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其他小说 > 生死疲劳 >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宠儿击名表 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宠儿击名表 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你妻子穿着一件淹没脚踝的紫红色长裙端坐在你那辆桑塔纳轿车的副驾驶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从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断地挥发出来。长裙的前胸和后背上缀满耀眼的圆形亮片这使我联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里她马上就会变成一条鱼。她头发上喷了摩丝脸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脸与褐色的脖子对比鲜明使她的脸仿佛戴了一个面具。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手上戴着两个金戒指俨然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司机小胡起初耷拉着长脸直到你妻子塞给他一条香烟他的脸才变圆。

    我与你儿子坐在后排座位上。在我们身体周围堆积着十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盒子里有酒有茶有糕点有布料。这是我乘坐西门金龙的吉普车进入县城之后第一次返回西门屯。当时我是一条出生三个多月的小犬现在我是一条饱经沧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动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公路笔直宽阔;路旁花树葱茏;路上车辆稀少;小胡开车贼猛。小车像插上翅膀一样飞起来了。我感到不是小车插上翅膀飞起来而是我肋问生出双翅飞起来了。我看到道旁的花木纷纷向后倒去又纷纷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墙壁缓缓地竖了起来路边的大河也跟着竖了起来。我们就沿着那直通天际的黑色道路往上爬行而身边的大河之水犹如巨大瀑布飞泻而下……

    相对于我的兴奋和狂想你儿子则表现得极为镇静。他手捧着一个游戏机在我旁边聚精会神地玩着“俄罗斯方块”游戏。他的牙齿咬着下唇双手的大拇指灵巧地揿着按键每当出现一个失误他就会烦恼地跺一下脚嘴巴里“噗”地喷出一口气。

    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着你的旗号调用你的公务车还乡往常里她总是乘坐公共汽车或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你儿子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艳妆华服像个官太太一样还乡往常里她总是灰头土脸、穿着溅满油星子的旧衣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携带贵重礼物还乡往常里她总是带着几斤现炸出来的油条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带着我还乡往常里她总是把我锁在院子里让我看守家门。自从我为她揪出了你的小情人庞春苗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或者说她对我的重视程度明显加强。现在她经常对着我絮絮叨叨讲她的心事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盛放她那些语言垃圾的塑料大桶。她不仅仅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还把我当成了她的狗头军师。她经常犹豫不定地问我:

    “狗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狗啊你说她会离开他吗?”

    “狗啊你说他这次去济南开会她会不会去找他?”

    “狗啊你说他是不是根本没去济南开会而是带着她躲到什么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说是不是真有那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对这些连篇累牍的问题我部以沉默对之我只能以沉默对之。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心思随着她提出的问题大幅度地跳跃着时而飞上天堂时而坠入地狱。

    “狗啊你给评评理是他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她坐着一个小方凳背靠着厨房的案板在一块长方形的磨石上磨着那些生锈的菜刀、锅铲和剪刀她好像要借着这个与我倾心交谈的机会让家里所有的铁器重放光芒她说“我是没有她年轻是没有她漂亮可我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也是从漂亮时走过来的你说对不对?再说了我不年轻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样吗?他即便年轻时也没漂亮过啊他那半边蓝脸半夜里一开灯吓得我直打哆嗦啊狗狗要不是被西门金龙那流氓坏了名誉我怎么肯嫁给他?狗啊我这辈子就毁在他们哥俩手里了……”她说到动情处眼泪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现在我老了我丑了他升官了他发达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烂袜子一样狗你说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奋力地磨着刀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挺起来!我要硬起来!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锈磨去像这把刀一样放出光来!”她用指甲盖儿试试刀锋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迹此物已成利器她说“明天我们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们用他的车十几年来我从来不用他的车不占公家一丁点便宜维护了他的好名声他的群众威信有一半是我帮他树起来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不忍了咱们也像那些当官家的女人一样抖擞起来让人们知道蓝解放有太太蓝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台盘……”

