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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充当猪王不觉已是第五个年头。

    起初我试图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这体现了人类文明的改革会引起一片欢呼但没想到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不但母猪们反对连那些分明占便宜的公猪竟然也嘟嘟哝哝地表示不满。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问疑它趴在我们特意为它搭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草棚里冷冷地说:

    “你可以不当王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

    我只好默认这残酷无情的丛林规矩闭着眼想象着小花猪想象着蝴蝶迷想象着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驴甚至想象着几个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与那些母野猪胡乱地交配。能逃脱尽量逃脱能偷工减料尽量地偷工减料但就是这样几年下来沙洲上也多出了几十只五彩斑斓的杂种它们有的毛色金黄有的毛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满斑点如同那些经常在你们的电视广告里露面的斑点狗。这帮杂种大致还保持着野猪的身体特征但智慧明显地比它们的母亲高了一个层次。随着这批杂种的长大我已经无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猪的发情期我便与它们玩起蒸发游戏。猪王不在欲火中烧的母猪们只好降格以求。于是几乎所有的公猪都得到了交配的机会。出生的后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头杂种母猪竟然生出了一只鼻子长长、仿佛小象的怪物。

    191年4月正是杏花盛开、母猪发情的时期我从大河分汊处游到了南岸。河水上层温暖下层冰凉。在上层温水与下层凉水的交汇处有一群群的回游鱼类溯流而上它们那种为了返回母河、不怕艰难险阻、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让我深受震动我伫立浅滩看着它们努力摆动尾鳍、奋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里玩蒸发从没离开过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东南部还有一道隆起的沙岭沙岭上生长着数万株碗口粗的马尾松树松树下生长着茂密的灌木要找个藏身之地实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发奇想——其实也不是奇想而是一种迫切的内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须回一趟杏园猪场回一趟西门屯仿佛是要去赴一个多年前就确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约会。

    与母猪小花结伴逃离猪场算来已将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杏园猪场因为暖洋洋的西风里有杏花的香气因为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我沿着河堤顶部那条虽然狭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边是广阔的原野河堤的北边是连绵起伏的红柳丛。河堤两边的斜坡上生长着枯瘦的紫穗槐紫穗槐上爬满疯狂的瓜蒌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发着类似丁香的沉闷香气。

    月亮当然很好但与我对你重墨浓彩地描绘过的那两个月亮相比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变化颜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个坐在高辕的马车上、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帽子、脸上罩着洁白的面纱、匆匆赶路的贵妇。

    到达蓝脸那一亩六分顽固土地时我立住了追赶着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向南看看到蓝脸土地两侧西门屯大队的土地里栽满叶片肥大的桑树桑树下有几个借着月亮采桑的女人。这情景让我心中一动我知道毛泽东之后的农村已经发生了变化。蓝脸的土地上种植的依然是麦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种。两侧土地里的桑树发达的根系显然霸去了他土地的营养起码有四垄麦子受到了明显的影响:低矮纤弱麦穗瘦小如苍蝇。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蓝脸的阴招看你单干户如何抵挡。我看到月亮下桑树旁一条人影在晃荡。他深挖沟光脊梁誓与人民公社争短长。他在自家土地与生产大队的桑树问挖出了一条窄而深的沟许多黄色的桑根被他用锋利的铁锹斩断。这件事似乎非同寻常。在自家土地上挖沟原本无可厚非但斩断生产队的树根又有破坏集体财产之嫌。我遥远地看着老蓝脸黑熊般笨拙的身体和莽撞的动作心中一时茫然。如果等两边的桑树长成参天大树单干户蓝脸的土地就会成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此时生产大队已经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经名存实亡。农村改革已进入分田到户阶段。蓝脸土地两侧的土地已经分到了个人名下植桑还是种粮完由个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带到杏园猪场杏树犹在但猪舍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没有了标志物但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树。杏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保护的木栅栏栅栏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朱丝金杏”。看到这牌子我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热血浇灌这杏树根的情景。没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会有血丝;没有它的血这棵树上的杏子就不会成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县政府高价收购。而且我后来还知道这棵树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与县里、市里的领导建立了亲密关系为他后来的发达富贵铺平了道路。我当然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树杈垂到我的圈舍里的老杏树尽管我的圈舍已经不存在。当年我趴着睡觉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现在种植着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来前爪扶住那两条我当年几乎每天都扶的树权。这动作让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体比当年庞大了笨重了由于长期不做人立状这一技巧也明显地生疏了。总之这天晚上我在杏园里徘徊游荡故地重游心中不时涌起怀旧情绪而这种情绪说明我已经进入了中年。是的作为一头猪可以说我已经饱经沧桑。

