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第3章
——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二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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