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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学校。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回来不久豫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的委曲求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禁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豫瑾便道:&a;quot;曼桢现在在哪儿?&a;quot;顾太太道:&a;quot;她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a;quot;顾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彷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

    豫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a;quot;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a;quot;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注销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丬银行。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气热杰民只穿著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一声&a;quot;妈。&a;quot;曼桢应了声&a;quot;唔?&a;quot;荣宝却又不作声了隔了一会方才仰着脸悄悄的说道:&a;quot;妈小舅舅腿上有个疤。&a;quot;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a;quot;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a;quot;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a;quot;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自行车摔了一跤。&a;quot;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了一下笑道:&a;quot;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沉世钧。&a;quot;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彷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了一句道:&a;quot;沉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a;quot;曼桢微笑道:&a;quot;你倒还认识他。&a;quot;杰民道:&a;quot;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a;quot;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a;quot;才跟他一样大!&a;quot;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两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追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亲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号她一路认着门牌认了过来近-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那-口便静静的浴在红光中-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三轮车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马路也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子发胡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头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越过她前头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车。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做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是一-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象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荡着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身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量就很仓皇的穿过马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a;quot;吱呦&a;quot;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路心里还是砰砰的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关得紧腾腾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问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象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a;quot;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唔?&a;quot;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用。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上海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两口子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损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她乘着这时候平靖些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a;quot;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a;quot;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会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绝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适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a;quot;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的休息休息。&a;quot;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a;quot;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a;quot;曼桢道:&a;quot;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是些昧良心的事。&a;quot;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陪笑道:&a;quot;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a;quot;曼桢不语。顾太太见她总是那样无精打采的而且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a;quot;你身体好吧?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a;quot;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a;quot;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a;quot;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a;quot;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a;quot;又向曼桢笑道:&a;quot;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a;quot;曼桢有点茫然的说:&a;quot;像爸爸?&a;quot;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a;quot;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a;quot;曼桢道:&a;quot;可是路上累着了?&a;quot;顾太太道:&a;quot;唔。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a;quot;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躺下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豫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a;quot;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a;quot;顾太太-了一声道:&a;quot;别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来了一趟。&a;quot;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在枕上欠起半身轻声道:&a;quot;嗳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给抓去了。&a;quot;曼桢吃了一惊道:&a;quot;啊?怎么好好的──?&a;quot;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a;quot;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他们听见了好象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把他逮了去医院的看护都给轮奸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就这么送了命。嗳呀我听见这话真是──!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长大的!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可怎么死得这么惨!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两天城里都乱极了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还不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a;quot;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a;quot;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a;quot;顾太太道:&a;quot;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a;quot;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a;quot;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a;quot;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a;quot;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a;quot;顾太太道:&a;quot;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a;quot;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恰巧鸿才进来了荣宝叫了声&a;quot;爸爸&a;quot;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a;quot;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a;quot;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光认识他母亲。荣宝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喝道:&a;quot;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小鬼似的?你说!说!&a;quot;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a;quot;哭什么?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a;quot;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a;quot;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a;quot;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a;quot;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a;quot;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下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恨恨的道:&a;quot;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a;quot;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叫他道:&a;quot;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a;quot;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a;quot;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a;quot;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a;quot;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a;quot;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他叫了声&a;quot;妈。&a;quot;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暄之下顾太太告诉他听这次逃难的经过。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阵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a;quot;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a;quot;女佣来请吃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象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a;quot;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a;quot;曼桢也不语。半晌鸿才又愤愤的道:&a;quot;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a;quot;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脚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荣宝拣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拣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骂道:&a;quot;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a;quot;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碴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爬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没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拣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爬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是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去。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呕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太太便想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a;quot;远香近臭&a;quot;住长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快些。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熟的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看得也仔细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门口停着好些三轮车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见曼桢却彷佛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桢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自己心虚。她当时也没有理会自和她母亲走进门去乘电梯上楼。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候诊室里坐满了人。曼桢挂了号之后替她母亲找了一个位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坐在他们中间的。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长长的脸蛋黄白皮色似乎身体很孱弱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的旋转着却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想必总是她父亲的帽子。坐在她旁边看报的那个人总是她父亲了。曼桢不由得向他们多看了两眼觉得这一个画面很有一种家庭意味。