    我发现当年的两排供饲养员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经改成了养蚕房。我看到养蚕房里电灯明亮知道国家的电流通到了西门屯。我看到在那层层叠叠的蚕架前白发苍苍的西门白氏在弯腰工作。她端着用剥了皮的红柳枝条编成的畚箕畚箕里盛着肥厚的桑叶。她将桑叶洒向白花花的蚕床立刻便有细雨般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你们结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蚕房这说明你们此时都已经有了新的住处。

    我沿着屯中那条拓宽了一倍、并铺敷了沥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两边那些低矮的泥墙草屋不见了一排排同样高度、同样宽度、整齐划一的红瓦房出现了。在路北边一座二层小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约有一百余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围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产松下牌电视机观看一部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那是一个手指和脚趾间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够像鲨鱼一样在水中优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门屯的老婆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小小荧屏并不时地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电视机安放在一张紫红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一张方桌上。方桌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色的、写着“治安”字样的袖标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面对着观众目光犀利仿佛一个监考的老教师。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

    “伍方富农伍元的大哥原国民党第五十四军军部电台上校台长1947年被俘解放后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无期徒刑发配大西北劳改不久前被释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家中又无亲属照顾享受‘五保户’待遇并每月从县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我插言道。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为他的叙述的俘虏为了不当俘虏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讲说这伍方的来龙去脉使故事向现实靠拢。大头儿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脚跺着桌面。住嘴!他从开裆裤里掏出那根好像生来就没有包皮的、与他的年龄显然不相称的粗大而丑陋的鸡巴对着我喷洒。他的尿里有一股浓烈的维生素B的香气尿液射进我的嘴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感到刚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蒙了。你闭嘴听我说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有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历经沧桑的老人。他让我想到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红孩儿——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喷出——又让我想起了《封神演义》中大闹龙宫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脚踩风火轮手持点金枪肩膀一晃便生出三个头颅六条胳膊——我还想到了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九十多岁了还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双脚一跺就蹦到参天大树的顶梢上像鸟一样地吹口哨。我还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说《养猪记》中那头神通广大的公猪——

    老子就是那头猪——大头婴儿回到他的座位上气势汹汹但又颇为得意地说。我后来当然知道那老头儿是富农伍元的哥哥伍方我还知道已经接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安排他在大队办公室看守电话并负责每天晚上把屯唯一的那台彩色电视机搬出来供社员们观看。我还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对此事甚为不满找到金龙理论。洪泰岳披着褂子趿着鞋子有几分落魄江湖的样子——据说他自从卸任党支部书记后就是这模样。当然不是他自愿交班让贤是公社党委以年龄为由逼他卸任。此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是谁?是庞虎的女儿庞抗美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一颗灿烂的政治新星。我们后边还有许多讲到她的机会。据说洪泰岳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队部——就是眼前这栋新盖的二层小楼——负责看门的伍方对着他点头哈腰好像伪保长见到了日本军官。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了几声昂首挺胸进了楼据说他指着坐在楼下大门口那个忠于职守的看门人的光秃秃的头顶怒斥金龙:

    “爷们儿你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那是个什么人?国民党的上校台长本该枪毙他二十次留他一条狗命就是宽大处理。可是你竟然让他享受‘五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据说金龙掏出一支相当高级的进口香烟用一个仿佛纯金打造的、燃烧丁烷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把点燃后的香烟插到洪泰岳嘴巴里好像他是一个双手残废不能自己点烟的人。金龙将洪泰岳按坐在那张当时还很少见的旋转皮椅上而他自己则一抬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他说洪大叔我是您亲手培养起来的是您的接班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变了或者说时代变了。让伍方享受“五保户”待遇这是县里的决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户”的待遇他每月还可以从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金。爷们儿您气吧?但我告诉您千万别气这是国家政策。您气也没用。据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那我们革命几十年不是白革了吗?金龙跳下桌子把那转椅拨动半圈让洪泰岳的脸对着窗户外边被灿烂的阳光照亮的一片崭新的红瓦房顶说:爷们儿这话可千万别出去说。共产党闹革命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推翻国民党打跑蒋介石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国民党蒋介石挡了共产党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爷们儿咱们都是老百姓别想那么多谁能让咱过得更好咱就拥护谁。据说洪泰岳怒道:你这是胡说你这是修正主义!我要到省里去告你!据说金龙嬉笑着说:爷们儿省里哪有闲工夫管咱们这一级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钱花您就不要发牢骚、管闲事了。据说洪泰岳执拗地说:不行这是路线问题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义。您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这一切才是刚刚开了头接下来的变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诗歌里说的那样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围观电视的人群后待了约有十分钟时间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我没敢沿着道路前进我知道咬死许宝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扬高密东北乡如果让他们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场大乱。不是我斗不过他们我是怕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伤害了无辜;不是我怕他们而是我怕麻烦。我沿着道路南侧那排房屋的阴影西行很快到达西门家大院。

