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 中国,少了一味药 > 第4章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三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议定之后,三人相视而笑,我毫无察觉,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黑暗中鼾声轰响,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极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说完作势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鲜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9)

    小庞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伸手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译的《国王的人马》的结尾:“我们终将回来,慢慢走过长街,看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我们在海边徜徉,看阳光中的跳水板闪亮地伸向空中。我们在松林间漫步,让厚厚的落叶收藏我们的足音。然而,这都是遥远的未来之事,现在,我们走出家门,走进动荡的世界,走出历史又走进历史,去承受时光的万劫不复……”默诵了几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八)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脸,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翻身而起,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共住了八个人。大嗓门小伙儿叫刘东,金牙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称为一个家庭,这套房是小庞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这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在上饶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将近二百人,这数字还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四川体系……据说国二百二十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七百万人,这数字肯定不可信,不过据我估计,“河南体系”至少也有几千人。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0)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费,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地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定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评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十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十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几分钟。这事自有原因:他们每天都要评估我的表现,还要紧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漫长的时光只能一点点消磨,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当所有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事,你就会觉得那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所以中国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身而出与众颉颃的痴汉,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齐喑时,他也乖巧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做声。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1)

    (九)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他要扮演男友,所以表现得十分慷慨,给小琳买了萝卜糕,还买了十块钱的糖,小琳笑得极为甜美,我看在眼里,忍不住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两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面面相觑,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时间到了,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走出一个高个子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估计早就等在门后了。

    一番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四个破破烂烂的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座,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必须敬之畏之,切不能等闲视之。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呀,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2)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是临时想出来的说辞。其中破绽百出,居然一直没人识破,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是被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