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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俺睁眼就看到了一片红光——不得了哇是哪里失火了吗?嘿嘿不是失火了是太阳出来了。麦草铺上有许多小虫咬得俺身发痒;半生不熟的油炸鬼撑得俺肚子一夜发胀连环屁放。俺看到爹现在不是黑豹子爹现在还是爹爹手捻着檀香佛珠端坐在那张皇帝爷爷赏给他的檀香木龙椅上真是个神气真是个神奇的爹。俺也曾想坐坐龙椅过过瘾爹不让爹说龙椅不是谁都可以坐的如果没生着个龙腚坐上去就要生痔疮——骗人吧爹是龙腚难道儿子就不是龙腚?如果爹是龙腚儿子不是龙腚那爹就不是爹儿子也就不是儿子。俺早就听人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a;quot;。爹坐在椅子上半边脸红半边脸白眼睛似睁非睁嘴唇似动非动仿佛在做好梦。

    俺说爹啊爹趁着他们还没来就让俺坐坐您的龙椅过过瘾吧爹板着脸说:

    &a;quot;不行现在还不行。&a;quot;

    那什么时候才行呢?

    &a;quot;等把这件大活干完了就行了。&a;quot;爹的脸依然板着。俺知道爹板着脸是故意的。他的心里喜欢俺喜欢得要命。俺这样的好孩子人见了人喜爹怎么能不喜欢呢。俺粘到爹的背后搂着爹的脖子用下巴轻轻地碰着爹的后脑勺子说您不让俺坐龙椅那您趁着他们还没来就给俺讲一个北京的故事吧。爹厌烦地说:

    &a;quot;天天讲哪里有那么多故事?&a;quot;

    俺知道爹的厌烦是假装的爹其实最愿意给俺讲北京的故事。俺说爹讲吧没有新故事就把讲过的旧故事再讲一遍嘛。爹说:

    &a;quot;旧故事有什么意思?岂不闻好话说三遍狗都不听。&a;quot;

    俺说爹狗不听俺听。

    &a;quot;你这小子真是拿你没办法。&a;quot;爹看看太阳说&a;quot;还有点工夫就给你讲一个郭猫的故事吧。&a;quot;

    二

    爹给俺讲过的故事俺-个也没忘一共有一百四十一个啦。一百四十一个故事都在俺的脑子里装着。俺的脑子里有很多的小抽屉好像中药铺里的药橱。一个抽屉里藏着一个故事。还有许多的小抽屉空着呢。俺把小抽屉里的故事过了一遍没有郭猫的故事。高兴高兴真高兴这是一个新故事。俺把第一百四十二个抽屉拉开了等着装郭猫。爹说:

    &a;quot;咸丰年间北京天桥来了父子两个爹叫郭猫儿子叫郭小猫。父子两个都会口技。你知道什么是口技吗?就是用嘴能够摹仿出世间各种各样的声音。&a;quot;

    他们会学猫叫吗?

    &a;quot;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爷儿两个在天桥卖艺很快就有了名气。爹那时还跟着余姥姥当外甥呢听到了消息背着姥姥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天桥去看热闹。到了那里后只见在一块空场上围了一大圈人。爹那时个子矮小身体瘦弱从人的腿缝里钻进去。只见一个小孩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守着一个帽子头。从一道青色布帘背后传出了一只公鸡的打鸣声。一个公鸡打了呜然后就是远远近近的几十个公鸡此起彼伏的打呜。听得出来这些打呜的公鸡里还有几个当年的没扎毛羽的小公鸡初学打鸣的声音。听得出来小公鸡一边打鸣还一边抖擞翅膀发出了扑楞扑楞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老婆子催促老汉和儿子起床的声音。老头子咳嗽、吐痰、打火抽烟、用烟袋锅子敲打炕沿的声音。儿子打呼噜声老太大催促儿子的声音儿子起来嘟哝声打哈欠的声音摸索着穿衣的声音。开门声儿子到墙角上小便的声音接着听到打水洗脸声。老太太点火烧水的声音拉风箱的声音。然后听到爷儿两个到猪圈里抓猪的声音。猪满圈乱蹿的声音。猪把圈门碰破的声音。猪满院子乱跑的声音。猪把水桶撞翻把尿罐碰破的声音。猪往鸡窝里钻把鸡窝里的鸡吓得咯咯哒哒惊叫的声音。鸡飞上了墙头的声音。猪的后腿被儿子扯住了的声音。爹上前与儿子一起拉住猪的后腿从鸡窝里往外拽的声音。猪的头卡在鸡窝里大叫的声音。把猪的腿用绳子捆住了的声音。爷儿两个把猪抬到了杀猪床子上的声音。猪在床子上挣扎的声音。儿子用棍子敲打猪的脑袋的声音。猪挨打后发出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儿子在石头上磨刀的声音。爹拖过来一只瓦盆等待着接血的声音。儿子把刀子捅进了猪脖子的声音。猪中了刀的声音。猪血从刀口里喷出来先是滋到了地上然后流到了瓦盆里的声音。接下来是老太太用大盆端来热水一家三口手忙脚乱地褪猪毛的声音。褪完了猪毛儿子开猪膛往外取内脏的声音。一条狗凑上前来叼跑了一根猪肠子的声音。老太太打狗骂狗的声音。爷儿两个把猪肉挂在了肉架上的声音。顾客前来买肉的声音。买肉的人里有老婆婆有老头还有女人和孩子。肉卖完了爷儿两个数钱的声音。数完了钱一家三日围在一起喝粘粥的声音……突然间那道青布帘儿被拉开众人看到帘子后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干巴老头子坐在那里。大家鼓起掌来。那个小孩子站起来端着帽子头转着因收钱铜钱像雨点一样落到了帽子头里也有一些铜钱落在了地上。——这件事是爹亲眼所见半句谎话也没有——还是那句老话:行行出状元。&a;quot;

