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都市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 第十六章
    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

    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a;quot;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a;quot;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a;quot;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a;quot;世钧笑道:&a;quot;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a;quot;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a;quot;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a;quot;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a;quot;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a;quot;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a;quot;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操心?&a;quot;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a;quot;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a;quot;世钧微笑道:&a;quot;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a;quot;翠芝道:&a;quot;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a;quot;世钧道:&a;quot;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a;quot;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a;quot;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a;quot;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a;quot;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a;quot;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a;quot;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a;quot;许太太轻声笑道:&a;quot;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a;quot;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a;quot;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a;quot;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a;quot;是美国人?&a;quot;许太太悄悄的笑道:&a;quot;中国人。&a;quot;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a;quot;也是个留学生。&a;quot;他们亲家太太便道:&a;quot;是纪航森的女儿。&a;quot;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a;quot;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a;quot;许太太道:&a;quot;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a;quot;他妹妹笑道:&a;quot;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a;quot;世钧道:&a;quot;老伯最近有信没有?&a;quot;许太太道:&a;quot;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a;quot;

    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a;quot;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a;quot;

    没一会工夫已经大家包围着他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跟翠芝当然也这样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妹夫他根本没见过。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许太太是初会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他妹妹问道:&a;quot;吃了饭没有?&a;quot;叔惠道:&a;quot;飞机上吃过了。&a;quot;世钧帮着拿行李道:&a;quot;先上我们那儿去。&a;quot;许太太道:&a;quot;现在上海找房子难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想给你定个旅馆的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a;quot;他们亲家太太道:&a;quot;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难得的热闹热闹。&a;quot;世钧道:&a;quot;你们是在白克路?离我们那儿不远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a;quot;翠芝也道:&a;quot;还是住我们那儿吧。&a;quot;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

    大家叫了两部汽车满载而归先到白克路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就没有下车料想他们母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说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搬过来。翠芝向叔惠笑道:&a;quot;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a;quot;

    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a;quot;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a;quot;世钧蹲下来笑道:&a;quot;蚂蚁排班干什么?&a;quot;二贝道:&a;quot;蚂蚁排班拿户口米。&a;quot;世钧笑道:&a;quot;哦?拿户口米啊?&a;quot;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a;quot;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a;quot;二贝带笑嚷道:&a;quot;妈来看轧米呵!&a;quot;翠芝便向世钧道:&a;quot;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a;quot;世钧笑道:&a;quot;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a;quot;翠芝道:&a;quot;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a;quot;

    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a;quot;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拴在亭子间里。&a;quot;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咀犹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

    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a;quot;怎么把我这些书堆在地下?&a;quot;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a;quot;嗨!不许乱咬!&a;quot;二贝也嚷着:&a;quot;不许乱咬!&a;quot;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a;quot;你看你这孩子!&a;quot;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a;quot;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a;quot;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a;quot;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a;quot;世钧道:&a;quot;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a;quot;翠芝道:&a;quot;他不爱喝中国酒。&a;quot;世钧笑道:&a;quot;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a;quot;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a;quot;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a;quot;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a;quot;少奶奶呢?&a;quot;女佣道:&a;quot;出去了去买酒去了。&a;quot;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a;quot;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a;quot;李妈道:&a;quot;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a;quot;

    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a;quot;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a;quot;翠芝道:&a;quot;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a;quot;世钧道:&a;quot;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a;quot;翠芝道:&a;quot;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a;quot;又道:&a;quot;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纭>褪秩ヂ蛄说慊鹜龋跑到-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a;quot;世钧笑道:&a;quot;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a;quot;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a;quot;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a;quot;世钧笑道:&a;quot;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a;quot;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a;quot;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a;quot;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a;quot;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a;quot;世钧道:&a;quot;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a;quot;翠芝道:&a;quot;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a;quot;世钧道:&a;quot;我要不了五分钟。&a;quot;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a;quot;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a;quot;翠芝道:&a;quot;我叫她去买香缛チ恕D愠纳谰筒灰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a;quot;世钧道:&a;quot;怎么一件也没烫?&a;quot;翠芝道:&a;quot;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a;quot;世钧道:&a;quot;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a;quot;翠芝道:&a;quot;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a;quot;世钧道:&a;quot;没看见。&a;quot;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a;quot;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a;quot;世钧道:&a;quot;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a;quot;翠芝道:&a;quot;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a;quot;世钧道:&a;quot;这时候还忙这个?&a;quot;翠芝道:&a;quot;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a;quot;

    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钧看表道:&a;quot;八点五分了。你还不快点?&a;quot;翠芝道:&a;quot;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a;quot;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a;quot;车子叫来了。你还没好?&a;quot;翠芝在楼上答道:&a;quot;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a;quot;世钧道:&a;quot;不在我这儿。&a;quot;翠芝道:&a;quot;我记得你拿的-!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a;quot;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a;quot;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你不知道问李妈。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a;quot;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a;quot;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a;quot;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a;quot;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a;quot;世钧道:&a;quot;钥匙没有。&a;quot;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a;quot;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a;quot;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a;quot;第一夫人&a;quot;可说是才貌双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a;quot;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a;quot;世钧笑道:&a;quot;打得不好。&a;quot;屏妮笑道:&a;quot;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a;quot;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a;quot;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a;quot;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a;quot;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a;quot;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

    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吃螃蟹李太太郑重其事地介绍道:&a;quot;这是阳澄湖的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a;quot;世钧笑道:&a;quot;这还是前天的?&a;quot;李太太忙道:&a;quot;呃!活的!湖水养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a;quot;世钧笑道:&a;quot;可了不得真费事。&a;quot;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实在跟她无话可说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这肥皂到处做广告因道:&a;quot;我都不知道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a;quot;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a;quot;他反正什么都搞。&a;quot;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

    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a;quot;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a;quot;世钧茫然道:&a;quot;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a;quot;翠芝道:&a;quot;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a;quot;世钧笑道:&a;quot;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a;quot;翠芝道:&a;quot;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a;quot;世钧笑道:&a;quot;谁知道他们这些事?&a;quot;翠芝道:&a;quot;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a;quot;世钧道:&a;quot;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a;quot;翠芝道:&a;quot;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a;quot;世钧不禁想道:&a;quot;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a;quot;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

    翠芝又道:&a;quot;屏妮皮肤真好。&a;quot;世钧道:&a;quot;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a;quot;翠芝道:&a;quot;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a;quot;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a;quot;世钧&a;quot;。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a;quot;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a;quot;世钧道:&a;quot;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a;quot;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a;quot;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a;quot;世钧道:&a;quot;哪儿?谁生什么气。&a;quot;翠芝道:&a;quot;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a;quot;世钧想道:&a;quot;是吗?&a;quot;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a;quot;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a;quot;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a;quot;没有。&a;quot;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a;quot;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a;quot;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a;quot;世钧。&a;quot;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a;quot;嗳我现在闻见了。&a;quot;翠芝道:&a;quot;闻见什么?&a;quot;世钧道:&a;quot;是有煤气味儿。&a;quot;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a;quot;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直在那儿叫。&a;quot;

    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a;quot;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a;quot;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a;quot;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a;quot;她常常这样告诉人。

    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了掸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说:

    &a;quot;世钧:

    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唆。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安慰因为你走了有些时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a;quot;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象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a;quot;难道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吗?&a;quot;

    下面还有一段:&a;quot;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么些无意识──&a;quot;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他忽然觉得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都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

    喜欢半生缘(十八春)请大家收藏:(.)半生缘(十八春)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