    那看报的人被报纸遮着只看见他的袍裤和鞋袜彷佛都很眼熟。曼桢不觉呆了一呆。鸿才早上就是穿著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这儿来是看病还是找魏医生有什么事情?可能是带这小孩来看病。难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春元春元看见她好象见了鬼似的。她和她母亲走进来的时候鸿才一定已经看见她们了所以一直捧着张报纸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桢倒也不想当场戳穿他。当着这许多人闹上那么一出算什么呢而且又有她母亲在场她很不愿意叫她母亲夹在里面更添上许多麻烦。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a;quot;妈你来看喏那就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a;quot;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一同凭窗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象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头那人急忙背过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身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鸿才在镜框里看见了连忙拔腿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道:&a;quot;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a;quot;她离开了窗口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鸿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a;quot;爸爸你到哪儿去?&a;quot;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地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说道:&a;quot;那可是鸿才?&a;quot;鸿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过身来笑道:&a;quot;咦你们也在这儿!&a;quot;顾太太因为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非常奇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a;quot;这是我的干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a;quot;又望着曼桢笑道:&a;quot;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认干亲。&a;quot;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鸿才又道:&a;quot;他们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陪妈来的?&a;quot;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a;quot;嗳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细心。&a;quot;他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a;quot;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其实我也好了。&a;quot;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a;quot;祝先生。&a;quot;轮到鸿才了。他笑道:&a;quot;那我先进去了。&a;quot;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旁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a;quot;姆妈姆妈也来!&a;quot;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身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时也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a;quot;妈坐到这边来吧?&a;quot;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去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在外面或者还有儿子。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那么假使离婚的话或者荣宝可以归她抚养。离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的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她这些年来因为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介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熟人介绍总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细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尽让外面的病人等着。半晌方才开了门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纪总有三十开外了一张枣核脸妖媚的小眼睛嫣红的胭脂直涂到鬓脚里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脚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刍ㄐ白缎滚口鞋头圩乓欢浒仔纷菊。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便抢先一步上前介绍道:&a;quot;这是何太太。这是我岳母。这是我太太。&a;quot;那何太太并没有走过来只远远地朝这边带笑点了个头又和鸿才点点头笑笑便带着孩子走了。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顾太太闲谈一直陪着她们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虚其实今天这桩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当场发作既然并没有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闹穿了也不怕她怎样。但是他对于曼桢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尽量的侮辱她有时候却又微微的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碍着春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春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会便到楼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便叫道:&a;quot;嗳你来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a;quot;曼桢走了进来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顾太太却从枕上翘起头来见四面无人便望着她笑道:&a;quot;刚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a;quot;曼桢淡淡的笑了一笑道:&a;quot;是呀看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a;quot;顾太太叹道:&a;quot;我说呢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碴子是外头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把一个心整个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点。&a;quot;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心里想曼桢也奇怪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真是碰见这种事情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让似的。这孩子怎么这样胡涂。照说我这做丈母的只有从中排解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理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根本她对于鸿才的钱就嫌它来路不正简直不愿过问。顾太太觉得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开口说道:&a;quot;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早就想劝劝你了。别的不说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你应该自己攒几个钱。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的吵万一真闹僵了家用钱他不拿出来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a;quot;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儿女们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a;quot;-!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a;quot;曼桢把眼珠一转便微笑道:&a;quot;是真的我也知道妈嫌烦。过两天等妈好了还不如到伟民那儿去住几天还清静点。&a;quot;顾太太万想不到她女儿会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a;quot;那倒也好。&a;quot;转念一想一定是曼桢下了决心要和鸿才大闹要他和那女人断绝关系;这次一定有一场剧烈的争吵所以要她避一避开免得她在旁边碍事。顾太太忖量了一会倒又有点不放心起来便又叮嘱道:&a;quot;我可憋不住还又要说啊你要跟他闹也不要太决裂了还得给他留点地步。你看刚才那孩子已经有那么大了那个人横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来还许在你跟他结婚之前呢。这样长久了叫她走恐怕难呢。&a;quot;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a;quot;二姊&a;quot;顾太太一时蒙住了忙轻声问曼桢:&a;quot;谁?&a;quot;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弟媳妇琬珠径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a;quot;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a;quot;正说着鸿才也陪着伟民上楼来了。鸿才今天对伟民夫妇也特别敷衍说:&a;quot;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找来我们热闹热闹。&a;quot;立逼着伟民去打电话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又笑道:&a;quot;妈不是爱打麻将吗?今天正好打几圈。&a;quot;顾太太虽然没心肠取乐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她本人这样有涵养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些。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顾太太打了起来。不久杰民也来了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杰民便问:&a;quot;荣宝呢?&a;quot;把荣宝找了来但是荣宝因鸿才在这里就像避猫鼠似的站得远远的杰民和他说话他也不大搭碴。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道:&a;quot;今天怎么了不喜欢小舅舅啦?&a;quot;一个眼不见荣宝倒已经溜了。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的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好几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后进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a;quot;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a;quot;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春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a;quot;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a;quot;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a;quot;呵哟谢谢老太太!&a;quot;他心里也有点数想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还不是因为今天在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的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a;quot;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a;quot;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也都和盘托出。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a;quot;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a;quot;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的亲切那好象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春元已经下楼去了。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的的声响。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的打他骂他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在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天。所以还是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的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从前的事那是鸿才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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