    三

    爹讲完了故事继续闭目养神俺却深深地沉醉在故事里不愿意出来。爹讲的又是一个儿子和爹的故事。俺觉得爹讲过的所有儿子和爹的故事其实都是讲俺爷儿两个自己的故事。爹就是那耍口技的郭猫俺呢就是那个端着帽子头在场子里转着圈子收钱的小男孩——咪呜咪呜——喵——

    俺爹在京城里进行了那么多次的杀人表演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看客看客们都被俺爹的绝活吸引俺仿佛看到了人们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如果俺那时在俺爹的身边手里端着一个帽子头、头上顶着一张小猫皮转着圈儿收钱该有多么好啊!俺一边收钱一边学着猫叫——咪呜咪呜一一该有多么好啊!俺们能收多少钱啊!爹真是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认了俺把俺带到京里去。如果俺发小就在你的身边俺现在也是一个杀人的状元了……

    俺爹刚回来那阵有人悄悄地对俺说过说小甲你爹不是个人。不是个人是个什么?是个借尸还魂的鬼。他们说小甲你想想你娘死时对你说过你有爹没有?没有吧?肯定没有。你娘死时没说过你有一个爹突然地来了一个爹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他如果不是一个鬼还能是个什么?

    操你们的娘!咪呜咪呜俺提着大砍刀向那些嚼舌头的奸人扑过去。俺没爹没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爹你们竟然敢说俺爹不是俺爹不但不是俺爹还说俺爹不是个人是个鬼你们真是小耗子舔弄猫腚眼大了胆儿啦俺高举着大刀对准他们就扑了上去。咪呜咪呜俺一刀下去能把他们从头顶劈到脚后跟俺爹说在刑典上这就叫&a;quot;大劈&a;quot;俺今日就大劈了你们这些敢说俺爹不是俺爹的狗杂种。那些人见俺动了怒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咪呜咪呜——哼小心点你们这些长尾巴耗子俺爹不是好惹的俺爹的儿子也不是好惹的咪呜咪呜谁如果不信就过来试试看俺爹是坐龙椅的刽子手皇帝爷爷封他先斩后奏见人杀人见狗杀狗。俺就是俺爹的刀斧手砍人好似杀猪狗。

    俺央求着爹再给俺讲一个故事爹说:

    &a;quot;别粘乎了淮备淮备吧别到了时候手忙脚乱。&a;quot;

    俺知道今天是干大事的日子——干大事的日子也就是俺爷们大喜的日子——今后讲故事的机会多着呢好东西不能一次吃完。只要执好了檀香刑俺爹心里欢喜还愁他不把肚子里的故事一件件地讲给俺听吗?俺起身到席棚后边去拉屎撒尿顺便着看看周围的风景。大戏楼子升天台一群野鸽子在阳光里飞翅膀子噗噜噗噜响。校场的周围站着一些大兵木桩子大兵木桩子。几十门钢铁大炮趴在校场的边上有人说那是鳖炮俺说那是狗炮。鳖炮狗炮滑溜溜汪汪叫鳖盖上长青苔狗身上有毛毫咪呜咪呜。

    俺转到了席棚前手爪子闲得痒痒想找点活儿干干。往常里这时候俺已经把猪狗杀好挂在架子上新鲜的肉味儿跟着小鸟满天飞买肉的人已经在俺家的铺面前站队排号。俺提着大砍刀站在肉案子前手抓着热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几乎不差半分毫买肉的人对着俺把大拇指翘:小甲真是好样的!俺知道俺是好样的用不着你们来说道。可今天俺在这里跟着爹第一次干大活这活儿比杀猪重要那些买肉的主顾怎么办?怎么办?没法办你们今天就吃一天斋吧。

    爹不给俺讲故事了真无聊。俺转到锅灶前看到灶里的火已经熄了锅里的油也平了。锅里的油明晃晃的不是油是一面大镜子青铜的大镜子比俺老婆那面还要明亮把俺脸上的每根毛毫儿都倒映出来。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干巴着一些黑血宋三的血。宋三的血不但洒在了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而且还洒在了油锅里。是不是因为油锅里洒进了宋三的血才这样明亮呢?等执完了檀香刑俺要把这锅油搬回家安放在院子里让俺老婆照她的脸。她如果对俺爹不好俺就不让她照。昨天夜里俺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觉呢就听到&a;quot;叭勾&a;quot;一声响宋三一头扎到油锅里紧拖慢捞他的头已经被滚油炸得半熟了真好玩咪呜咪呜。是谁的枪法这样好?俺爹不知道听到枪声赶来探看的官兵们也不知道只有俺知道。这样的好枪法的人高密县里只有两个一个是打兔子的牛青一个是当知县的钱丁。牛青只有一只左眼右眼让土枪炸膛崩瞎了。瞎了右眼后他的枪法大进。他专打跑兔。只要牛青一托枪兔子就要见阎王。牛青是俺的好朋友俺的好朋友是牛青。还有一个神枪手是知县老爷钱丁。俺到北大荒挖草药给俺老婆治病时看到钱丁带着春生和刘朴正在那里打围。春生和刘朴骑着牲口把兔子轰起来知县纵马上前从腰里拔出手枪一甩手根本不用瞄准巴嘎——兔子蹦起半尺高掉在地上死了。

