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饷,段柳晏走到窗边。

    “告辞。”

    撂下这句话,他便翻身出了窗。

    决心万劫不复(1)

    父亲寿宴将至,一连半月有余,单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可单宸非却没漏过妹妹的一举一动。

    她向来严谨细心,这些日子账目核对却错了好几处,害管账的活计提心吊胆;她的脾气一直很好,最近却总是因为小事大发雷霆,搞得府上佣人担心受怕;她热爱并精通音律,可近期却很少弹琴吹笛,偶尔奏乐也是频频出错。

    很显然,单纹惜有心事。

    而且是不想和哥哥讲的心事。

    后院,塘中荷花已达最盛之时,鸟啼虫鸣阵阵,虽也悦耳动听,却比不上那熟悉的琴音笛乐。

    单宸非叹了口气,身后突然传来嘻嘻笑声,他唇边扬起浅淡的弧度,任她扑上来,从背后抱住自己。

    “真想不到我的狐狸哥哥也会叹气喔。”

    “哥也是人啊,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惜儿觉得呢?”

    “我开个玩笑而已,哥扯什么大道理嘛!”小嘴一嘟,她转眸看向塘中荷花,蹲下身,撩了撩水,轻声唤道:“哥。”

    “嗯?”

    “这些年来,你累吗?”

    “说不累是假的,”他也望向了那粉嫩的荷,眸中弥漫了淡淡忧伤,“惜儿累吗?”

    “很累,但是很快乐。哥哥呢?”

    “哥和惜儿一样。”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一直很快乐。

    她站起身,直视着他,严肃地道:“哥,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认真说实话。”

    他转眸对上她神色锐利的杏眼,轻轻颌首。

    “现在的生活,是哥哥想要的吗?”

    “是。”

    “那么,是最想要的吗?”

    单宸非愣了愣。

    随着她的话音敲入耳膜,他的视线焦点发生了错乱,妹妹的五官被分别放大,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眨眼的动作似乎也被放慢了。

    他逐一扫过单纹惜精致的五官,弯月般的浓眉下面是炯炯生辉的杏眼,纤长的睫毛洒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小巧玲珑而高挺的鼻,随着呼吸,鼻翼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红润的朱唇宛若娇嫩的樱桃,让人看着就想咬上去……

    决心万劫不复(2)

    停!

    单宸非闭了闭眼。他最想要的,便是摘下那枚樱桃,放入自己的口中,细细品尝,慢慢吮吸汁液。可是,不行……

    他不能告诉惜儿。

    这个烦恼,只要自己承担便好,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把她拖下水!

    但是,他亦不想骗她。

    “现在的生活不是哥最想要的,但是哥哥很满足。保护好这个家,让爹和惜儿好好的,便是哥哥每次做事前,首要考虑的事。”

    单纹惜怔怔望着他,片刻后,脸上绽开温暖人心的璀璨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哥哥”。

    单宸非知道,这是妹妹撒娇的方式。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温柔地应着,抬手覆上她的头,轻揉。

    “惜儿,会离开哥哥吗?”

    当他反应过来时,话音已经落下。五年来,单宸非第一次产生慌了神的感觉。

    “哥在说什么呀!惜儿是哥哥的妹妹啊,这是从我们出生就决定了的事,妹妹怎么会离开哥哥!”

    “嗯。”他露出温柔的笑,掩盖了眼中深深的伤,隐藏了心里钝钝的疼。

    那样的伤,那般的疼,浓如泥沼,化不开,流不尽。一脚踏上去,便再无可能身而退。

    然而,商场上游刃有余的“竹仙狐”,这次却亲手斩断了所有后路。怪只怪,他的演技,与生俱来,早已完美至无暇之境。

    无人看出,他已然决心坠入万劫不复。

    皇上皇叔共寻伊人(1)

    皓月皎洁,若无暇美玉镶嵌于墨色琉璃般的夜幕。

    单纹惜一手撑在窗棂上,对着明月发呆,眼中是期许与失望交错的复杂神色。

    下午和哥哥谈完之后,她心口积压多日的郁结终于减少了一部分。

    不知怎的,两个月以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段柳晏每晚的登窗骚扰。如今,他突然不再造访,她倒是很不适应,以至于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时难免心浮气躁。焦躁易怒之下,家中仆役和店里伙计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单纹惜叹了口气,何时开始,自己竟成了持宠而娇的大小姐,这样的她,和那些被深恶痛绝的恶人有何差异?

    “不可以再这样了呢……臭小子,你是不是想赖账了?”