    大门敞开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犹在且繁花似锦花香溢出墙外。我隐身在门侧的阴影里看到杏树下摆开了八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盏临时拉出的电灯挂在杏树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灿若白昼。桌旁围坐着十几个人。我认出了他们都是当年的坏人。有伪保长余五福有叛徒张大壮有地主田贵有富农伍元……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坐着那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杨七和孙家的两个兄弟孙龙和孙虎。他们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后来我知道杨七此时从事着贩卖竹竿的事儿——他原本就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把井冈山的毛竹用火车运到高密再用汽车从高密运到西门屯然后整批卖给正在筹建新学校的马良才这是一笔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杨七成了万元户。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树下喝酒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扎着一条大红的领带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电子手表。他原本瘦削的小脸上腮上有两坨疙瘩肉垂了下来。他从一个暗金色的进口美国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扔给正在啃酱猪蹄的孙龙又掏出一支扔给正在用餐巾纸擦嘴的孙虎然后捏扁空烟盒对着东厢房喊叫:

    “老板娘!”

    老板娘脆快地答应着跑出来。嘿原来是她!原来是吴秋香她竟然当了老板娘。我这才看到在大院大门口东侧墙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红漆写着:秋香酒馆。秋香酒馆老板娘吴秋香已经跑到杨七背后。她脸上涂着粉粉脸上带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问扎着蓝布围裙显得很精明很强干很热情很专业也很阿庆嫂。世道真的变了改革了开放了西门屯变样啦。吴秋香眉开眼笑地问杨七:

    “杨老板啊有什么吩咐?”

    “骂谁呀?”杨七瞪着眼说“俺只是一个贩竹竿的小贩子担不上老板的尊名。”

    “别谦虚了杨老板一万多根竹竿一根赚十元您就是十万元户啦腰缠十万元还不是老板那咱们高密东北乡谁还敢称老板呢?”吴秋香夸张地说着伸出一个指头戳戳杨七的肩膀“看这身行头从头到脚置办齐了少说也得千元吧?”

    “你这老娘们就咧开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当年杏园猪场那些死猪一样

    ‘嘭’一声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杨七道。

    “好了杨老板你一分钱也不趁你穷得叮当响行了吧?我还没开口向你借钱呢就先把门封上了”吴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说吧要点什么?”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鸡巴!”

    “去你娘的!”吴秋香用那条油腻腻的毛巾在杨七脑袋上抽了一下“快说要什么!”

    “给盒烟良友。”

    “就要一盒烟?酒呢?”吴秋香瞅瞅已经面红耳赤的孙虎和孙龙道“这两个兄弟好像还没喝中吧?”

    孙龙硬着舌头道:“杨老板请客咱还是省着点吧。”

    “孙子你这不是骂哥哥吗?”杨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虽不趁十万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已经行销天下咱总不能永远支着两口大铁锅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们就盖上二十间宽大漂亮的厂房支上两百口大锅招上二百个工人上电视台做上二十秒钟的广告让‘红’牌辣椒酱红出高密红出山东红遍中国那时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数钱了。你们这两个大富翁老杨俺可是提前巴结上了!”杨七拧了一把吴秋香的屁股说:“老相好的再来两个小黑坛!”

    “小黑坛档次太低了吧!”吴秋香道“请这样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奶奶的吴秋香真能顺着竿儿爬啊”杨七有几分无奈地说“那就‘小老虎’吧!”

    孙龙孙虎兄弟交换了眼神孙虎道:“哥杨大老板的主意听上去可真不赖。”

    孙龙有些结巴地说:“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树叶子一样从天上哗啦哗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杨七道“刘玄德为什么要抬着礼物三顾茅庐请那诸葛亮?他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吗?不他是去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诸葛亮一席话给刘玄德指明了方向从此天下三分。老杨我这番话对你们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对!将来发大了别忘了谢军师!”

    “买大锅盖厂房雇工人把买买做大可是钱在哪里?”孙虎道。

    “找金龙帮你们贷款呀!”杨七一拍大腿道“想当初金龙在这杏树上搭平台闹革命时你们哥儿四个可是他的忠实走狗啊。”

    “老杨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昧了什么‘忠实走狗’?那叫‘亲密战友’!”孙虎道。

    “好好好亲密战友”杨七道“反正你们兄弟在他面前还是有面子的。”

    “老杨”孙龙巴结着问“这贷款终归是要还的吧?赚了当然好赔了呢?拿什么还?”

    “你们真是猪脑子!”杨七道“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赚了咱想还他们也许不要;赔了他要咱们没钱。再说了这‘红’牌辣椒酱注定了是要往死里发的一个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时不烧柴火烧人民币否则往哪里赔?”

    “那就求金龙帮咱们贷款?”孙虎问。

    “贷。”孙龙答。

    “贷到款就买大锅、招工人、盖房子、做广告?”

    “买、招、盖、做!”