    轿车越过新修的财富大桥驶入西门屯当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桥被废弃在新桥的右侧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桥上变换着姿势接二连三地、扑通扑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里激起溅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儿。这时你儿子才停下了手底的游戏从车窗望出去脸上出现羡慕的神情。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开放你大姨家欢欢在那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欢欢和改革那两张小脸。欢欢的小脸干于巴巴、干干净净改革的小脸白白胖胖但嘴唇上总是沾着鼻涕。他们俩幼时的气味还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回忆着他们的气味时与八年前的西门屯有关的数千种气味便如一条气味的大河汹涌而来。

    “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玩。”你儿子嘟哝着不知是鄙视还是羡慕。

    “待会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礼貌”你妻子说“要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高兴要让亲戚朋友佩服。”

    “你弄点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这孩子你就气我吧”你妻子说“那几罐蜂蜜就是给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你亲手交给他们就说是你为他们买的。”

    “我哪里有钱?”你儿子赌气般地说“说了他们也不信。”

    在你妻子与你儿子的拌嘴声中轿车驶上大街街道两边那些八十年代初期新建的、整齐划一如军营的红砖瓦房墙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旧村的南边田野里挖土机隆隆地响着两台起重机高举着橘黄色的巨臂静静地等待着。西门新村的建设已经开工。

    轿车停在古旧的西门家大院门前。小胡按响了喇叭立即从院子里涌出了一群人。我嗅到了他们的气味看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气味里都添加了陈旧的信息他们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们的脸都增添了皱纹蓝脸的蓝脸迎春的棕脸黄瞳的黄脸秋香的白脸互助的红脸。

    你妻子没有急于下车等待着司机小胡转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撩着裙子下车因不习惯高跟鞋几乎跌倒。我看出她极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借以掩饰左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胀散发着海绵的气味。为了这次意义非凡的还乡她可是煞费了苦心。

    “我的闺女啊!”吴秋香喜气洋洋地叫唤着最先扑上来看那股冲劲儿她似乎要拥抱女儿但到了面前却突然僵住了。我看着这个当年身体苗条、如今两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脸上那种既有亲爱又有谄媚的表情看着她伸出几根弯曲的手指抚摸着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夸张地——这才是她的本色腔调——说“哎哟这是俺的二闺女吗?俺还以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亲迎春拄着拐棍凑上来她的半边身体已经不灵便她举着那只显得软弱无力的胳膊对你老婆说:

    “开放呢?我那宝贝孙子呢?”

    司机拉开车门提出礼物我纵身跳出。

    “这是狗小四吗?我的天哪长成一头小牛啦!”迎春说。

    你儿子似乎有些不情愿地下了车。

    “我的开放啊……”迎春喊叫着“让奶奶看看几个月不见又长出一大截了。”

    “奶奶好。”你儿子说你儿子又对围拢上来摸着他的头顶的你父亲说“爷爷。”两张蓝脸一张粗糙苍老一张娇嫩鲜艳构成相映成趣的生动画面。你儿子一一地问候他的姥爷、姥姥、大姨。你母亲纠正你儿子道:“该叫大娘才是啊。”互助说:“都一样叫大姨更亲嘛。”你父亲问你妻子:“他爸爸呢?怎么不回来?”你妻子说:“他到省里开会去了。”

    “进屋进屋!”你母亲用拐棍捣着地用一个家长的权威口吻说。

    “小胡”你妻子说“你先回去吧下午三点准时来接我们。”

    这一群人簇拥着你的妻子和儿子提拎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进了西门家大院。你以为我被冷落了吗?没有就在人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一条白毛黑花狗从西门家大院里窜出来。同胞狗兄弟的亲切气味猛烈地扑进我的鼻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狗老大!大哥!我兴奋地叫着。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冲动地叫嚷着。我们的叫声惊动了迎春她回过头注视着我们:

    “老大小四你们哥俩儿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让我算算……”迎春掰起指头数着“一年两年三年……啊呀呀你们八年没有见面了啊狗八年等于人的大半辈子啊……”

    “可不是怎么着”一直得不到说话机会的黄瞳说“狗活二十年等于人活一百岁。”

    我们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颊然后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达我们久别重逢的欢欣和感慨。

