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金锁记》 第14章
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著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
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著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
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著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著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著?
”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著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著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他嘴里这么说著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地说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著他小声答应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著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夷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著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著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著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著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的很晚。徐太太仿佛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帐因此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
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栏杆外生著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著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却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著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著。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著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著。
隔著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著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著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著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
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著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
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著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著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著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 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著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上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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