    “这就对了!你们这两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了!”杨七拍着大腿说“二位老板盖厂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负责供应。井冈山毛竹坚韧挺直百年不腐价钱只有杉木檩条的一半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你们盖二十间厂房用檩条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说也便宜三十元仅这一笔我就给你们省下一万二千元!”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卖毛竹啊!”孙虎道。

    吴秋香提着两瓶“小老虎”、捏着两盒“良友”烟走过来互助右手端着一盘黄瓜蒜泥拌猪耳朵左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后跟着。吴秋香将酒暾在桌上将烟放在杨七面前嘲讽道:“不必害怕这两盘菜是我送给孙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账上。”

    “吴老板瞧不起老杨?”杨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说“老杨大钱不趁但吃盘黄瓜的钱还是有的。”

    “知道你有钱”秋香道“但这两盘菜是我巴结孙家兄弟的你们这‘红’牌辣椒酱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两盘菜放在孙家兄弟面前。他们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嫂子还麻烦您亲自动手……”

    “闲着没事过来帮个手……”互助微笑着说。

    “老板娘别光照顾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们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那张用塑料套了膜的简易菜谱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飞蛾说“我们点菜。”

    “你们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别给他省酒钱”秋香为孙家兄弟斟满杯斜着一眼杨七说“我过去招呼一下那些坏蛋。”

    “这些坏蛋吃尽了苦头也该着他们过几年人日子啦。”杨七道。

    “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吴秋香指点着桌子周围那些人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西门屯的坏蛋差不多齐了怎么?你们聚会想干什么?想造反?”

    “老板娘别忘了你也是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伍元道“你说那些称号那些黑帽子铁帽子晦气帽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呢!”

    余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张大壮道:“不受管制了。”

    田贵还是有几分胆怯地往杨七那边瞅了一眼低声道:“不挨藤条抽啦。”

    “今天是我们摘帽、恢复公民身份一周年对我们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们聚在一起喝两盅不敢说是庆祝就是喝两盅……”

    余五福眨巴着发红的眼睛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做梦也没想到……”

    田贵眼里夹着泪说:“……我那孙子去年冬天竟然当上了解放军是解放军啊……过春节时金龙书记亲手把‘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门口……”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啊!”张大壮说。

    “老板娘”伍元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么什么香你就照量着给我们置办上点就行了我们都是吃了晚饭来的肚子不饿……”

    “是该好好庆祝庆祝”秋香道“按道理说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亏我跟着黄瞳沾了光。另外说千道万咱们老洪书记是个好人搁在别村我和迎春都逃脱不了。我们三个就苦了他们大娘……”

    “娘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呀!”端着茶壶茶碗的互助从背后蹭了一下秋香笑脸对着那些人道:

    “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替你们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过信得过。”伍元道“互助你是书记夫人亲自给我们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梦也不敢想。”

    “哪还用倒回四十年?”张大壮嘟哝着“倒回两年去也不敢想……”

    我说了这么久你要不要说两句?发几句牢骚?发几点感慨?大头儿道。我摇摇头道:解放无言。

    蓝解放我对你不厌其烦地描绘那个夜晚西门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转述我作为一头猪听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标是要引出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门屯大队新盖了办公楼后原大队办公室——西门闹家的五间正房就成了金龙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龙在宣布屯里的所有坏分子摘帽的同时也宣布他不再姓蓝而改姓西门。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让忠诚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转悠电视剧已经播完严守规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轻人的唠叨坚决地关机并把机器搬回屋去。一个略有些历史知识的年轻人低声恨骂:老国民党共产党怎么不把你毙了呢?对这些歹毒的话老伍方充耳不闻他耳朵并不聋。月光太明亮气候太宜人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有的打情骂俏有的蹲在路灯下打扑克。有一个嗓门像公鸭的嚷嚷着:善宝今天进城抓奖中了一辆摩托车该不该让他请我们喝酒?!——该太该了发了横财不散财必有灾祸天上来。走啊去秋香酒馆善宝!——几个人上去把蹲在路灯下打扑克的善宝拉起来。善宝挣扎着对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样出拳。他满脸恼怒地骂道:王八蛋才中了奖王八蛋才抓了一辆摩托车!——看吓得那样你是宁愿当王八蛋也不愿承认中奖啊!——我要中了奖……善宝咕哝着突然大声叫起来:老子中了奖了老子中了一辆轿车气死你们这些杂种!说罢就背靠着电线杆蹲下去气冲冲地说:不玩了回家睡觉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城去领奖呢!众人齐声笑起来。还是那公鸭嗓子提议:咱们也别为难善宝他老婆是铁算盘子。咱们凑份子吧每人两块钱去闹闹吴秋香这样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觉没老婆的回家干什么?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走啊没老婆的跟我来啊找吴秋香啊秋香好心肠啊摸摸奶捏捏腿扳过脸来亲个嘴!——洪泰岳自从退休之后渐渐地染上了蓝脸的症候:白天在家里闷着只要月亮一出来就出门。蓝脸是借着月光干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里晃悠。走过大街串小巷像一个旧时的巡夜人。——金龙说:老支书觉悟高夜夜为咱当保镖——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惯啊他忧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总是一边晃悠一边喝酒用一个扁平的、据说是八路军用过的水壶身上披着破军装腰间扎着牛皮武装带脚蹬草鞋、腿扎绑腿完是一副八路军武工队的打扮只是屁股后边缺少一支盒子枪。他走两步喝一口喝一口骂两声。一壶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东倒西歪有时能晃悠回家睡觉有时就随便歪在草垛边上或废弃不用的碾盘上直睡到红日升起。有好几次早起赶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着胡须眉毛上都结着冰霜他脸色红润无寒冷畏缩之态呼噜声响亮又香甜使人不忍惊醒他的梦。偶尔的他也会心血来潮、晃悠到屯东田野里去与蓝脸磨牙斗嘴。他当然不敢站在蓝脸的地里他总是站在别人家的地里与蓝脸争竞。蓝脸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话茬任他一个人喋喋复喋喋滔滔复滔滔。但只要蓝脸一开口总有一句像石头一样坚硬或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狠话扔出来顶他个张口结舌气他个头晕脑涨。譬如在实行“联产到劳责任制”阶段洪泰岳对蓝脸说:

    “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吗?你说这不是物质刺激吗?”

    蓝脸瓮声瓮气地说:“好戏还在后头呢走着瞧吧!”

    当农村改革到了“包产到户责任制”阶段时洪泰岳站在蓝脸地边上跳着脚骂:

    “他妈的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些统统不要了吗?”

    蓝脸冷冷地说:“早晚要单干。”

    洪泰岳说:“你做梦。”

    蓝脸道:“走着瞧。”

    当改革到“大包干责任制”时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来到蓝脸的土地边。他怒气冲冲地骂着好像蓝脸是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决策人:

    “操你活妈蓝脸真让你这混蛋说中了什么‘大包干责任制’?不就是单干吗?‘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去毛主席纪念堂给毛主席哭灵向毛主席诉说我要告他们我要告你们铁打的江山啊红色的江山啊就这样改变了颜色了啊……”

    洪泰岳悲愤交加神志昏乱遍地打滚忘记了界限滚到了蓝脸的土地上。其时蓝脸正在割豆驴打滚一样的洪泰岳把蓝脸的豆荚压爆豆粒进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蓝脸用镰刀压住洪泰岳的身体严厉地说:

    “你已经滚到我地上了按照咱们早年立下的规矩我应该砍断你的脚筋!但是老子今天高兴饶过你!”

    洪泰岳一个滚儿滚到旁边的土地上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桑树站起来说:

    “我不服老蓝闹腾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确的而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这些辛辛苦苦的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错误的……”

    蓝脸口气和缓地说:“分田到户不是也有你一份吗?有没有敢少分给你一分一厘?没有没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干部退休金不是按月发给你吗?你那每月三十元荣军补助敢有人扣下不发给你吗?没有没人敢。你没吃亏你干的好事儿共产党都折成了钱一笔一笔按月发给你呢。”

    洪泰岳说:“这是两码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蓝脸明明是块历史的绊脚石明明是被抛在最后头的怎么反倒成了先锋?你得意着吧?整个高密东北乡整个高密县都在夸你是先知先觉呢!”

    “我不是圣贤毛泽东才是圣贤邓小平才是圣贤”蓝脸激动不安地说“圣贤都能改天换地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认一个死理: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没想到这条死理被我认准了。”蓝脸眼泪汪汪地说

    “老洪你这条老狗疯咬了我半辈子现在你终于咬不到我了!我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了三十年现在我终于直起腰来了!把你的酒壶给我——”

    “怎么你也想喝酒?”

    蓝脸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从洪泰岳手里夺过扁酒壶扬起脖子喝了个壶底朝天然后把那壶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对着明月悲喜交集地说:

    “老伙计你看到了我熬出来了。从今之后我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种地啦……”

    ——这些事都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来自道听途说。由于此地出了个写小说的莫言就使许多虚构的内容与现实的生活混杂在一起难辨真假。我对你说的应该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说中的内容总是见缝插针般地挤进来把我的讲述引向一条条歧途。我们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说《后革命战士》小说发表后默默无闻我估计读过此书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个但此书的确塑造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典型人物。“老铁”一个被抓丁当了国民党士兵、随即又被解放军俘虏并参加了解放军接着受伤复员回乡的人。这样的人以千百万计是货真价实的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总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总以为自己的一行一动都影响到国家命运甚至历史进程。当四类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时当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他都要穿上他的军装去上访上访回来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个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告诉他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发生了路线斗争。村里人都把“老铁”叫做“革命神经病”。毫无疑问莫言小说中这个人物与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没有直写其名显然是给他留下面子。