    她喃喃低语的声音被微风吹散,再无踪迹。

    红墙金瓦的皇宫中,尚有一座大殿烛火通明,宫女太监守在殿门两旁,常有侍卫走动,皆为一派不敢松懈的摸样。

    殿中金碧辉煌,烛光将三个男人的身影拉长。

    唯一的老者便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杨荣。

    朱瞻基将手中的两份奏章分别递给杨荣和段柳晏,然后坐回到龙椅上,“没其它事,你们可以退下了。”

    “是。微臣告退。”

    段柳晏率先看完了折子,行了礼便要走,却被朱瞻基一声“等等”唤住了脚步。他连忙转身,毕恭毕敬行礼,“皇上还有何吩咐?”

    明明是恭敬得一丝不苟的动作,放在段柳晏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傲气邪魅。杨荣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微眯了眼。朱瞻基却不以为意,随手取了折子翻阅,开口,如洪钟的声音带着些随意。

    “柳晏,上次搭救朕的人,可有着落?”

    “回皇上,臣弟无能,尚无线索。”

    “这件事,希望你尽快办妥。务必要早日找到那人,朕定当好生答谢他。”

    “遵旨。臣弟告退。”

    朱瞻基微微颌首。

    待段柳晏走出大殿一段时间,杨荣朝前作揖,“皇上,微臣有一事请问。”

    “何事?”

    皇上皇叔共寻伊人(2)

    “皇上自登基以来便施仁政、行削藩,今大明国泰民安,百官臣服,乃兴旺之吉兆。然,削藩之策施行以来,一直颇为顺利,皇上却独留宁远王与汉王。恕微臣斗胆进言,此双王,乃大明日后两大隐患。若他日,这二人或其子孙心生反念勾结,朝廷危之。”

    他说完之后,朱瞻基却大笑了数声,朗声道:“朕与朝廷,能拥有卿之敢言之臣,实乃大幸。”

    “微臣不敢当。”

    朱瞻基收了笑,“但,杨爱卿此言,实乃冤枉了段柳晏。朕颁布削藩之策当日,柳晏便以‘安邦治国’为条件,交出了手中兵权,并发下重誓,世代忠于明君。朕也赐予了柳晏一枚免死令牌,以示信任。如今他掌管御林军,更司兵马大元帅之位,若柳晏有不忠之心,不说今日,数月前,朕怕是早已死在回京途中。”

    说到这,朱瞻基沉了面色,心道:如此信任他,是因为我很清楚,这个表弟想要什么,又对什么没兴趣。

    “至于皇叔,”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近来已经有所收敛,所提之事大多益于百姓。况且,不论如何,他亦是朕的叔父,朕不想逼得太紧。”

    知道皇上一向注重孝道,杨荣也不好再说什么,作揖行礼后便告退了。

    距京都千里之外的汉王府亦有人未眠。

    汉王朱高煦坐于桌案旁,前方,一青年人中规中矩矗立,态度恭敬诚恳。

    看完信件,朱高煦勃然大怒,力道失控之下,将信纸粉碎,向那青年咆哮道:“告诉他!务必找到此人,否则不要回来见本王!”

    “遵、遵命!”青年颤抖着应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朱高煦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到窗前,眺望着明月沉思。

    当初得知朱瞻基奉旨回京,他便迅速安排了人手刺杀,虽然事出仓促,却极为隐秘,怎可能走漏风声?

    那么,毫无疑问,救驾者是他身边的人——他的身边,有侄子朱瞻基的奸细!

    朱高煦的拳重重捶在窗棂上,木头断裂的声音顿时传了满室。

    他一定要先找到那人,并将其碎尸万段,否则,怎能消他心头之恨!

    宴席选良缘(1)

    正午来临时,京城第一酒楼早已是宾客满座。上至朝堂重臣、江湖豪杰,下至平民百姓、素装小生,各路人士齐聚一堂,场景实为热闹。

    单家主三人进入时,喧闹在瞬间平息了。

    男士的目光聚焦在那面罩薄纱的娇美之人身上,女子们则均已被那清逸男子震慑了心魄。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情绪滋生,仰慕的、嫉妒的、惊羡的、厌恶的云云——满座宾客,各怀心思。

    主持致词刚刚结束,单纹惜和单宸非便各被一群男女包围。

    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游戏——早已玩腻了的游戏,便连作为消遣都显得勉强。

    “单姑娘平日闲暇之时都有做些什么呢?”

    “单姑娘的手这么漂亮灵巧,一定是常常做些女红之事吧!”

    “李公子过奖。小女子闲暇之下,常常奏乐,以滋消遣。”

    看着那些公子们的笑容,单纹惜回味了一下早饭,面上笑盈盈回答,却在心里叫苦喊累。她转眸去看哥哥,见单宸非依旧是淡淡的笑容透着疏离,便只剩无语问苍天的份儿。

    父亲可是再三叮嘱过要他们留心选良缘的,可是这帮人,根本就与往年宾客无不同。都是一副谄媚的嘴脸,让他们怎么选?!

    围着单宸非的那些莺莺燕燕,在单纹惜看来简直一个比一个粗俗。

    连假笑都无法扮好,就想降服她哥哥“竹仙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