宏大量!今天早晨就有喜鹊在俺门前喳喳叫想不到竟然应在了大老爷身上。大老爷快快请进还有这些公爷们也请进房。&a;quot;孙眉娘跑到街心捡起了那条鲜鱼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街对面猫的眼前说:&a;quot;馋猫你把大贵人引来这是老娘给你的奖赏。&a;quot;
孙眉娘手脚麻利地点灯掌蜡将桌椅擦拭得放出毫光。她为余烫上了一坛美酒大盘的狗肉端到桌上。烛光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余心中一潭春水碧波荡漾。衙役们眼睛里鬼火闪烁提醒余且莫忘道德文章。克制住心猿意马起轿回行但心目中已刻上眉娘形象……
锣鼓声、猫胡声、歌唱声像一群白鸟飞出校场先是有三二两两的县城百姓提心吊胆地沿着校场的边缘进入然后就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百姓来到了戏台前方。他们似乎忘记了这里刚刚执行了天下最残酷的刑罚他们似乎忘记了受刑人身上插着檀木橛子还在升天台上受苦受难。戏台上正在搬演一个艳情故事说得是一个住店的军爷调戏一个美貌的店家姑娘。看到此余心中略感安慰因为涉及到孙丙抗德的词儿已经唱完即便是袁大人前来听戏料也无有大妨。
军爷啊请问您喝什么酒?
俺要喝女儿红酒才出缸。
俺家没有女儿红
大姐身上有芳香
军爷想吃什么内
天上的凤凰切来尝
俺家没有凤凰肉
大姐就是金凤凰
……
戏台上眉目传情的店家女儿身段优美惹人情思。在她与军爷的一问一答中仿佛在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这是猫腔的垫场小戏多涉风情轻松活泼为青年男女所喜爱。余双鬓斑白已是中年难道就不爱风情了吗?余看着这调情的垫场小戏就想起了在县衙的西花厅里孙家眉娘为俺唱这种小戏的境况……眉娘啊眉娘你给大老爷带来了多少销魂的时光啊……你裸着玉体头上戴一张小猫衣在余的床上翻来滚去在余的身上爬来爬去……你一抹脸脸上就是一副活灵灵的媚猫的表情……从你的身上余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动物最媚莫过于猫……你伸出鲜红的猫舌头舔纸着余的身体让分感到欲仙欲死让余感到心头鹿撞……眉娘啊如果千爹嘴大就要把你含在嘴里……
像一阵风把军爷和卖弄风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后身披着大猫衣的义猫在急急如狂风的锣鼓声中又登场。他潇洒地跑下几个圆场然后就在戏台正中落座抑扬顿挫地开始了念白:
&a;quot;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遍了四乡。金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金到中年之后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高密知县化妆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哭哭哭断了肝肠~~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
义猫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在他的身后群猫执朝持枪一个个怒火万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震动校场。震动校场尘土飞扬。余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阴云渐渐地笼罩了天空。刘朴的提醒声声在耳余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但面对着台上台下似乎是走火入魔的演员和群众余感到无能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驰的马车就像一瓢水浇不灭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听天由命信马由缰。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观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赵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站在席笼一旁。孙丙的呻吟声完被台下的呼喊淹没但余知道他肯定还是好好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传说中一个高密人远在他乡生命垂危忽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唱猫腔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孙丙啊你虽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听到今天的歌唱——为了你的演出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为人一场。余往人群中放眼寻找着赵家的痴儿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戏楼的柱子上咪呜咪呜的怪叫着身体像熊一样滑下来然后又像猫一样爬上去。余寻找着孙家的眉娘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行役的脊梁。这样的狂欢不知何时能止余想抬头看看时辰却发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八
大约有二十几个副武装的德国士兵从通德书院里跑出来。余暗暗地叫了一声苦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急忙迎上前去拦住他们其中的一个手持短枪的小头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对他细说端详。军……爷王八蛋你就算是个军爷吧军爷眼珠子碧绿宛如两条葱叶他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余不清楚然后他一巴掌就把余扇到一旁。
士兵们跑向升天台他们步伐沉重踩得木板嗵嗵作响。用粗大的松木支撑起来的高台晃晃荡荡仿佛支撑不住这突然增加的分量。余对着戏台上的人们和戏台下的人们大声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余的喊叫微弱无力就像用棉花团儿击打石头的厚墙。
士兵们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队形与戏台上的演员遥遥相望。此时戏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混战几个扮猫的演员与几个扮成虎狼的演员噼噼啪啪打成一团。义猫端坐在戏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云的歌喉为他们伴唱。这又是猫腔的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在武打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演员在伴唱。有时候伴唱的内容与剧情并没有直接联系结果是属于剧情中的内容的武打似乎变成了为独唱者的伴舞。