    我说过我躲在西门家大院门外的暗影里偷窥着大院里的情景。我看到已经基本上喝醉了的杨七端着一碗酒前仰后合摇到那群昔日的坏蛋桌旁。这桌上的人因为聚会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对往昔凄惨岁月的回想一个个心情亢奋很快进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状态。看到昔日的治保主任、这个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用藤条抽打他们的人一时都有些吃惊也有些愠怒。杨七到了桌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端着酒碗舌根发硬、但吐字还算清楚地说:

    “各位兄弟、爷们儿我杨七当年多有得罪诸位的地方今日杨七我向你们赔礼道歉了……”

    他将那碗酒往嘴里倒但多半倒到了脖子里。被酒濡湿的领带缠着他。他想拉松领带但想不到越拉越紧自己把自己勒得脸色青紫好像因为痛苦无法排解、要用这种方式自杀谢罪。

    昔日的叛徒张大壮人甚宽厚便起身劝解杨七并帮他把那条领带解下来挂在树杈上。杨七的脖子青红眼睛发直说:

    “爷们儿西德总理勃兰特冒着大雪跪在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替希特勒的德国认罪、赎罪现在我杨七当年的治保主任跪下向你们认罪赎罪!”

    他跪着电灯强光照得他脸色发白挂在杏树权上那条领带犹如一柄滴血的剑悬在他的头顶颇有象征意味。这场面虽有几分滑稽但让我心中颇为感动。这个粗暴乖戾的杨七竟然知道勃兰特跪地赎罪竟然良心发现向当年被自己打过的人道歉让我无法不对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关于勃兰特跪地的事似乎曾听莫言朗诵过又是一条来自《参考消息》的消息。

    这帮昔日坏蛋的领头人伍元急忙把杨七拉起来。杨七抱着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来:

    “我有罪啊我有罪阎王爷让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伍元道:“老杨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忘了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再说啦那是社会逼的你杨七不打我们也会有李七刘七打我们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也熬出了头摘了帽您也发了财。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赚的那些钱捐出来修座庙吧。”

    杨七哭着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挣几个钱凭什么要捐出来修庙?……我请你们打我我当年揍过你几下你就还我几下不是我欠你们的账是你们欠我的账……”

    正当此一片纷乱之时——因为刚刚有一群年轻人涌进院子看着杨七耍宝跟着起哄——我看到洪泰岳一步三摇地从远处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酒气。这是我逃亡多年之后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西门屯大队的昔日最高领导。他的头发白了但那些粗壮的发丝还是那样倔强地直立着。脸浮肿着牙齿也掉了几颗显出了几分蠢相。他跨人大门那一瞬间院子里那些喧闹不休的人齐刷刷地闭着嘴可见人们对这个统治西门屯多年的人物还是心怀几分畏惧。但立刻便有年轻人调笑起来。

    “嗨老洪大爷去给毛主席哭灵回来了?见到省委书记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

    吴秋香急忙迎出来——那些昔日的坏蛋们也都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因动作匆忙老田贵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书记啊她热情而亲昵地喊叫着挽住了洪泰岳的胳膊这情景让我蓦然回想起当牛时在打谷场边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那个暗藏的阶级敌人的骚老婆勾引革命干部的情景。也让在座的年轻人回想起来革命样板戏里的地下共产党阿庆嫂接待杂牌军司令胡传魁的情景因为他们怪腔怪调地模仿着那出戏里阿庆嫂的台词:胡司令是哪阵风把您吹回来的?——洪泰岳显然不习惯吴秋香这过分的热情他挣脱胳膊因用力过猛险些摔倒秋香赶紧上前扶他这次他没有挣脱被扶到一张干净的桌子边坐下。因为是条凳没有靠背洪泰岳随时都有前倾与后跌的危险有眼力见儿的互助急忙搬来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稳。他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侧着身眼睛盯着树下的众人目光迷蒙暂时还没形成焦点。秋香习惯性地用毛巾擦拭着洪泰岳面前的桌面亲切地问:

    “老书记啊您来点什么?”

    “我来点什么……我来点什么……”他眨巴着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只坑坑洼洼的老革命水壶猛地往桌子上一礅怒冲冲地吼叫着“你说我来点什么?!酒!再给我掺上二两枪药!”

    “老书记啊”秋香赔着笑脸“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着喝今天我让互助给您熬一碗鲫鱼醒酒汤您热热乎乎地喝下去然后回家睡觉您看好不好?”

    “什么醒酒汤?你以为老子醉了吗?”他尽力地瞪着肿胀的眼皮——眼角夹着两团黄色的眼屎——不满地吼叫着“老子没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头醉了肉心里也像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镜一样想骗我哼没门!酒酒呢?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小业主小商小贩就像三九天的大葱根枯皮干心不死一旦气候合适马上就发芽开花。你们不就是认钱吗?只认钱不认路线老子有钱!酒来!”

