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红的宫墙又高又阔气,看门的卫兵却是凶神恶煞,见她一个衣衫蓝楼的十岁女童,根本不听她说话,直接将她赶到十丈之外。玲珑也曾随仁和寺的师兄们下山化缘,知道京城人的冷漠,但没想到号称仁慈爱民的皇家,也这样无情。
无奈,她又在门边的石像边上躲着候了许久,等有马车来门前等人,就都悄悄地溜上前,逐一问讯。那些马车有的是外间派来接自己主人的,有的是大臣将军的特别车马,来路不同,然而都一样倨傲。一波三折,玲珑不知遭了多少白眼,摔了几次嘴啃泥,才终于从一个车夫的口中,问出了皇家马厩,和御用马车夫们可能的所在。
走到御用马厩跟前,只见阔气非凡,一律官兵把守,玲珑知道,自己没有混进去的可能。她又怕之前想要杀她的人就在附近徘徊,依旧采取在皇宫门前的法子,藏着等人路过,就上前问讯。
幸而这一次运气极好,只问了两三个人,就碰见了认识苏武的人。
那个人年纪约莫弱冠出头,五官端正,轮廓深刻,身上穿着与苏武平时所穿同一样式的蓝色粗布衣裳,看起来似乎也是御用马厩里的马车夫之一,眼神却锐利得不象一个区区马夫。他听到苏武的名字,眼中浮起讶异的神色,盯着玲珑上下看了几圈,突然一拽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旁边的黑影之中。
“你是苏武的什么人,找他何事?”他在暗处压低了声音问道。
玲珑心里不详的预感骤然膨胀,仍小心地答道:“我、我是他的友人,有点事情想要找他。”其实她只是想要确定苏武本人安无事而已,并无他求。
“友人?”男子的语气中带上了疑惑,显然觉得这么小的女孩与苏武成为朋友,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他并没有追问玲珑是怎样与苏武相识的,只是低声继续说道,“听着,我不管你是他什么友人,以后不要再来找他。”
玲珑心中“咯噔”一声,禁不住攥住男子的手臂,追问道:“他、他出了什么事了吗?”
“旁的你也不必多问,只需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叫做苏武的这一个人,以后也不会再有,知道了吗?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听我说过这些话。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年轻男子说完这句话,便甩开玲珑的手臂,匆匆往前走了去,再也没有回头。
玲珑站在墙根的黑影处,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不觉一下失了气力,顿然跪到了地上。
“苏叔叔……”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而年轻人所说的话,又不像是在说谎。
苏武即使不是遇害了,至少也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几日之间,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包括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们,而她竟完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要这样跟苏武,跟她玲珑过不去,而且到了要杀人灭口,不择手段的地步。
“苏叔叔……苏叔叔……”
泪水如河水一般泛滥在年幼的脸上,玲珑虽哭着,却不敢在那墙根停留得太久。她记得年轻人的叮嘱,很快地就着夜幕的掩护,离开了御用马厩一带。
夜,越来越深了。
玲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漫步。她一个十岁的女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又衣衫褴褛,在这座繁华都市里,除了乞讨并没有别的生路。然而,城中危机四伏,一个人单独走得久了,也是不安。这莫大的京城,坏人又岂止一个,说不定什么坏人,正在暗处瞄着,伺机对她下手。
她不知今夜自己要投靠哪里,才能安心睡觉。
走到河边,望着桥下闪烁的濯濯流水,玲珑突地有种无处可去的感觉。虽然她知道,仁和寺的大家一定会欢迎她回去,然而那里并不真正安,甚至,她可能会再给大家带来危险。
那已经是个,她再也不能回去的地方。
她慢慢地,从怀中将那个随身携带着的丝帕来。这其实是缝在当年替她保暖的锦被上的被面,非常轻软漂亮的一方丝绸。寺里的和尚拆了那团锦被之后,就将这一面小丝帕,交给了她。那红红的喜色加上精美独特的刺绣手法,昭显着曾经的主人雄厚的财力,又或者崇高的社会地位。如风的话的确不错,光从这随身带来的东西看来,她出生的地方,非富即贵。
但,这富贵的地方却容不下她玲珑,狠心地将仍是新生婴儿的她,抛下山崖……
手,缓缓地攥紧了,玲珑重新将丝帕收到怀中。
十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想要知道自己的真正的身世。
然而,一如既往地,她并没有寻到任何答案。