哎哟爹来哎哟娘~~哎哟俺的小儿郎~~小爪子给俺搔痒痒~~小模样长得实在是强~~可怜可怜啊把命丧~~眼睛里流血两行行~~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余用乞求的目光仰望着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余感到一阵阵的鼻酸眼热。德意志的士兵们据说你们那里也有自己的戏剧你们也有自己的风俗拿着自心比人心拿着自身比人身。你们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向你们挑战你们不要把他们和孙丙领导的抗德队伍混同起来固然孙丙的队伍也都涂画着脸谱穿戴着戏装。现在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纯然的戏班子他们的演出看起来很是癫狂但这是猫腔戏本身传统他们的演出是遵从着古老的习惯:为死去的人演戏让死人升天;为弥留之际的人演戏让他欣慰地告别人世。他们的戏是演给孙丙看的孙丙是猫腔历史上继往开来的人物啊猫腔戏在他的手里才发展成了今天这样辉煌的模样。他们演戏给孙丙看就像给一个临终前的酿酒大师献上一杯美酒既合乎人情又顺理成章。德国士兵们将你们端起来的毛瑟大枪放下吧放下啊求你们啦你们要通情达理啊你们不能够再屠杀余的子民啦高密东北乡已经血流成河繁华的马桑镇已是一片废墟你们也是父母生养你们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难道你们的心是用生铁铸造的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些没有灵魂的猎狗吗?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难道夜里不会做恶梦吗?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吧放下余大声喊叫着向高台奔去余边跑边喊:
不许开枪!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给德国士兵下达了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只听得一阵尖厉的排枪声如同十几把利刃划破了天空。从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十几缕白色的硝烟犹如十几条小蛇弯弯曲曲地上升一边上升一边扩散燃烧火药的气味扑进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产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觉悲的是什么余不知道;欣的是什么余也不知道。热泪从余的眼睛里滚滚而出眼泪模糊了余的视线。余泪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几颗通红的弹丸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钻出来后团团旋转着往前飞行。它们飞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犹豫不决好像不忍心好像无可奈何好像要拐弯好像要往天上飞好像要往地下钻好像要停止不前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时间好像要等到戏台上的人们躲藏好了之后它们才疾速前躜好像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拉出了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它们。善良的子弹好心的子弹温柔的子弹恻隐的子弹吃斋念佛的子弹啊你们的飞行再慢一点吧你们让我的子民们卧倒在地上后再前进吧你们不要让他们的血弄脏了你们的身体啊你们这些圣洁的子弹啊!但戏台上那些愚笨的乡民们不但不知道卧倒在地躲避子弹反而是仿佛是竟然是迎着子弹扑了上来。炽热的火红的弹丸钻进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有的双手朝天挥舞张开的大手好像要从树上揪下叶子;有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鲜血从他们的指缝里往外流淌。戏台正中的义猫的身体连带着凳子往后便倒他的歌唱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德国人的第一个排子枪就将大部分的演员打倒在戏台上。赵小甲从柱子上滑下来傻愣愣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着脑袋朝后台跑去嘴里大喊着:
&a;quot;放枪啦~~杀人啦~~&a;quot;
余想德国人没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当成射击的目标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刽子手公服救了他阶性命。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可是众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个排子枪的德国士兵退到了后排来到了前排的德国士兵齐齐地举起了枪。他们的动作迅速技术熟练似乎是刚刚把枪托起来余的耳边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聋的枪响。似乎他们在托枪的过程中就扣动了扳机似乎他们的枪声未响戏台上的人们就中了子弹。
戏台上已经没有了活人只有鲜血在上边流淌。台下的群众终于从猫腔中苏醒过来余的可怜的子民啊……他们连滚带爬着他们你冲我撞着他们鬼哭狼嚎着乱成了一团。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都把枪放了下来他们的漫长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阴凉的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寒冬天气里一线暗红的阳光。他们停止了射击余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东北乡的最后一个猫腔班子军覆没喜得是德国人不再开枪射杀逃亡中的百姓。这是喜吗?高密知县啊你心中竟然还有喜吗?是的余的心中还有喜大喜!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现在成了血口两股血喷出来淋漓在戏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
百姓们逃亡而去现场留下了无数的鞋子和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猫衣还有几具被踩死的尸体。余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滴血的龙头看着它们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龙泪是。
九
当八月十九日的大半个月亮在天上放射银光时余从县衙里回到了校场。余一出衙门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嘴里腥甜仿佛吃了过多的蜜糖。刘朴和春生关切地问候:
&a;quot;老爷您不要紧吧?&a;quot;
余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们狐疑地问:
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滚滚你们不要跟着我!