    秋香对互助使了一个眼色。互助端着一个白碗匆匆出来道:

    “老书记您先喝点这个。”

    洪泰岳喝了一口呋地喷了用袖子抹抹嘴礅着那铝皮水壶砰砰响大声喊叫有几分凄凉有几分悲壮:

    “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给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来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还让我喝醋金龙呢?金龙那个兔崽子呢?你把他给我叫来我要问问他这西门屯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闹事取乐的年轻人听到洪泰岳大骂金龙不由得喝起彩来。他们说:“洪大爷老板娘不给你酒喝我们给你喝!”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将一瓶酒提过来放到洪泰岳面前。“咄!”洪泰岳大吼一声吓得那小伙子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样猛地蹿到一边去。洪泰岳指着翠绿的啤酒瓶子鄙视地说“这也算是酒?呸马尿!要喝还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恼了将那瓶啤酒横扫到桌下——砰然一响四座皆惊——“我的钱是伪钞吗?常言道‘店大欺客’没想到你们这小小的街头酒馆也欺负客人——”

    “老书记啊”秋香提着两个小黑坛忙不迭地跑过来“闺女不是心疼你吗?您老既然没喝足这还不好说吗?什么钱不钱的咱这酒馆就是为了方便您老喝酒才开的您放开量喝吧!”

    吴秋香拧开小黑坛的盖子把坛中的酒倒进洪泰岳那把铝皮酒壶递给他说:

    “喝吧要不要点下酒物?猪耳朵?柳叶鱼?”

    “去去去”洪泰岳挥手轰开吴秋香手哆嗦着——哆嗦得非常厉害如果用这样的手去端酒杯会把杯中的酒部洒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壶低着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抬起头深呼吸一次接着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他长出一口气紧张着的身体猛然地松弛了脸上的那些老皮老肉也都垂挂下来两滴黄澄澄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

    从他进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众人的注目的焦点。在他妙语连珠般地表演着时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杨七——都基本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咧开嘴巴入神地看着他。只有当他一个人专注地开始进酒时那些人才活泛起来。

    “你们一定要打我把我当初打你们的统统还给我……”杨七哀号着“你们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们不是人做的就是马配的驴日的公鸡母鸡配出来的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扁毛畜生……”

    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杨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拨无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个调皮的家伙悄悄地溜过去将半瓶啤酒沿着那条悬挂在树上的红领带慢慢地倒下去。酒液沿着领带三角形的角一线串珠般地流淌到杨七的头上。与此同时被杨七虚构出来的发家致富的宏伟蓝图激动得酒兴大发的孙龙孙虎兄弟竟然呜天嗷地地划起拳来:“哥俩好啊——红辣椒啊八匹马啊十万元啊——”

    “你们不打我你们就是那头咬死许宝的公猪和马戏团里的母狗熊杂交出来的怪物”杨七狂妄地叫嚣着“谁也甭想叫我起来我要把这地跪出水来。”

    坏蛋们的召集者伍元在万般无奈之下说:“杨七七大老爷七祖宗俺们都败了行不?您当年打我们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们如果没有您打我们我们哪能改造好?我们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仗着您那根小藤条抽打着呢!起来起来”伍元对坏蛋们说“来来来我们合伙敬七老爷一杯感谢他的教育之恩。”坏蛋们纷纷端起酒碗欲敬杨七但杨七抹了一把那满脸的啤酒沫子执拗地说:“别来这一套这一套对付我根本不灵你们不打我我决不起来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们欠着我的打就该还我。”

    伍元看看左右无奈地说:“七大老爷既然您这么拗我们不打你看来是不行了。那就由我当代表斗胆扇您一巴掌咱们的账就算了了。”

    “一巴掌不行”杨七道“当初我抽了你们少说也有三千藤条今天你们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杨七啊你这杂种你真把我逼疯了我们这些老难友们的好好的一个聚会被你搅得七零八落你这哪里是向我们道歉?你这是变了一套法儿欺压我们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杨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杨七那张梨形的脸庞一巴掌。

    一声响亮杨七的身体晃了晃几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打呀!”他凌厉地叫唤着“这才一巴掌呢还早着呢你们不打够三千巴掌你们就不是人养的。”

    这时候闷声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壶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来身体在大幅度摇摆中保持着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坚硬而笔直地指向这桌上的那几个昔日的坏蛋仿佛一尊安装在随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

    “反了你们!你们这些地主、富农、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你们这些无产阶级的敌人竞然也敢像人一样坐在这里喝酒。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洪泰岳虽已卸任数年但余威犹在他的气指颐使、他的声色俱厉让这些刚摘帽不久的坏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汗水顺着其中几个人的脸膛成串地流下来。

    “你——”洪泰岳指着杨七用更加愤怒的腔调呵斥“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软骨头你这个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的败类也给我站起来!”