    俺趴在枯草里不敢动弹。俺听到春生满嘴里抹蜜称赞知县的枪法刘朴却垂头坐在马上脸上没有表情猜不透他的意思。俺老婆说过知县的亲信刘朴是知县夫人的干儿子是个有来头的大人物的儿子满肚子学问一身的本事。俺不信有本事还用给人家当催班?有本事就该像俺爹那样举着大刀涂着红脸蛋子嚓!嚓!嚓!嚓!嚓!嚓!六颗人头落了地。

    俺心里想:不是知县枪法好只是让他碰了巧瞎猫碰上了一个死耗子。下一只就不一定能打中了。知县仿佛知道了俺的想法抬手又一枪把一只在天上飞着的小鸟给打下来了。死小鸟黑石头正巧掉在了俺的手边。妈妈的神枪手咪呜咪呜。知县的猎狗跳跃着跑过来。俺攥着小鸟站起来热乎乎地烫手。狗在俺的面前一蹿一蹿地跳跃着汪汪地大叫。狗俺是不怕的;狗是怕俺的。高密县里所有的狗见了俺都夹着尾巴疯叫狗怕俺说明俺的本相如同俺爹也是一只黑豹子。知县的狗看起来很狂其实从它的叫声里俺就听出了这东西尽管有点狗仗人势但心里头还是怕俺。俺就是高密县的狗阎王。听到狗叫春生和刘朴骑着牲口包抄上来。刘朴跟俺不熟但春生是俺的好朋友他经常的到俺家店里喝酒吃肉每次俺都给他个高头。他说小甲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干什么?俺在这里挖草药呢俺老婆病了让俺来给她找那种红梗绿叶的断肠草呢。你认识断肠草吗?如果你认识请你马上告诉俺俺老婆病得可是不轻呢。知县到了俺近前虎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俺。问俺哪里人氏啊姓什名谁啊俺不回答他嘴里呜哩哇啦。小时候俺娘就教导俺说见了当官的问话就装哑巴。俺听到春生在知县耳边悄声说:&a;quot;狗肉西施的丈夫是个半傻子……&a;quot;俺心里想操你个姥姥的春生俺才刚还说你是俺的好朋友呢这算什么好朋友?好朋友还有说好朋友是半傻子的吗?咪呜咪呜俺操你奶奶你说谁是半傻子?如果俺是半傻子你就是一个傻子……

    牛青使一杆土枪打出来是一堆铁沙子;知县使一支洋枪打出来是一颗独子儿。宋三的头上只有一个窟窿你说不是知县打的还能是谁打的呢?但知县为什么要把宋三打死呢?哦俺明白了宋三一定是偷了知县的钱知县的钱能随便偷吗?你偷了知县的钱不把你打死怎么能行!活该活该你平常里仗着衙门里的威风见了俺连哼都不哼一声。你欠了俺家店里五吊钱至今还没还你没还俺也不敢要这下好了俺家的钱虽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丢了。是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当然是命要紧你就欠着俺的钱去见阎王爷爷吧。

    四

    昨天夜里枪声一响官兵们一窝蜂似地拥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宋三的上半截身体从香油锅里拖出来。他的头香喷喷的血和油一块儿往下滴沥活像一个刚炸出来的大个的糖球葫芦。咪呜咪呜。官兵们把他放在地上他还没死利索两条腿还一抽一抽的抽着抽着就成了一只没被杀死的鸡。官兵们都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头目跑来把俺和俺的爹急忙推到席棚里去然后向着方才射来子弹的方向啪地放了一枪。俺还是生平第一次听人在耳朵边上放枪洋枪听人说德国人制造的洋枪一枪能打三里远枪子儿能穿透一堵墙。官兵们学着那头目的样子每人朝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放完了枪枪口里都冒出了白烟火药味儿喷香大年夜里刚放完了鞭炮也是这味儿。然后那个头目就吆喝了一声:追击!咪呜咪呜官兵们呜天嗷地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俺刚想跟着他们去看热闹胳膊却被俺爹给拽住了。俺心里想这群傻瓜往哪里去追?知县肯定是骑着他的快马来的你们忙活着从油锅里往外拖宋三时知县就骑着马跑回县衙去了。他的马是一匹赤兔马身红毛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就是一团火苗子越跑越旺呜呜地响。知县的马原来是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不吃草料饿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风——这是俺爹说的。俺爹还说赤兔马其实应该叫做吃土马应该叫喝风马吃土喝风马中的精灵。真是一匹好马真是一匹宝马什么时候我能有这样一匹宝马呢?什么时候俺要有了这样一匹宝马应该先让俺爹骑俺爹肯定舍不得骑还是让俺骑。好东西要先给爹俺是个孝顺的儿子。高密县最孝顺的儿子莱州府最孝顺的儿子山东省最孝顺的儿子大清国最孝顺的儿子咪呜咪呜。

    官兵们跑过去追了一会儿然后就三三两两地走回来。头目对俺爹说:

    &a;quot;赵姥姥为了您的安请您不要离开席棚半步这是袁大人的命令。&a;quot;

    俺爹也不回答他只是冷笑。几十个官兵把我们的席棚团团包围住咪呜咪呜把我们当成了宝贝护起来了。头目吹灭了席棚里的蜡烛把俺们爷儿俩安排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还问俺爹锅里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没有俺爹说基本好了头目就把灶膛里的劈柴掏出来用水把他们浇灭。焦炭味儿很香俺用力地抽动着鼻子。在黑暗中俺听到爹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俺说:

    &a;quot;天意天意他祭了檀木橛子!&a;quot;

    爹您说什么?