&a;quot;老爷……&a;quot;
听到了没有?滚赶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你们不要让余再看到你们如果你们再让余看到你们余就打断你们的脊梁!
&a;quot;老爷……老爷……您糊涂了吗?&a;quot;春生哭咧咧地说。
余从刘朴的腰间拔出了腰刀对着他们刀刃上反射着月光寒光闪闪。余冷冷地说: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果你们还顾念几年来的情意就赶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后再回来收我的尸体。
余将腰刀甩在地上当啷一声响震动夜空。春生往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没了踪影。刘朴垂着头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走?余说赶快打点行装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后隐姓埋名好好看护你父母的坟墓再也不要与官府沾边。
&a;quot;伯父……&a;quot;
他一声伯父神动了余的九曲回肠。余热泪盈眶挥挥手说:
去吧好自为之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a;quot;伯父&a;quot;刘朴道&a;quot;愚侄这几天反复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渐愧。伯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因为愚侄的过错……&a;quot;他沉痛地说&a;quot;是我化装成您的模样薅去了孙丙的胡须才使他离开了戏班与小桃红成亲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红成亲生子就不会棍打德国技师;他不棍打德国技师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a;quot;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糊涂的贤侄其实是命该如此与你没有关系。余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孙丙胡须余还知道你是遵从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这个方法激起孙眉娘对余的仇恨免得她跟余发生苟且之事。余还知道你与夫人设计在墙头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与夫人生怕余与民女有情损毁了官声影响了前程但余与那孙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谁都不怨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a;quot;伯父……&a;quot;刘朴跪在地上哭着说&a;quot;请受小侄一拜!&a;quot;
余上前将他拉起说:
就此别过了贤侄。
余一人朝通德校场走去。
刘朴在后边低声喊叫:
&a;quot;伯父!&a;quot;
余回头。
&a;quot;伯父!&a;quot;
余走回到他的面前问:
你还有什么话吗?
&a;quot;愚侄要去为父报仇为六君子报仇为雄飞叔父报仇也为大清朝剪除隐患!&a;quot;
你要去刺他?余沉吟片刻说你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
但愿你比你雄飞叔父有好运气贤侄!
余转身向通德校场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月光照耀着余的眼睛余感到心中簇拥着无数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绽放就是一句能够翻花起浪的猫腔。猫腔的虽然悠长但是节奏分明的旋律在余的心中回响使余的一举一动都踩在了板眼上。
高密县出衙来悲情万丈~~咪呜咪呜~~秋风凉月光光更鼓响亮~~
月光照在余的身上也照在了余的心上。月光啊多么明亮的月光啊余平生没有见过这般明亮的月光余再也看不到这样明亮的月光了。余顺着月光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纸躺在床上。夫人她凤冠霞帔穿戴齐整一纸遗书放在身旁。上写着:皇都陷落国家败亡。异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荡荡。不敢苟活猎狗牛羊。忠臣殉国烈妇殉夫。千秋万代溢美流芳。妄身先行盼君跟上。呜呼哀哉黯然神伤。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义服毒殉国为余树立了光辉榜样~~余死意已决不敢苟活。但余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请夫人望乡台上暂等候~~待为夫把事情办完了与你一起见先皇~~
校场上一片肃穆月光如水泄地无声。空中闪动着猫头鹰和蝙蝠的暗影校场边角上闪烁着野狗的眼睛。你们这些食腐啖腥的强盗难道要吃人的尸体吗?没有人来给余的子民收尸他们就这样晾在月光下等待着明天的阳光。袁世凯和克罗德在余的县衙里饮酒作乐膳馆里煎炒烹炸的锅子滋滋作响。难道你们就不怕余把孙丙杀掉吗?你们知道如果余想活孙丙就不会死;但是你们不知道余已经不想活了。余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国了孙丙阶性命就要终结了。余要让你们的通车典礼面对着一片尸首让你们的火车从中国人的尸体上隆隆开过。
余脚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这是孙丙的升天台是赵甲的升天台也是钱丁的升天台。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高密县正堂。余看到还有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站在台边用双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在灯笼的下方支起了一个烧木柴的小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个熬中药的罐子罐子里蒸气袅袅散发出人参的芳香。赵甲屈膝坐在火炉旁边火光照耀着他狭窄的黑脸。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也搁在膝盖上。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细小的火苗子好像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在他的身后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开着两条腿腿缝里夹着一包羊杂碎。他把羊杂碎夹在芝麻火烧里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孙眉娘倚靠在与小甲斜对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头歪到一侧凌乱的头发遮掩着她的脸看起来像个死人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余看到孙丙模糊的脸他低沉的呻吟声告诉余他还在苟延残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招引来成群结队的猫头鹰。它们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盘旋着不时地发出凄厉地鸣叫。孙丙啊你早该死了咪呜咪呜你们猫腔感慨万端、含义复杂的咪呜之声竟然从余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呜咪呜孙丙啊都怨余昏聩糊涂心慈手软瞻前顾后心存杂念没有识破他们的诡计让你活着充当了他们的钓饵又一次毁了高密东北乡几十条性命断绝了猫腔的种子咪呜咪呜……