    杨七想站起来但当他的脑袋碰撞到那条悬挂在树权上的湿漉漉的领带时双腿就像没了筋骨似的软瘫下去他的屁股往后蹭几蹭顺势靠在了杏树上。

    “你们你们你们——”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身体摇摆不定胡乱指点着露天餐桌旁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说他的演说与莫言小说《后革命战士》中那个“革命神经病”的演说几乎一样“你们这些坏蛋不要得意忘形!你们看看这天——”他欲抬手指天几乎跌倒“这天下还是我们共产党的只不过暂时出现了几片乌云。我告诉你们谁给你们摘了帽子那是不算数的那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还要给你们戴上给你们戴上铁帽子钢帽子铜帽子用电焊焊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戴到死戴到棺材里去这就是我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给你们的回答!”他指点着靠在杏树上已经打起呼噜的杨七骂道“你这个变节分子不但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你还投机倒把挖集体经济的墙角”他侧身指着吴秋香“还有你吴秋香当初看你可怜没给你戴帽子可你剥削阶级本性不改一有合适气候就要生根发芽。我告诉你们我们共产党我们毛泽东的党员我们经历了党内无数次路线斗争的考验我们经过了阶级斗争暴风骤雨锻炼的共产党人布尔什维克是不会屈服的是永远也不会屈服的!分田到户什么分田到户就是要让广大的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他高高地举起拳头喊叫着“我们不会停止斗争我们要打倒蓝脸砍倒这面黑旗!这是西门屯大队有觉悟的共产党员和贫下中农的任务!这是暂时的黑暗这是暂时的寒冷……”

    一阵马达声响两绺刺目的白光从东边传过来射过来。我急忙将身体紧紧地贴靠在墙边以免被人发现。车声停灯光熄灭从这辆草绿色的旧吉普车里跳下了金龙、孙豹等人。此种汽车现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却是那么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见金龙这个农村党支部书记非同小可他后来的发达那时即已显出端倪。

    洪泰岳的演说实在是太精彩了令我入迷令我心潮激荡。我觉得西门家大院就是一个话剧舞台那大杏树那桌椅板凳就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而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员。演技高超炉火纯青啊!老洪泰岳国家一级演员像电影中的伟大人物一样把他的一只胳膊举起来高呼着:

    “人民公社万岁!”

    金龙昂然进门孙豹等人紧随其后。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门屯现任最高领导身上。洪泰岳手指着金龙怒斥道:

    “西门金龙我瞎了眼。我以为你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我们自己的人但没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毒血西门金龙你伪装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当了……”

    金龙对着身边的孙豹等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急忙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洪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挣扎着骂着:

    “你们这些反革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狗腿子、猫爪子我永远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戏演得差不多了。”金龙把那把扁酒壶挂在洪泰岳脖子上说“回家睡觉去吧我已经跟白大娘说好了找个日子给你们结婚您就等着和地主阶级同流合污吧!”

    孙豹等人架着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双腿像两根大丝瓜一样拖拉着但他还是挣扎着扭转头对金龙吼叫着:

    “我不服!毛主席托梦给我了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

    金龙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也该散了吧?”

    “金龙书记让我们这些‘坏蛋’们共同敬您一杯……”

    “金龙……大哥……书记我们要大干‘红’牌辣椒酱红遍球您帮我们贷上十万元……”孙龙结巴着说。

    “金龙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亲热对这贤婿说“我让互助给你煮一碗龙须面……”

    互助低着头站在厢房门口那头神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的神情和发式犹如一个幽怨的宫女。

    金龙皱着眉头说:“这饭馆不要开了。这院子要恢复当年的原状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龙”吴秋香着急地说“我的生意火着呢。”

    “在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里去?要火到镇上去开到县里去开!”

    这时西厢房北边的那个门口里走出了抱着婴孩的迎春。这婴孩就是你蓝解放与黄合作的儿子蓝开放。你还说和合作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孩子怎么生出来的?难道那时候就有了试管婴儿?!呸你这虚伪的家伙。

    “他姥姥啊”迎春对秋香说“求求你关门吧每夜吵闹油烟酒气让你外孙子也不得好睡啊。”

    该出场的差不多都来了。还缺蓝脸他也来了。他用铁锹背着一捆桑树的根进了大门谁也不看走到吴秋香面前说:

    “你家地里的桑树把根扎到我的地里了我斩断了它们还给你们。”

    “哎哟你这个老倔头子啊你说你还能干出什么事儿呀!”迎春吃惊地叫着。

    一直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睡觉的黄瞳走过来打着哈欠说:

    “不嫌累你就把那些桑树刨了去这年头只有笨猪才靠农业吃饭呢!”

    “散了!”金龙皱着眉头转身走进西门家那堂堂的正房。

    人们悄无声息地散了。

    西门家大院的门沉重地关闭。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和无家可归的月亮还在悠逛。月光像凉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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