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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和形形色色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吻、做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后就做爱尽管我身上多处受伤痛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娱而颤抖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子却食欲大振她就着三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大蒜吃光了你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色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巾揩干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

    “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大门口。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

    “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毒药?放心地去吧妈妈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但天气已经闷热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紫红色蚯蚓一群红色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个高又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

    “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着粉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

    “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

    “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县的干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

    “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

    “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射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奶子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

    “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县干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做爱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

    “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

    “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不必解释了”我说“我明白我们马上就会搬走。”

    “另外”保卫股长吭吭哧哧地说“庞春苗你被停职检查了请你搬到二楼保卫股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床铺。”

    “停职可以”春苗说“但检查是办不到的我不会离开他一步除非你们杀了我!”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保卫股长说“反正我们是把该说的都对你说了。”

    我们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个水龙头前。我对书记和股长说:

    “非常抱歉还得用一下你们的自来水洗一下脸上的泥巴如果你们不同意……”

    “什么话老蓝”支部书记高声道“那我们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围看看说“其实你们搬不搬都与我们不相干但我还是劝你们及早搬走‘大掌柜’的这次可是火大了……”

    我们洗干净脸上、身上的污泥在楼上诸人的偷窥下进入春苗的这间狭窄潮湿、墙壁上生满霉点的宿舍。我们拥抱着亲吻了几分钟。我说:

    “春苗……”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无论是爬刀山还是跳火海我都跟随着你!”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你儿子与庞凤凰在学校门口相遇。你儿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却大模大样地上前来用掌尖拍拍你儿子的肩头示意你儿子跟她走。她停在学校大门东侧一棵法国梧桐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

    “蓝开放你干得真棒!”

    “我干什么啦?我没干什么……”你儿子嗫嚅着。

    “还谦虚什么?”庞凤凰道“他们向我妈妈汇报时我都听到了。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就该这样修理修理他们!”’

    你儿子转身就走庞凤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脚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气地说:

    “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

    这个小妖精长得精致而美丽宛若一件巧夺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犹如蓓蕾初绽少女的美丽无法抗拒。你儿子表面上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但心里早已缴械投降。我不由得长叹一声:父亲的浪漫戏剧正在轰轰烈烈地演出儿子的浪漫故事又处在萌芽状态。

    .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庞凤凰说“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对我们一点也不亲。我妈妈、我外公、我外婆把她关在屋子里轮番劝说了她三天三夜让她离开你爸爸我外婆都给她跪下了她就是不听。然后她就跳墙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庞凤凰咬着牙说“你惩罚了你爸爸我要惩罚我小姨!”

    “我已经不想理睬他们了”你儿子说

    “他们是一对狗男女!”

    “对没错!”庞凤凰道“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妈妈也这么说。”

    “我不喜欢你妈妈!”你儿子说。

    “你竟敢不喜欢我妈妈?”庞凤凰捅了你儿子一拳头恨恨地说“我妈妈是县委书记我妈妈胳膊上扎着吊针坐在我们校园里指挥抢险救灾!你们家没有电视吗?你没从电视上看到我妈妈咳嗽吐血了吗?”

    “我们家电视坏了”你儿子说

    “我就不喜欢她你怎么着?”

    “呸!你是嫉妒!”庞凤凰道“你这个小蓝脸小丑八怪!”

    你儿子猛地抓住了庞凤凰的书包背带使劲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后又往后推了一把。庞凤凰的身体碰在法国梧桐树干上。

    “你把我弄痛了……”庞凤凰说“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蓝脸了。我叫你蓝开放。咱们小时在一起待过老朋友了对不对?我要惩罚我小姨你必须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你儿子继续往前走。庞凤凰跳到他面前瞪着眼睛说:

    “你听到了没有?!”

    ——我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要远走他乡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僻静地方避避风头然后通过法律程序解决我的离婚问题。

    驴店镇新任书记杜鲁文原是县供销社政工科长我的继任者也是我的铁哥们儿我在长途汽车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求他帮我找一间僻静的房子他略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悄悄地溜到县城东南方向那个坐落在运粮河边的名叫鱼疃的小村庄在河边小码头上租了一条小木船顺流而下。船主是个面孔清癯的中年妇女有两只大大的、鹿一样的眼睛船舱里有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为了防止男孩爬出船舷少妇用一条红布带子一端拴着他的脚脖子一端拴在船舱隔板的格子上。