余唤醒了那几个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让他们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情本县自有安排。衙役们如释重负生怕再把他们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转眼就消逝在月光里。
对余的到来他们毫无反应好像余只是一个空虚的黑影好像余是他们的一个帮凶。是的截止到目前为止余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帮凶。余正在考虑先把刀子刺到哪个的身上时赵甲捏着药罐子的提梁将参汤倒进黑碗然后威严地命令小甲:
&a;quot;儿子吃饱了吧?没吃饱待会儿再吃帮着爹先把参汤给他灌上。&a;quot;
小甲顺从地站起来经过了白天的变故这个家伙身上的猴气似乎减少了许多他咧开嘴对余笑笑然后上前撩开了遮掩席笼的白纱显出了孙丙干巴了许多的身体。余看到他的脸小了眼睛变大了胸脯两边的肋条一根根地显出来。他的样子让余想到了下乡时看到的被恶作剧的儿童绑在树上晒干了的青蛙。
从小甲撩开白纱那一刻开始孙丙的头就晃动起来。从他的黑洞一样的嘴巴里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a;quot;唔……唔……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a;quot;
余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计划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孙丙终于自己要死了他已经意识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顺从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个用牛角制成的本来是用来给牲畜灌药的牛角漏斗不由分说地插在了孙丙的嘴里然后他就将孙丙的脑袋扳住让赵甲从容地将参汤一勺勺地灌进他的嘴里。孙丙的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着那是参汤正沿着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肚肠。
怎么样啊老赵余用嘲弄的口吻在赵甲的身后问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吗?
赵甲警觉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说:
&a;quot;小人担保。&a;quot;
赵姥姥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啊!
&a;quot;能把活儿作成这样离不开大人的支持&a;quot;赵甲谦虚地说&a;quot;小人不敢贪天之功。&a;quot;
赵甲你不要得意大早余冷冷地说依我看他活不过今夜——
&a;quot;小人用性命担保如果大人能够再提供半斤人参小人还能让他活三天!&a;quot;
余大笑着弯腰从靴筒子里抽出那柄锋利的匕首纵身向前往孙丙的胸膛刺去。但余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孙丙而是小甲。他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孙丙的身体。
余刚把匕首拔出来小甲的身体就软绵绵地坐在了孙丙脚前他身上溅出来的热血烫痛了余的手。赵甲哀鸣一声:
&a;quot;我的儿子啊……&a;quot;
赵甲将手中黑碗朝余的头上砸过来碗里滚热的参汤散发着香气淋到了余的脸上。余也不由自主地哀鸣一声声音未落就看到赵甲弓起腰像一头凶猛的黑豹子对着余撞过来。他的坚硬如铁的头颅撞中了余的小腹;余双手挥舞着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接着赵甲就顺势骑在了余的身上。他的那双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小手竟然像鹰爪子一样卡住了余的咽喉。与此同时他的嘴巴在余的额头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来。余的眼前一团漆黑心里想挣扎但双手就像死去的枯枝……
就在余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乡台上的夫人凄楚的面孔时赵甲的手指突然松开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余屈起膝盖将他的身体顶翻艰难地爬起来。余看到赵甲侧歪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脸在可怜地抽搐着。余看到孙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赵甲的身体旁惨白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月光似水月光如银;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月光了。余顺着烂漫的月光看过去似乎看到了刘家的贤侄为了他的父亲为了六君子为了大清朝突然出现在袁世凯的面前像余的舍弟一样拔出了两只闪闪发光的金枪……
余头昏脑涨地站起来对着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亲人……
她却嗥叫一声转身往台下跑去。她的身体看起来如同一团败絮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余还用得着去追赶她吗?不用了余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另外的世界里我们迟早会团聚。余从赵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边的血擦干。余走到孙丙的眼前借着灯火和月光——灯火昏黄月光明亮——看清了孙丙神色平静的脸庞。
孙丙啊余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须的确不是余薅的。余诚恳地说着顺手就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灿烂的火花把他的脸辉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还要明亮。余看到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与鲜血同时涌出的还有一句短促的话:&a;quot;戏……演完了……&a;quot;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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