    小四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泪汪汪地说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着急地问着同时张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丧事狗大哥同情地说你还记得那个马良才吧?对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个人吹吹拉拉写写画画样样都能拿起来当着小学校长挺好的一个美差人民教师谁不尊敬?可他偏要辞职去给西门金龙当副手。被县教育局不知哪个领导批评了几句回家后心情郁闷喝了几杯酒说要出去撒尿站起来身体晃晃一头栽倒就这样死了。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说怎么他们没把这消息告诉你家主人吗?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年轻姑娘你猜是谁?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来要跟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里手扶杏树与互助说话的合作悄声说离婚这一位差不多疯了这几天刚缓过点劲儿来你看她今天这模样是专门回来断那蓝解放的后路的。

    唁果然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狗大哥说咱们当狗的只能听主人调遣为主人服务这些麻烦事儿不归我们管。你等着我去叫老二咱们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亲自去跑我说咱们狗类不都有千里传音的本事吗?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听到大哥说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经来了。

    我看到从西方向来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宝凤。狗二哥在前宝凤在后。宝凤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气味从我记忆中浮上来这小子长得可真高。有人说我们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们眼里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声喊叫着:老二你看看这是谁?——二哥我大声叫着跑着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条更多地继承了父亲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与我有几分像但身体比我小得多。我们哥仨拥挤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达我们久别重逢后的愉快心情。闹过一阵之后它们问起狗三姐我说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卖了很好的价钱给主人家创汇增收。我向它们问起狗妈妈的情况它们沉默一会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是无疾而终寿尽而亡而且死后尸身得以保老主人蓝脸亲手钉了一个木板箱子把我们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块宝贵的土地上这已经是非常高的礼遇了。

    我们哥仨的亲热劲引起了宝凤的注意。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体过于庞大和我的面相过于威猛而让她心中惊悸吧。“你是狗小四吗?”她说“你怎么能长这么大呢?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时候我也在注意她。轮回四世之后西门闹的记忆虽然没有消逝但已经被无数的后来事镇压在底层我生怕一旦折腾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会把大脑搞乱弄不好会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狗也要与时俱进面对现实生活。在过去的历史册页上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在眼前的现实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条狗而她则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异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头发虽然没白但枯槁犹如墙头上的霜后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着白布。她为马良才戴孝身上散发着与死者打过交道的阴郁气味。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她都是郁郁寡欢脸色苍白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一笑那也如从雪地上反射的光凄凉而冷冽令人过目难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马改革继承了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时脸蛋浑圆又白又胖现在却长脸干瘪两扇耳朵向两边招展着。他不过十岁出头但头上竟有了许多的白发。他穿着蓝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西门屯小学的校服——脚上一双白色胶鞋双手捧着一个绿色塑料盆子盆子里是鲜艳欲滴的紫红色樱桃。

    我在两个狗哥哥的带领下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尽管我少小离家除了西门家大院之外对屯子并无多少印象但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小子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故乡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观屯的过程中我还是心怀感动。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脸嗅到了许多当年没有的气味也遗失了许多当年的气味。当年屯子里最浓郁的牛的气味、骡马的气味消失殆尽而许多人家院里都散发出浓重的生锈钢铁的气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时期梦寐以求的农业机械化竟在分田单干之后实现了。我感到屯子里笼罩着大变动之前的兴奋和惶惶不安的氛围人们的脸上都闪烁着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马上就要发生。

    在游屯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许多狗。它们都热烈地与老大和老二打招呼并向我投来敬畏的眼神。我的两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们炫耀着:这是我们的四弟现居县城是县城狗协会的会长管辖着一万多条狗呢!我的狗哥哥真能忽悠它们把县城的狗数目扩大了十倍有余。

    在我的请求下二位狗兄弟带着我去拜谒了我们狗娘的坟墓。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拜谒母坟而是有许多难以对它们言说的历史情绪。从西门闹到西门驴从西门驴到西门牛从西门牛到西门猪从西门猪到西门狗这块犹如大海中孤岛的土地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系。我看到屯东这一片土地已经遍植天桃我想如果早来一个月这里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现在桃叶黄绿枝条上接着一串串的毛桃。蓝脸的一亩六分地依然顽强地表现着个性在两边桃林的夹峙下地里那些庄稼显得既弱小又倔强。他种植的竟然是几近绝迹的一种庄稼我从记忆深处才搜索到这种庄稼的名字和有关知识。这是糁子抗旱抗涝耐贫瘠其生命力之顽强不逊野草。在人们饱食肥餍的时代这种粗糙的粮食也许会成为救命的良药。