不知是谁抛弃了自己,也不知是谁要害自己的性命,她甚至害死了自己最亲的如风师兄,和施主中对自己最好的苏叔叔……然而如今,她孑然一身,却不知要何去何从,更毋说要为他们报仇了。
她恨自己的无力,然而她只是一个孤女,她所有的只是她自己,这柔弱的,长期缺乏营养的的身子……
第五章 自愿卖身
河对面突然响起了丝乐的声音,接着,远远传来了鼎沸的人声,都是接连的喝彩。
这声音的变化打断了玲珑的思路。她略带讶异地抬起头来,往河对岸望去。
对面一片粉红的装饰,原来她一阵乱逛,竟逛到了城中的烟花柳巷门前。一座装饰着鲜花和彩灯的六丈木桥,连接着河的两岸,对面就是各大楼迎送的姑娘们,热情地朝河岸的这边招手揽客。
那音调美妙的丝乐,不必细想,必然是某个楼中姑娘们的表演了。如此盛大的喝彩声,看来若不是浩大的演出,便定是著名的头牌出阵了。
玲珑隔着河岸看了一阵,杏眼突地闪了闪,亮了起来。
以前她曾经听师兄们说过,无论皇公贵族,还是富豪财阀,都喜欢到烟花柳巷的温柔乡来,寻找人间的慰藉。在这里的姑娘们虽然出身下贱,但她们说话和交往的对象,很有可能都是人上之人。尤其是身价不菲的头牌姑娘们,门槛就更是高得吓人,不知要有钱有闲,还必须有才有貌,才肯接客。
而且,青楼有时候不只是青楼,它背后的老板,可能是任何人。
这是一个神秘的,深不见底的世界……
想着想着,玲珑发现,自己的视线,再也无法从那些粉色的灯笼上离开了。
华灯初上,四大名楼之一的水月楼前,人影憧憧,除了门前负责接客引导的那些红衣姑娘们,便都是先来寻花问柳的客人。
方才,头牌之一的惜春姑娘一曲琵琶,临街而唱,直接有如巨型水雷炸入了海中,激起千层浪花。场面一瞬间被点燃,客人们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入水月楼的大门。一时之间,楼内人声沸腾,处处笙歌艳舞,好不热闹。大堂客房之中,各色娇媚女郎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势要将来客的腰包掏得空空。
负责水月楼庖厨打点的后堂,也一样忙碌的水泄不通。各色厨工洗菜的洗菜,洗碗的洗碗,备菜的备菜,炒菜炖锅的,端菜收碟的,每一个都忙得团团转,恨不得能再多生两双手脚。
“你们都给我动作快点儿!让哪一位客官等得不耐烦了,怪罪下来,我可就每人给抽十下鞭子,扣掉你们半月的晌银!”负责后厨的锦娘,叉着蜂腰,伸长了雪白的丛指,朝那些堆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声吆喝,勤快地指挥着。
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虽然不再年轻,却另有一种勾魂的力道。如果不是这样一股火药味十足的架势在此呼喝,而是换了高床软褥翩送秋波,十个男人会有九个挡不住这股媚劲儿。
不过,对锦娘来说,现在可不是调情的时候。
再过半月就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花魁大赛落下帷幕之日,所以这个月以来,占着最有潜力的二位姑娘的水月楼门庭若市,来消费的客人几乎都要将门槛给踩破了,后厨也就跟着变得异常地忙碌。
锦娘除了象这样厉声督工之外,心里也打起了小算盘,盘算着过两日再到南市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合用的小鬼,给买两三个手脚利落的回来帮个工,先把眼前这阵子的忙碌应付过去再说。
而且,看楼内惜春和迎春两位姑娘如今的人气,要攀上花魁之座恐怕已是再无悬念之事——往后客人多的日子可还要长着呢!
锦娘在那儿看了一阵,只觉得负责洗菜的那一头,不知为何少了个人,而且少了好一阵,都不见那人再冒头。
她柳眉一竖,指着那头大声地骂了起来:“那个该死的柳七跑哪里去了?就算是上个茅厕也不至于拖这么些时候,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遭雷劈给死直了?!”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知情的人都下意识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以免成为锦娘的下一个火力目标。
跟柳七一块儿洗菜的牛三怯怯地抬头应了道——
“锦姑奶奶,柳七去仓库拿菜去了,不知是不是太重了拿不动,要不要奴才去看看?”
“什么?拿个菜拿这么久?!”锦娘一听就来气了,“凭他柳七一口气能抬一石米的气力,那两摞菜他能搬不来?肯定是偷懒去了,看我去教训他一顿!”
她刚想要转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那些厨工们狠狠地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干活,不许偷懒,我马上就折转来,若被我看见你们胆敢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我一个个脑袋的打!”
说完,长长的罗娟衣袖一甩,人已经怒冲冲地往水月楼的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