    &a;quot;儿子睡吧明天要干大活。&a;quot;

    爹给您捶捶背?

    &a;quot;不用。&a;quot;

    给您挠挠痒?

    &a;quot;睡吧!&a;quot;爹有些不耐烦地说。

    咪呜咪呜。

    &a;quot;睡吧。&a;quot;

    五

    天明后官兵们从席棚周围撤走换上了一拨德国兵。他们分散在校场的周围脸朝外屁股朝里。后来又来了一拨官兵也散在校场周围与德国兵不同的是他们是屁股朝外脸朝里。后来又来了六个官兵六个德国兵他们在席棚周围站了四个在升天台周围站了四个在戏台前边站了四个。站在席棚周围这四个兵两个是洋的两个是袁的。他们的脸都朝着外背朝着里。四个人要比赛似的都把身体挺得棍直。咪呜咪呜真直。

    爹捻动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个老和尚人了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俺老婆经常这样说。俺的眼锥子扎在爹的手上。咪呜咪呜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是大清朝的手国手是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的手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想杀谁了就用俺爹的手杀。老太后对俺爹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爹说:得令!万岁爷爷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爹说:得令!爹的手真好不动的时候两只小鸟;动起来时两片羽毛。咪呜咪呜。俺记得老婆曾经对俺说过说爹的手小得古怪;看着他的手更感到这个爹不是个凡人。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双杀过千人的手这样的手最合适干的活儿是去给人家接生。俺这里把接生婆称作吉祥姥姥。吉祥姥姥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俺爹说在京城里人家都叫他姥姥。他是一个接生的。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个男的是个男的吗?是个男的俺给爹搓澡时看到过爹的小鸡一根冻青了的小胡萝卜嘿嘿……笑什么?嘿嘿小胡萝卜……傻儿子!咪呜咪呜难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让人笑话吗?男人接生不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沟都看到了吗?看人家女人的腚沟还不被人家用乱棍打死吗?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谁有心思去想这些。

    俺爹突然地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起身到了油锅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比镜子还要明亮把俺们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从油里提拎起来油面粘粘糊糊地破开了。俺的脸也随着变了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羊脸。俺大吃一惊原来俺的本相是一只山羊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咪呜咪呜知道了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山羊算个什么东西俺不当山羊。爹将檀木橛子提起来在阳光下观看着好像一个铁匠师傅在观看刚刚锻造出来的宝剑。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丝线一样落回到锅里在粘稠拉丝的油面上打出了一个个小涡涡。爹让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绸子轻轻地将橛子擦干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绸子吃透了。爹将白绸子放在锅台上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儿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儿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弯曲了。爹一松手橛子立即就恢复了原状。爹将这根橛子放在锅台上然后提拎起另外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干然后用白绸子擦了一遍然后放在手里弯弯一松手橛子马上就恢复了原状。爹的脸上出现了十分满意的神情。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咪呜咪呜檀香刑真好能让俺爹欢喜咪呜咪呜。

    爹将两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里放在那张小桌子上。然后他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仿佛那小桌子后边供养着一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神灵。跪拜完毕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阳太阳升起已经有一竹竿高了往常里这会儿俺差不多已经把猪肉卖完了接下来的活儿俺就要杀狗了。爹看完了太阳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却给俺下了一个命令:

    &a;quot;好儿子杀鸡!&a;quot;

    咪呜咪呜——喵——

    六

    爹一声令下俺心中开花!咪呜咪呜咪呜亲爹亲爹亲爹!烦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热热闹闹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俺从刀篓里选了一把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让爹看看。爹点点头。俺走到鸡前。鸡看到俺就咕咕嘎嘎地扑楞起来扑楞着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摊白屎。往常里这时候它正站在土墙上打鸣呢今天它却被俺用绳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把鸡的翅膀拧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脚下踩着。爹早就告诉了俺今日杀鸡不是为了吃它的肉而是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只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脖子底下等待着接血。公鸡的身上滚烫滚烫它的头在俺的手里挣扎着。俺捏住了它的头让你不老实看你还敢不老实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老实猪比你劲头儿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难道俺还怕你一个小鸡子?操你姥姥的。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将它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它的脖子就裂开了。先是不出血俺有点紧张。因为俺听爹说过:执刑日如果杀鸡不出血后边的事情就会不顺利。俺赶紧复了刀这下好了紫红的鸡血哗哗地窜出来了。似一个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来撒尿。哗啦哗啦咪呜咪呜。白毛公鸡血旺淌了满满一黑碗顺着碗沿往外流。好了爹俺把软绵绵的白公鸡扔在地上说杀完了。

    爹对俺招招手脸上堆积着厚厚的笑容让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将两只手都浸到鸡血里好像要让它们喝饱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会吸血。爹笑嘻嘻地说:

    &a;quot;好儿子闭眼!&a;quot;