    在狗娘的坟墓前我们哥仨默立片刻然后仰天长吠表达我们的哀思。所谓坟墓也不过是筐大的一个土疙瘩而已即使这土疙瘩上也生长着糁苗。在我们狗娘的坟墓旁边一字儿排列有三个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这个土疙瘩说:听说这里埋着一头猪是一头作恶多端的猪也是一头舍己为人的猪。你家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还有屯里的十几个孩子都是它从冰窟窿里叼上来的。孩子得救了但这头猪却献出了生命。远处那两个土疙瘩我二哥说听说一个是牛的坟墓一个是驴的坟墓也有人说坟里根本没有什么驴坟里只有一只用木头雕成的驴蹄子牛坟里只有一根牛缰绳。这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我们也不得其详。

    在这块地的尽头修着一个真正的坟墓。坟包馒头状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缝坟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着隶体大字:先考西门公闹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动无限的悲凉涌上心头人的眼泪从狗眼里滚滚涌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问:四弟你为何如此伤心?我摇摇头甩干眼泪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我的狗大哥说:这是西门金龙当书记之后的第二年为他的生身父亲修立的。其实坟里只埋着白氏和西门闹的一个牌位至于西门闹的尸骨抱歉早被我们那些饥饿的先辈们给吃掉了。

    我绕着西门闹和白氏的坟墓转了三圈然后跷起一条后腿将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们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惊失色地说:小四你好大的胆子这要让西门金龙知道了非用土枪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声说:那就让他来崩了我吧但愿他崩了我之后能把我的尸体也埋在这块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齐声说:四弟我们还是回家吧这块地里冤魂太多邪气太重万一中了邪就比感冒严重。说完它们就拥着我跑出了这块土地。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归宿。虽然我生活在县城但死后一定要埋在这块土地上。

    我们哥仨前脚踏进西门家大院西门金龙的儿子西门欢后脚就跟着进来了。我辨别出了他的气味尽管他身上沾染着那么浓烈的鱼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着上身赤着脚下身只穿着一条尼龙弹力短裤一件名牌T恤胡乱地搭在肩头手里拎着一串白鳞小鱼。一块相当高级的手表在他腕子上闪烁光彩。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东西就要往我身上扑。他显然是想骑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严的狗怎会被人骑在胯下?我一闪身躲开了他。

    他的母亲互助从正房里跑出来急吼吼地喊着:

    “欢欢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早跟你说过小姨和开放哥哥要回来吗?”

    “我捉鱼去了”他捡起地下那串小鱼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吻合的腔调说“这么尊贵的客人来了没有鱼怎么可以?”

    “嗨你这孩子”互助捡拾着西门欢扔在地上的衣服说“弄这两条小猫鱼给谁吃?”互助用手拂着西门欢头上的泥沙和鱼鳞突然想起似的问“欢欢你的鞋呢?”

    西门欢笑着说:“实不相瞒妈妈大人鞋子换鱼了。”

    “哎哟你这个败家子啊!”互助尖叫着“那是你爸爸托人从上海给你带来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块钱啊你就给我换来这么两条小猫鱼?”

    “妈妈不止两条”西门欢认真数着柳条上的鱼说“九条呢你怎么能说是两条呢?”

    “你们都看看俺这傻儿子啊”互助从西门欢手里把那串小鱼夺过来举着对涌出屋来的众人说“一大早就下了河说是要捉鱼待客弄了半天弄来这么一串小鱼儿还是用一双新‘耐克’鞋跟人家换的你说他傻不傻啊?”互助虚张声势地用那串小鱼抽了一下西门欢的肩膀说“跟谁换的?快给我换回来去!”

    “妈妈”西门欢乜斜着有点斗鸡的小眼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算数呢?不就是一双破鞋吗?再买双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钱!”

    “小混蛋你给我住嘴!”互助道“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什么钱?”

    “我爸爸没有钱谁有钱?”西门欢斜着眼说“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揍烂你的屁股!”

