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江头,仅此一家人家呀!我哭累了,又睡了去。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又被饥饿搅醒了,见前面走来几个男女,拥着一位衣着楚楚的女先生朝江边看。一个道:“先生,那是具女尸啊!”又一个道:“是一个破衣破裳的年轻女乞丐,看来不到二十六七岁。”又一个女人带着哭声道:“可怜啊,这世道连乞讨人也跳江自杀了!”又一个男人道:“可能死的时间不太长,要不然江浪早把尸体卷跑了。”只见那女先生吩咐:“快捞上来看!”两个男人跳下水就将女尸抬上来。我一看,正是我母啊!便又放声大哭起来:“妈啊,你怎么死了!”惊得那一干人都发愣,方知还有我这个女孩儿存在。那女先生急忙走过来看,泪水也滴下来了。她随急就吩咐一个女人:“把门锁打开,把她抱进屋里”;又命另一个女人:“快烧点水。”又叫抱我进屋的女人:“把我们的包裹解开,拿饼干喂她吃。”我吃了不少饼干,又喝了不少水,身子才渐渐暖和起来,又有劲了。可是又想起母亲,不免又哭喊起来了:“妈呀,你死了,我怎么活呀?”一干人都劝:“不哭不哭,有我们哩!”那女先生不管我脏唏唏的,就一把搂起我来了:“孩子,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了。”过了好一会,她就对身边四个人道:“我原想在这里住上几天,和你们观观江景,钓钓鱼,散散心的;现在我没有这份心情了。”接着她问我:“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摇摇头:“妈没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妈喊我珠儿。”她又问:“珠儿,你爸爸呢?”因我出世就未见过爸爸,当然又是摇了头。她叹道:“这可怜的珠儿,现在是既无生父、又无生母了!也许你母是有志气的文化人,把女儿当作掌上明珠,后来落泊了,靠吃讨也带着女儿啊,所以就把你起名珠儿了。”这时,只听旁边一个男人道:“她妈的脸上破烂了,一只眼珠没了,两只脚也破烂,有一只的经脉被扯断拉在外面,估摸她死前只能顺地挨了……”另一个男人道:“明显是大恶狗扯咬的伤迹。”旁边的两个女人都吓得惊叫:“这该死的恶狗!”那女先生问我:“该是护你被恶狗扯咬的。”我点着头,又哭起来了。良久,我告诉他们:“在前边大路上,遇到一个洋鬼子,他放那恶狗咬我,我妈赶忙紧裹住我,嘴不吭一声,后来洋鬼大笑着就和狗走了。天快黑了,妈就搀着我顺地挨,天尽黑了,才到这门前歇下了。我很饿,又很冷,就依在妈身上睡,妈摸着我的头,我听她道:‘孩子,愿老天保佑你啊!’她好像还在说什么‘国弱受侮,人穷遭难’我也不懂的话,我就睡去了。到醒来时才见身上盖着这块小包被和这个篮子,不见了妈妈了。我哭破嗓子也不见妈妈回来了。哭累了又睡,睡醒了又哭,后来就见着你们了……”说到这里我又伤心喊起妈妈来了。

    那女先生又连忙把我搂起来:“好孩子,你生母是好样的!她在洋鬼子面前,遭到洋人恶狗如此肆虐扯咬,连哼都不哼一声,拼着生命护着后代。可见是个烈女子!从她的话里可见她是个有知、有识的新女性!只因在上海这个鬼蜮地方,穷愁末路,才年青青走到了这一步。可悲啊,可叹!”接着她吩咐身边四个人道:“这所三间野宅,就送给这位烈女子吧。先把她抬进来安息。明天要鸠工造墓,墓就造在宅内。要把门换成一块碑,我要为这位妹子写碑文的。从此后,这就是一幢墓屋了。”几个人答应着。