    让俺闭眼俺就闭眼。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额头碰撞着他的膝盖嘴巴里自己钻出:咪呜咪呜……爹爹爹爹……

    爹用膝盖夹夹俺的头说:

    &a;quot;好儿子抬起头。&a;quot;

    俺抬起头仰望着爹爹动人的脸。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没有爹时俺听老婆的话有了爹俺就听爹的话。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见面她到哪里去了?咪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味儿。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不听话爹会把俺送到衙门里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咪呜咪呜爹的手又往碗里蘸蘸继续往俺的脸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脸连俺的耳朵都抹了。他在给俺抹血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里去了。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里的鸡血部涂抹到了他的脸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对俺一笑嘴唇咧开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他的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俺也对着他咧嘴一笑咪呜咪呜。他摇摇摆摆地朝那把紫红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裤子高高地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显得十分地安静。俺东张西望了一会打了一个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后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条生长着肉刺的大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俺头上的毛喵儿呼噜俺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把俺惊醒咪呜咪呜俺听到喇叭洋号和铜锣洋鼓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有大炮的声音从这混合声里又粗又壮地突出来。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经变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东西正从大街上往校场进发。校场边缘上那些大炮上蒙着的绿衣裳不知何时被剥去了闪出了青蓝的炮身。每门炮后都活动着四个穿着衣裳的狼狗虽然隔着很远但它们身上的毛儿难逃俺的眼睛。大炮像老鳖一样伸缩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个火球吐出一个火球之后就喷出一口白烟。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样地活动着小模样实在是滑稽极了。俺感到眼睛里杀得紧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脸把衣袖都擦红了。这一擦不要紧眼前又发生了变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脸不是豹子了但他的身子还是豹子屁股后边还是鼓鼓囊囊的尾巴显然还在那里。然后是那些站岗的士兵们也把头变化成了人头身子还保持着狼啦狗啦的。这样就舒服多了。这样俺就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知道俺还是在人世间活着。但爹的脸上的表情还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样子。不太像人样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头舔俺的头时俺幸福得一个劲儿哼哼喵~~

    正在进入校场的队伍里有一顶蓝呢大轿轿前是一些举着旗罗伞扇的人头兽身的东西。抬轿的是些马身子人头或者是马头人身子的东西还有一些牛头人身子的东西。大轿的后边是一匹大洋马马上蹲着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给毁了这匹大洋马肯定是从他手下的小官那里抢来的。再往后还有一些马马后是一辆囚车车上两个囚笼。不是说只给俺老丈人一个人上檀香刑吗?怎么出来了两个囚笼呢?囚车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队伍的两侧簇拥着许多老百姓。尽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头颅但俺还是知道他们是老百姓。俺的心里好像还藏着一个念想俺的眼睛在乌乌压压的群众里搜寻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谁还用说出来吗?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善良的蛇。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

    &a;quot;儿子不要东张西望!&a;quot;

    七

    三声炮响之后监刑官对着在戏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凯和克罗德大声报告:

    &a;quot;卑职高密县正堂禀告巡抚大人午时三刻到钦犯孙丙已经验明正身刽子手业已到位请大人指示!&a;quot;

    戏台上的袁世凯——抻着一根细长的鳖脖子背上的鳖甲像一个大大的锅盖把袍子撑得像一把油纸伞就是许仙游湖时借给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伞怎么到了袁世凯的袍子里去了呢?哦不是伞是鳖盖子啊鳖竟然能当大人真是好玩得很咪呜咪呜袁圆鳖把鳖头歪到大灰狼克罗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什么鳖言狼语然后他就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了一面红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斩乱麻快刀子砍豆腐一点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这个大鳖的道行很深不是个一般的鳖是个高级鳖一般的鳖是当不了这样的大官的。当然他比起俺爹来那是差得很远。监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红旗劈了下来身体一激灵个头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里放出了凶光绿油油的怪吓人的。他的虎须也乍煞开来虎牙也龇了出来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

    &a;quot;时辰到——执刑——&a;quot;

    喊叫完了他的身体又缩了回来虎须也贴到了腮帮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报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钱丁。尽管你的白虎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尽管你的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袍尽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里但是俺从你说话的声音里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喊完了话躬腰驼背地站在了执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渐渐地恢复了人形脸上是汗水看起来挺可怜人的。十几门大炮又咕咚咕咚地连放了三声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紧了时间把眼光往四下里转悠了一圈俺看到校场的边上站满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保持着本相有的变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变化之中处在半人半兽的状态。这么远也看不清张三李四猪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头在阳光下泛着亮。俺挺胸抬头感到十分地荣耀咪呜咪呜俺低头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色直掇宽幅的红布腰带垂着长长的穗头黑色灯笼裤子高腰鹿皮靴子。头上还有一顶圆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见但是别人看得见。俺的脸上和耳朵上还涂着一层厚厚的鸡血呢。现在鸡血已经干巴了裂开了许多小缝儿拘禁得脸皮很不得劲儿不得劲儿也要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俺爹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因为脸上的鸡血开裂了许多的小缝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复了许多的人形爹现在是一个半人半豹子的爹。他的手已经变化回了人手的形状他的脸也变化回了人相但他的两只耳朵还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边生着很多的刺一样的长毛。爹替俺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声说:

    &a;quot;儿子别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胆地干咱爷儿们露脸的时候到了!&a;quot;

    爹俺不怕!