    杜鲁文亲自开车在驴店镇小码头上迎接我们。他把我们安排在镇供销社后院的三间房屋里。镇供销社受个体经营者冲击已经基本垮台职工多半去自谋职业只留下几个老人看守房屋。我们居住的空屋是原供销社书记住过的此人已进县城养老房中一应家什俱。杜鲁文指指那一袋子面粉、一袋子大米、两桶食油和一些香肠、罐头之类的食品说:

    “你们就在这里猫着吧缺什么东西往我家里打电话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是庞书记的包片她经常搞突然袭击杀过来。”

    我们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们除了做饭、吃饭然后就是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我不得不惭愧但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们仓惶出走根本没带换洗衣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赤身裸体。赤身裸体做爱是正常的但当我们每人捧着一个碗赤身裸体对坐喝粥时荒诞和滑稽的感觉就产生了。我自我嘲讽地对春苗说:

    “这里就是伊甸园。”

    我们白天和黑夜不分梦境与现实混淆。有一次我们在做爱过程中沉沉睡去春苗猛地推开我坐起来惊恐不安地说:

    “我梦到船上那个小男孩了他爬到我的怀里叫我妈妈要吃我的奶。”

    ——你儿子无法抵抗庞凤凰的魅力为了协助她去完成惩罚庞春苗的计划他在你妻子面前撒了谎。

    我追随着你与庞春苗混合在一起的那条双股绳子般的气味线他们跟随着我丝毫不差地沿着你们走过的路线来到了鱼疃码头。我们上了那条小船船主是一个生着两只鹿眼的中年妇女船舱里拴着一个只穿一件红兜肚的黑胖男孩。见我们上船男孩非常兴奋。他揪住我的尾巴往嘴里塞。

    “去哪里啊?”女船主站在船尾手扶橹把亲切地问我们“二位同学。”

    “狗去哪里?”庞凤凰问我。

    我对着大河下游吠叫两声。

    “往下走。”你儿子说。

    “往下走也该有个去处啊。”女船主道。

    “你只管往下摇到时候狗会告诉你的。”你儿子自信地说。

    女船主笑了。船到中流逐浪而下犹如飞鱼。庞凤凰脱掉鞋袜坐在船舷上把两只脚伸到水里。两岸浅滩上的红柳丛连绵起伏不时有成群的鹭鸟在柳丛中飞翔。庞凤凰唱起歌来。她嗓音清脆歌声出喉宛如串串银铃碰撞。你儿子嘴唇哆嗦着偶尔也从口中进出一两个孤独的字眼。他显然也熟知庞凤凰所唱歌曲但是他开不了口。那男孩笑容满面咧开已经生出四颗牙齿的嘴巴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我们在驴店镇小码头上了岸。庞凤凰极其大方地付了船钱。因超出原定船价太多那鹿眼女人显得惶惶不安。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你们藏身的地方。敲开门后我看到你们脸上那羞愧和惊恐的表情。你狠狠地盯我一眼我尴尬地叫了两声。我的意思是说:蓝解放请原谅你已经离家出走不再是我的主人你儿子才是我的主人而执行主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职。

    庞凤凰揭开一个铁皮小桶的盖子将里边的油漆泼在了庞春苗的身上。

    “小姨你是个大破鞋!”庞凤凰对目瞪口呆的庞春苗说罢然后对着你儿子一挥手像个指挥果断的军官一样说“撤!”

    我跟随着庞凤凰和你儿子来到镇党委驻地找到了党委书记杜鲁文庞凤凰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是庞抗美的女儿请你派一辆车把我们送回县城!”

    ——杜鲁文来到我们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园”支支吾吾地说:

    “二位依鄙人愚见你们还是远走高飞吧。”

    他送给我们几套换洗衣服又拿出一个装有一千元钱的信袋说:

    “不必拒绝这是借给你们的。”

    春苗圆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我。

    “给我十分钟让我考虑考虑”我向杜鲁文要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烟抽到半截时我站起来说“今晚七点请你把我们送到胶县火车站吧。”

    我们乘坐由青岛开往西安的列车到达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我们将脸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站台上背着沉重包裹的旅客还有几位神情默然的铁路员工。远处的县城灯火辉煌车站广场上许多拉客的黑车司机和卖食品的小贩在那里大声吆喝着。高密啊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呢?

    我们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从一个作家班毕业后在当地一家小报担任记者。他把我们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他自己去办公室睡沙发。他送给我们一盒日本产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坏地笑着说:

    “礼轻情意重请笑纳!”

    ——暑假期间你儿子和庞凤凰又命令我追寻你们的踪迹我带他们到了火车站。对着一列西行的火车我低沉地呜呜着。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气味线就像那两条明亮的铁轨一样伸展到遥远的、我的嗅觉无能为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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