    “怎么回事?”西门金龙从卡迪拉克轿车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喊叫轿车沉稳无声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闲打扮头皮和腮帮子都刮得乌青肚子微微前凸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哥大”完是一副大老板的气派。听完互助的述说后他拍拍儿子的头说:“从经济上说呢用一双价值千元的‘耐克’鞋换九条小猫鱼是愚蠢的行为;从道义上讲呢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换鱼又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就这件事本身我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我要表扬你的是”金龙用力拍了一掌儿子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换了就是换了不能反悔!”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对互助说着扬起那串小鱼儿高叫着“奶奶拿鱼给贵客熬鱼汤!”

    “你就惯他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互助看了金龙一眼低声嘟哝着转而又扯住儿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雄伟!”西门金龙在进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对我发出赞语然后他便与已经走出门迎接他的人们一一打招呼。他表扬了你的儿子“开放贤侄一看这头角就不是等闲之辈你爸爸当县长你要当省长!”他安抚了马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来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对宝凤说“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要说难过我也难过他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条胳膊。”他对着两家父母点头示意。他对你妻子说“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几杯!那天中午为庆祝我们的建设计划通过论证我在天官楼大摆庆功宴席让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这老东西真是顽固得可爱这次被拘留了但愿他能长点见识。”

    席间你妻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副县长太太的尊严;西门金龙敬酒布菜表现着实际的家长热情。最活跃的还是西门欢他对酒桌上这一套显然是非常精通西门金龙不怎么管他他便益发猖狂起来。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开放倒了一杯酒硬着舌头说:

    “开放哥们儿喝了这……这杯酒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你儿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们男子汉的事自己做主来我敬……敬你一杯!”

    “欢欢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两个小妖碰杯之后西门欢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举到开放面前说:

    “先喝为……为敬!”

    开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够哥们儿……”西门欢道。

    “好了!”西门金龙拍拍西门欢的脑袋说“到此为止不要强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汉的行为!”

    “爸……爸……我听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递到开放面前说“哥哥这是‘浪琴’瑞士原装是我用一把弹弓跟韩国那个老板换的现在我用它换哥哥那条大狗!”

    “不行!”你儿子坚定地说。

    西门欢显然不悦他没有闹坚定地说: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儿子别闹了”互助说“过几个月就该到县城念中学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于是席间的话题就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说:“想不到一母所生竞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们娘儿俩多亏了这条狗”你妻子说“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护院接送开放上学都是这条狗!”

    “这的确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门金龙夹起一只酱猪蹄扔到我的面前说“狗小四富贵不忘故乡常回家看看。”

    我被猪蹄的香气吸引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但我看到了狗大哥与狗二哥的目光没有动口。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西门金龙感叹道“欢欢你要向这条狗学习!”他又夹了两个猪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对儿子说“做人要做出大家风度来!”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猪蹄抢到嘴里饕餮大嚼喉咙里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呜的护食声。我依然没有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个允许进食的手势我才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

    我要保持一条狗的尊严。

    “爸爸你说得真对”西门欢从开放面前抓起那块手表说“我也要做出大家风度!”他起身进入内室拖出了一枝猎枪。

    “欢欢你想干什么?”互助惊叫着站起来。

    西门金龙镇定自若微笑着说:

    “我倒要看看我儿子怎样表现出大家风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这不是君子所为;打死我们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门欢恼怒地叫喊着。他将猎枪抡到肩膀上虽然肩膀略嫌稚嫩但这一抡却显得异常老练显然是个早熟的玩家。他歪着肩膀将那块名贵的手表挂在杏树干上然后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练地装弹上膛嘴角上浮现着非常成人化的残忍微笑。那块名表在正午的骄阳下闪闪发亮。我听到互助的惊叫声退到遥远的后方而那手表走动的声音却大得惊心动魄。我感到时间和空间凝结成一条刺眼的光带而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则犹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将那光带剪成片段。西门欢的第一枪射空在杏树干上留下了一个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枪正中目标。在子弹击碎表壳的瞬间——

    数字分崩离析时间成为碎片。

    喜欢生死疲劳请大家收藏:(.)生死疲劳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