    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俺低声说:

    &a;quot;好儿子!&a;quot;

    &a;quot;爹爹爹爹你知道吗?人家说俺跟知县在一个锅里抢马勺呢……&a;quot;

    八

    俺早就看到囚车上有两个囚笼一个囚笼里有一个孙丙两个囚笼里有两个孙丙。乍一看两个孙丙一模一样细一看两个孙丙大不相同。这两个孙丙的本相一个是一只大黑熊一个是一头大黑猪。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猪只能是熊。俺爹讲给俺的第八十三个故事就是一头大狗熊和一个老虎打仗。在那个故事里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个平手后来狗熊败了。狗熊败了不是因为它的本事小是因为它的心眼太实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说老虎就去抓野鸡。黄羊、兔子充饥还去山泉边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气鼓鼓地在那里拔小树清理战场它总是嫌战场不够宽敞。老虎吃饱了喝足了回来又跟狗熊打。最后狗熊气力不支被老虎打败了就这样老虎成了兽中王。另外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上俺也能把俺的老岳父认出来。俺岳父孙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飞溅。那个假孙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闪闪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孙丙也很面熟轻轻一想俺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伍里的小山子是朱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节时他的耳朵上挂着两颗红辣椒扮演媒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来了这家伙简直是胡闹。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个人犯。但他老人家什么样子的大阵势都见过别说多一个人犯就是多十个人犯也不在话下。俺听到爹自言自语地说:

    &a;quot;幸亏多预备了一根橛子。&a;quot;

    俺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

    先钉哪一个?先钉真的还是先钉假的?俺想从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眼神却飞到了监刑官钱丁的脸上钱丁的脸正对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却是灰蒙蒙的好像一个瞎子。钱丁的眼神告诉俺爹他什么都看不见。愿意先钉哪一个就先钉哪一个随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两个死囚犯脸上。假孙丙的眼神也很散漫。真孙丙的眼睛却是大放光芒。他对着俺爹微微地一点头响亮地说:

    &a;quot;亲家别来无恙!&a;quot;

    俺爹满脸是笑将两个握成拳头的小手抱在胸前对着俺岳父作了一个大揖说:

    &a;quot;亲家大喜了!&a;quot;

    俺岳父喜气洋洋地说:

    &a;quot;同喜同喜!&a;quot;

    &a;quot;是您先还是他先?&a;quot;俺爹问。

    &a;quot;这还用问?&a;quot;俺岳父爽朗地说&a;quot;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嘛!&a;quot;

    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纸被揭走了露出了生铁一样的脸庞。他对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说:

    &a;quot;开锁!&a;quot;

    衙役犹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的命令。俺爹不耐烦地说:&a;quot;开锁!&a;quot;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开了俺岳父身上的铁锁链。俺岳父伸展了一下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块比他的身体窄少许的松木板上。

    那块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让县里最好的细木匠精心地修理过的。木板平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这是俺家用了十几年的松木床子木头里已经吸饱了猎狗的血沉得像铁四个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几次才把它从俺家的院子里抬到这里。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头歪过来谦虚地问俺爹:

    &a;quot;是不是这样?亲家?&a;quot;

    俺爹没有理他弯腰从床子底下拿起那条上好的生牛皮绳子递给俺。

    俺早就等得有点着急了伸手就把绳子从爹的手里抢过来按照事先演练过的方式开始捆绑俺的岳父。岳父不高兴地说:

    &a;quot;贤婿你把咱家小瞧了!&a;quot;

    俺爹在俺的身旁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毫不留情地纠正着俺系错了的绳扣。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对俺们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闹得实在是有点过分爹不得不严厉地提醒他:

    &a;quot;亲家先别嘴硬只怕到了较劲的时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a;quot;

    岳父还在吵吵俺已经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绳子里插了插插不进去。符合要求爹满意地点点头悄声说:

    &a;quot;动手。&a;quot;

    俺疾步走到刀篓边捏出了方才杀鸡时使用过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裤子揪起轻快地旋下了一片让岳父的半个屁股显露出来。爹将那柄吃饱了豆油的枣木槌提到俺的手边放下。他自己从那两根檀木撅子中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侧双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叶一样圆滑的尖头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还在唠叨不休说出的话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话语里还不时地插上几句猫腔好像他对即将开始的刑罚满不在乎但是俺从他的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了、从他哆嗦不止的腿肚子上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和恐惧。俺爹已经不再与俺岳父对话他双手稳稳地攥着橛子满面红光神态安详仰脸看着俺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俺感到爹对俺实在是太好了咪呜咪呜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能有这样一个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呜咪呜如果不是俺娘一辈子吃斋念佛俺不可能碰上这样一个好爹。爹点点下巴示意俺动手。俺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侧着身拉开了马步脚跟站得很稳好像橛子钉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

    随着檀木橛子逐渐深入岳父的身体大抖起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让牛皮绳子紧紧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带动得那块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动了起来。俺不紧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牢记着爹的教导:手上如果有十分劲头儿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

    梆——梆——梆——

    咪呜咪呜——

    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在他把脑袋歪过来的时候俺看到他的脸胀大了胀成一个金黄的铜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剥猪皮前被俺吹起来的猪咪呜咪呜像被俺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

