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到一百万,你自己留着用。
我活了三十五年,虽死不为夭,你不必过于伤心。你为人忠厚,但不适宜经商,以后多多保重。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很严厉,没怎么关心过你,甚至没跟你好好谈过几次话,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怪我。
母亲的骨灰还寄放在成都,你找时间把她葬了吧,春祭秋扫,你多替我尽尽孝心。
替我谢谢×××和×××,祝她们幸福,其他不必多说。
你多保重,少抽点烟,少熬点夜,不要太固执,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我们早年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走进去,看见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是歪理邪说,见的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六)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传销团伙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这班车不过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Qī.shū.ωǎng.,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听到中午十二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父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当饭吃?”
此后的二十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者: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回答: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皱眉: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夸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不过每次都有惊无险,侥幸逃过。
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我和小庞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打卖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上饶市信州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传销者。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一个就是小琳,另一个称为“嫂子”。看得出来,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恼火,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实我错怪她们了,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会议内容只有一个:怎么对付这个新来的叫“郝群”的家伙。我自恃聪明,却没有想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绿色的旧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行李,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非常贴心,特别嘱咐:“哥,你终于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7)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在“电话管理”方面,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一直打到欠费停机,到时求助无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
(七)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家沙县小吃,我们下了车,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请我吃一顿。这顿饭不是宵夜,如上所述,传销团伙崇尚节俭,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时候偶尔为之。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点上一支烟,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还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葱油拌面不够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贪吃,而是饿急了。十几天后,我也能切身体验到这种滋味:看见有人吃东西就流口水,闻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动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哦,错了,不是“简直”,那就叫过年。
吃完饭走出来,我指着对面的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里?”嫂子大笑:“哥,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赳赳前行,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爬上一条黑黑的楼梯。时已深夜,我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洞窟,心里不停打鼓。
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客厅中央有一架暗红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不知哪间卧室传出梦呓声:“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8)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都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当时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这玩意儿的残酷,拿着它上厕所简直就是冒险,除非有高超的手艺,否则一定会出现技术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