    不一会,女先生抱着我走上那条母亲遭难的大路上,见一辆轿车停着。其中一个男人便打开了车门,女先生抱我上了车,余皆上车坐稳,那男人便把车开进上海,转街弯巷停在一所堂馆大院内。女先生抱我下了车,径直走进了一幢两层楼房。四个人尾随其后,不离左右。坐在厅堂后,她就打发几个人烧煮的、收拾杂物的、上街为我买衣物的,只有一个女人留在身边。她道:“林妹,你等会就为珠儿洗个浴吧。”过了一会,我的衣物买回来了,那林妹便带我在浴间洗澡了。洗完后,女先生就自己为我穿了衣服,一看后她笑道:“这回可是个小姐了。”又问我:“想吃点什么?”我道:“白米饭和萝卜肉。”她笑了:“想是这孩子久未吃过白米饭和猪肉了。”吃晚饭时,几个人平等相坐,不分上下。女先生要亲自喂我,我懂事地道:“不用,我会用挑子吃。”林妹就将一个铜挑小心在意地递给我。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女先生不时看我笑:“会自己吃了,不会饿倒的。”饭罢,她就要抱我上楼。林妹赶忙过来道:“先洗洗脸、擦擦手。”洗擦后我道:“搀我上楼就行了。”女先生欢喜:“你真行吗?不会跌倒?”我道:“我行哩。”上楼后,她就拉着我一同跪在一幅大遗像前,那像是一位穿军制服的将军,很是英俊威武。就听女先生道:“夫君!我已为你寻到一个女儿了,我一定教她长大成人,请你放心,请你安息吧,我们双宋有后了!”我就想:“遗像上的人姓宋,难道女先生也姓宋不成。跪拜后,女先生就坐在沙发上,又将我抱上沙发坐下。这时林妹把沏好的茶送来。女先生问:“都吃好了?”林妹答道:“都吃好了。”女先生道:“你去把他们都请上楼来吧。”林妹就去了。不一会大家就来了,但都站着不肯坐。女先生道:“都坐下吧。”顿了顿,女先生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如今已懂事了,我就对你说个明白吧,从今后,我们双宋就收你为女儿了。你记住:你父名宋浪清,你母名宋涛洁,你名宋依珠。”那林妹连忙拉我跪在宋涛洁脚下。不知怎么的,我也不用教就喊:“妈,女儿给您叩头!”又站起来跑到宋浪清遗像前跪拜喊:“爸,女儿给您叩头!”乐得宋涛洁连忙站起来把我搂住抱在怀里:“乖女儿,好女儿!你们大家听到了?从此后,宋依珠就是你们的小主人了。我虽不把你们当下人使唤,但家主可是我啊。”大家起立道:“是,先生!我们愿为您效力,为小主人效力。”随后母亲就给我介绍道:“珠儿记住了:这是你张德志叔,这是你李道宽叔,这是你林淑兰姨,这是你孙晓梅姨。今后见了他们要喊叔或姨,不可造次。”我一一谨记,答应了。后来我一见他们,就喊志叔或宽叔、兰姨或梅姨,母亲也说:“这样喊好。”

    我母亲宋涛洁,乃是赫赫有名的宋教人远房小堂妹,又与烈士秋瑾生前谊深。她也到东洋留过学。回国后一心以科教救国,以实业兴国,提倡女权平等,并在上海创办了地下女子学堂、经贸会馆,秋瑾生前还到地下女子学堂发表过演讲。其学生后来多是有作为的国之栋梁。我父母早在日本流学期间就相识、相恋。父亲回国后到云南入伍,宋教人被害后他回到上海吊唁,表示要誓除窃国大盗袁项城。他在上海待了年余,与我母成婚,就住在那幢两层小楼。后来蔡锷在云南组建护国军,父亲就赶奔云南了。去前,他命两个副官(也就是他在云南结拜的生死弟兄张德志、李道宽)留下来为母亲护学馆兼护家院。父亲到云南后就被任护国军一方面军的指挥官,开始了讨袁大进军。岂料不久后在进军途中牺牲,年仅三十二岁。遗像传到上海,母亲面对遗像恸哭,经张、李力劝,才收泪道:“你两个去继承他的遗志吧,袁贼不倒,不要回来见我!”两个只好奔赴前沿阵地,找到我父骨灰盒带在身上参战。又未料后来蔡锷病逝,他们的心也冷了半截。所幸袁世凯很快倒台了,他们才终于回到上海复了命,并将我父骨灰盒交给了我母。我母垂泪对他两人道:“我知你们忠心耿耿,这以后你们也是我的亲兄弟了。如今我请你们办一件事:你们结义兄长宋浪清,祖籍安徽无为县城,父母已早亡,又无兄弟姐妹。现请你二人把他的骨灰葬到无为祖坟处,我将来也要同葬的啊!拜托了!”结果两个人就到无城寻到了祖坟,把父亲安葬好了。葬好后就见有两个女人(即林淑兰、孙晓梅)道:“我们愿去侍奉宋烈士的夫人,请带我们去吧。”张、李二人就把她们带到了上海。母亲见了十分高兴,从此姐妹相处了。

    我这母亲原是大家闺秀,旧礼教诚是娴熟了。加之后来她所从事的事业,对女性解放、新时代礼教,亦诚是时时在心。她对我的教养和培育自是以新启蒙、以旧参考了。所以我自小不仅读书认字,而且书画琴棋、外交内管都有涉掠,尤其独衷中国文学。在我十岁时,母亲特特带我去黄浦江头看了一回三间宅,那是我生母的墓所啊。那天秋风肃然,江水浪高。母亲就拉我同跪碑前,叩了几个头。母亲道:“你也要记住这位无名烈女子,她可是你的生身母啊。虽然在中国,这样的烈女成千上万,还正在遭难,但我心中刻着的,尤其是她蔑视洋鬼子和恶狗的那股正气!你应当好好传承下去啊!”我道:“女儿谨记妈妈教诲。”我见到碑文这样写道:

    无名尊妹墓志铭

    无名烈女,上天怜佑。以宅贻墓,葬汝不朽。赞汝坚挚,养汝之后。钦汝之烈,学汝胸有。安息永年,贞魂宇宙!

    有名愚姐宋涛洁撰并立[网罗:.WRbook.co

    我把这篇墓铭牢记于心。回家后便写了一篇文章《我的两位母亲》,背着母亲投寄《上海民报》。谁知不几天就在一版刊载出来,还配发了那三间宅墓和墓碑两幅照片,许是报社闻我母宋涛洁大名之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