    啪——啪——啪——

    咪呜……

    檀木橛子已经进去了一小半——咪呜……香香的檀木……咪呜……直到现在为止俺岳父还没有出声号叫。俺从爹的脸色上看出了爹对俺岳父十分地钦佩。因为在执刑之前爹与俺考虑了这次执刑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爹最担心的就是俺岳父的鬼哭狼嚎一样的号叫声会让俺这个初次执刑的毛头小伙子心惊胆战导致俺的动作走样把橛子钉到不该进入的深度伤了俺岳父的内脏。爹甚至为俺准备了两个用棉花包起来的枣核一旦出现那种情况他就会把枣核塞进俺的耳朵。但是俺岳父至今还没有出声尽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发出的声音还要大还要粗重但他没有嗥叫更没有哭喊求饶。

    啪——啪——啪——

    咪呜……

    俺看到爹的脸上也有汗水流了出来俺爹可是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啊咪呜爹攥着檀木橛子的手似乎有点颤抖爹的眼睛里有一种惶惶不安俺看到爹这样子心中也慌了。咪呜俺们其实并不希望孙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俺们用猪练习时已经习惯了猪的嗥叫在十几年的杀猪生涯中俺只杀过一只哑巴猪那一次闹得俺手软腿酸连续做了十几天恶梦梦到那只猪对着俺冷笑。岳父岳父您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呜咪呜但是他一声不吭。俺的手腕子一阵酸软腿脚也有点晃动头大了眼花了汗水流进了俺的眼睛鸡血的腥臭气味熏得俺有点恶心。爹的头变成了黑豹子的头爹的美丽的小手上生出了黑色的毛儿。岳父的身上也生出了黑毛他的起起伏伏的头成了一个庞大的熊头。它的身体变得大极了它的力量大极了牛皮绳子变得又细又脆随时都会被崩断。与此同时俺的手拿不准了。俺一槌悠过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声松开了手。俺又一槌悠过去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里失去了平衡橛子的尾巴朝上翘起来分明是进入了它不应该进入的深度伤到了孙丙的内脏。一股鲜血沿着橛子刺刺地窜出来。俺听到孙丙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嗥叫咪呜咪呜比俺杀过的所有的猪的叫声都要难听。爹的眼睛里喷出了火星子。他低声地说:

    &a;quot;小心!&a;quot;

    俺抬起袖子擦擦脸喘了几口粗气。在孙丙一声高似一声的嗥叫声中俺的心安静了下来手不酸了腿不软了头不大了眼不花了咪呜爹的脸又恢复了爹的脸。岳父的头也不再是熊的头。俺抖擞精神拿捏着劲儿继续敲打板子:

    梆——梆——梆——

    咪呜咪呜——

    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呜~~嗷~~呀~~

    咪呜咪呜喵~~。

    他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闹心的响声好像那里边有一群野猫在叫春。这声音让俺感到纳闷也许是俺的耳朵听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里有猫。俺感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平静鼓励了俺。孙丙喊叫的越凶时俺爹脸上的微笑就越让人感到亲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好像他不是在执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罚而是在抽着水烟听人唱戏咪呜咪呜……

    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满意的神情在爹爹脸上洋溢开来。俺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俺也学着爹爹的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咪呜……

    九

    在爹的指挥下四个衙役把那块松木板子连同着俺岳父从床子上抬下来小心翼翼地往那座比县城里最高的屋脊还要高的升天台上爬去。升天台紧靠着席棚的一侧用原木和粗糙的木板架设了长长的漫道爬起来并不费力但那四个身体强壮的衙役都汗流浃背把一个个的湿脚印鲜明地印在木板上。孙丙还被牢牢地捆在木板上。他还在嗥叫但声音已经嘶哑气脉也短促了许多。俺和爹跟随在四个衙役的背后爬上了高台。高台的顶端用宽大的木板铺设了一个平台新鲜的木板散发着清香的松脂气味。平台正中央竖起了一根粗大的松木松木的顶端偏下地方横着钉上了一根三尺长的白色方木就跟俺在北关教堂里看到的十字架一个样子。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把孙丙放下然后就退到旁边等待吩咐。爹让俺用小刀子挑断了将孙丙捆绑在木板上的牛皮绳子绳子一断他的身体一下子就涨开了。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动着但他的身体因为那根檀木撅子的支撑丝毫也动弹不了。为了减少他的体力消耗也为了防止他的剧烈的动作造成对他内脏的伤害在俺爹的指挥下在俺的参与下四个街役把孙丙提起来将他的双腿捆扎在黑色的竖木上将他的双手捆绑在白色的横木上。他站在平台上。只有脑袋是自由的。他大声骂着:

    &a;quot;操你的姥姥克罗德~~操你的姥姥袁世凯~~操你的姥姥钱丁~~操你的姥姥赵甲~~操你们的姥姥~~啊呀~~

    一缕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胸脯上。

    咪呜咪呜……

    十

    走下升天台抬起头四下里一望心就猛地缩了上去堵得俺喘气都不流畅咪呜……

    俺看到校场的四边上镶满了人白花花的阳光下一片人头在放光。俺知道人们的头上都出了汗如果不出汗绝对不会这样明亮。孙丙的叫骂声跟着鸽子在天上飞翔像大浪一波催着一波滚向四面八方。百姓的里边是一些木桩子一样的大兵洋兵和袁兵。俺心里有个念想咪呜你知道俺的念想是什么。俺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啊找到了俺看到俺的老婆的胳膊被两个身体强壮的女人抱住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从后边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使她的身体不能前进半步她的身体只能往上蹿跳。俺的耳朵里突然地听到了她发出的尖厉得像竹叶一样的青油油的哭喊声。

