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第34章
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姊姊的?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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