    老婆的哭叫让俺心中烦乱。尽管俺有了爹之后感到她不亲了但在没有爹之前她还是很亲的。她大白天都让俺吃过她的奶呢。一想到她的奶俺的小鸡鸡就叫唤了起来咪呜咪呜俺想起了她说:滚滚到你爹那里去吧死在你爹的屋子里吧!俺不去她就用脚踢俺……想起了老婆的好处俺的眼睛里辣乎乎的鼻子也酸溜溜的咪呜咪呜俺感到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俺跑下升天台想往俺的老婆那边去去摸摸她的奶去嗅嗅她的味。口袋里还有一块爹买给俺的麦芽糖没舍得吃完就送给你吃了吧。但是俺的手腕子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抓住了。不用看俺就知道这是爹的手。爹拉着俺朝执刑的杀猪床子走去。还有一个人犯在那里等着呢还有一根煮得香喷喷油汪汪的檀木橛子在那里等着呢。爹不用开口就通过他的手把他想对俺说的话传达给了俺。爹的声音在俺的耳朵里轰轰地回响着:儿子你是个干大事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因为一个女人把国家和朝廷的活儿扔在一旁这是不允许的这是要杀头的。爹曾经多次告诉过你干咱们这一行的一旦用白公鸡的鲜血涂抹了手脸之后咱就不是人啦人间的苦痛就与咱无关了。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还能去给你老婆送一块麦芽糖?即便爹允许你去送麦芽糖给你的媳妇吃袁世凯大人和克罗德也不会答应。你抬头看看你岳父曾经在上边演过大戏的台上现在端坐着的那些大人们的模样哪一个不是凶如虎狼?

    俺朝戏台上望去果然看到袁世凯和克罗德脸色靛青眼睛放射着绿光好似针尖和麦芒齐打伙的射在了俺的身上。俺慌忙低了头跟着爹回到床子前。俺心里念叨着:老婆别哭了反正你这个爹也不是一个好爹你说过他让一头毛驴把你的头咬破了。这样的爹被檀木撅子钉了也就是钉了。如果是俺爹这样的好爹被檀木橛子钉了哭一哭还是应当的。孙丙这样的爹就别为他哭了。你觉得他被橛子钉得很痛其实未必呢其实他很光荣呢他刚才还和俺的爹互相道喜呢咪呜咪呜。

    钱丁还站在那里眼睛似乎看着面前的景物但俺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监刑官xx巴摆设啥用也不管指望着他下令还不如俺们爷们儿自己行动。既然囚车拉来了两个孙丙那就是让俺爷们儿给这两个孙丙都上檀香刑。俺们已经把真的孙丙成功地送到了升天台上从爹的脸色上俺知道这活儿中间出过一点点差错但基本上还比较成功。第一个马到成功第二个一路顺风。两个衙役从升天台上把孙丙腾出来了的松木板子抬下来放在了杀猪床子上。俺爹悠闲地对看守着假孙丙的衙役说:

    &a;quot;开锁。&a;quot;

    衙役们把沉重的铁链从假孙丙的身上解下来。俺看到卸去了沉重铁链的假孙丙没有像真孙丙那样把身体挺起来反而像一支烤软了的蜡烛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出溜。他的脸色灰白嘴唇更白像破烂的窗户纸;眼睛翻白像一对正在甩子儿的小白蛾。两个衙役把他拖到杀猪床子前一松手他就像一摊泥巴一样萎在了地上。

    俺的爹吩咐衙役把假孙丙抬到了搁在了杀猪床子上的松木板上。他趴在板上浑身抽搐。爹示意俺用绳子捆住他。俺熟练地把他捆在了板子上。不等爹的吩咐俺就把那把剔骨头的小刀子抓在手里将他屁股上的裤子扯成了一个篷然后轻轻一旋——哎呀不得了呀——一股臭气从这个混蛋的裤裆里蹿出来——这家伙已经拉在裤裆里了。

    爹皱着眉头将那根檀木橛子插在了假孙丙的尾骨下方。俺提起油槌往前凑了一步没及举槌就感到一股更加恶毒的臭气扑面而来。俺扔下油槌捂住鼻子就跑好像被黄鼠狼子的臭气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后严厉而低沉地喊叫着:

    &a;quot;回来小甲!&a;quot;

    爹的喊叫唤醒了俺的责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脚步避避影影地、绕着圈子往爹的面前靠拢。假孙丙大概是烂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屎绝对没有这样可怕的气味。怎么办?爹还在那里双手攥着檀木橛子等待着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当橛子进入他的身体时这家伙的屁眼里还会拉出什么样的东西。关于俺们今天干的事儿的重要性俺早就听爹讲述了许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里往外射枪子儿俺也得站在那里抡油槌但他的屁眼里放出来的臭气比枪子儿还要可怕。俺稍微靠前一步肚子里的东西就打着滚儿往上蹿。饶了俺吧亲爹!如果非要俺执这个刑罚只怕檀木橛子还没钉出来俺就被他活活地给熏死了……

    老天开眼在最后的关头端坐在大戏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凯下达了命令将原定执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斩首。接到命令后俺爹将手中的檀木橛子一扔皱着眉毛屏住气儿从一个离他最近的衙役腰间抽出了一把腰刀一个小箭步窜回来;用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麻利劲儿手起刀落白光闪烁眨巴眼的工夫就将真小山子假孙丙的脑袋砍落在杀猪床子下。

    咪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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