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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过去了不但蓝解放和西门金龙两兄弟的疯症未愈。黄家姐妹的神经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你蓝解放是真疯西门金龙是装疯。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古脑儿遮掩了。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时节西门屯养猪场声名远扬。趁着麦收前的短暂空闲县里又要组织新一轮参观学习西门屯养猪经验的活动。不但本县的人要来外县的人也要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金龙和解放的疯等于砍去了洪泰岳的左膀右臂。

    公社革委会又打来电话说军区后勤部也将派一个代表团前来参观学习地县两级领导亲自陪同。洪泰岳召集村里的头头脑脑开会商量对策。莫言小说里说洪泰岳满嘴燎泡眼珠子布满血丝。还说你蓝解放躺在炕上两眼发直不时哭泣像一条切断了脑神经的鳄鱼;眼泪混浊仿佛猪食锅沿上的蒸馏水。而在另一问屋里金龙呆坐着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咧着嘴嘿嘿痴笑。

    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就在西门屯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无策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的话不能信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云山雾罩追风捕影仅供参考。

    莫言说他一踏进大队的会议室黄瞳就往外轰他。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纵身一跳屁股坐在桌子沿上两条小短腿像架上的丝瓜一样悠来悠去。此时已经升任了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的孙豹跳起来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岳摆摆手示意孙豹放开他。

    “爷们儿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疯了?”洪泰岳嘲讽道“咱们西门屯什么样的风水养育了您这样一个杰出人物?”

    “我没有疯”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养猪记》里写道“我的神经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所以世界的人都疯了我也不会疯”他写道“我幽默地说‘但是你们的两员大将却疯了。我知道你们正为这事儿焦急你们抓耳挠腮像一窝困在井里的猴子。”’

    “是的我们的确为这事焦急”莫言写道“洪泰岳说‘我们连猴子都不如我们是几只陷在泥坑里的驴。您有什么高招呢莫言先生?”’莫言写道“洪泰岳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仿佛是一位旧小说中礼贤下士的明主但其本意却是对我的讽刺和嘲弄。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歌唱。我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着洪泰岳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换洗的制服褂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什么?’洪泰岳低头看自己的褂子‘烟’我说‘你褂子口袋里装着的烟琥珀牌烟卷儿。’琥珀牌烟卷儿时价每包三角九分与当时最有名的大前门牌烟卷儿等价齐名这样的烟卷儿连公社书记也舍不得常抽。洪泰岳无奈地掏出烟卷散了一圈。‘你这小子眼睛有透视功能吗?放在我们西门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我抽着烟做出十分老练的姿态吐了三个烟圈一根烟柱然后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以为我是一个狗屁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我已经十八岁我已经是成年人我个头小娃娃脸但我的智慧西门屯无人可比!…

    “‘是吗?’洪泰岳笑着环顾众人‘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更不知道你还智慧超人。’众人讪笑。”莫言写道“我抽着烟有条有理地对他们讲说金龙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这样的病无药可医只能用古老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让金龙和互助结婚让解放和合作结婚俗话说就是‘冲喜’准确地说是‘喜冲’以喜冲邪。”

    让你们兄弟与黄家姐妹同一天结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们没有必要纠缠。但你们的婚礼确是同一天举行婚礼的过程也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是仓促行事但洪泰岳坐镇指挥私事当成公事办调动了村里的诸多巧手女人帮忙所以这婚礼办得还算是热闹隆重。

    婚礼的日期是那一年的阴历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大的月亮好低的月亮在杏园里流连不去仿佛是特为参加婚礼来的。月亮上那几支羽箭是远古时代那个因为女人发了疯的男人射上去的。几面星条小旗是美国的宇航员插上去的。大概是为庆祝你们的婚礼猪场为猪们改善了伙食散发着酒糟味儿的红薯叶里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杂合面儿。猪们吃得肠满肚圆个个心情舒畅有的卧在墙角睡觉有的趴在墙头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扶着墙头站起来往它窝里一看发现这小子把那面小镜子嵌在墙上右爪夹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截红色塑料梳子梳理着脖子上的鬃毛。这家伙最近身体状况很好腮帮子上鼓出了两坨肉使那个长嘴显得短了些狰狞的面相得到了部分改善。梳子与它粗糙的皮肤接触发出腻人的响声并有一些麸皮般的皮屑飞起来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日本伊豆半岛地区秋天的雪虫。这家伙一边梳毛还一边对着那面小镜子龇牙咧嘴如此臭美说明它正在恋爱。但我断定它是单相思别说年轻貌美的蝴蝶迷不会瞧上它连那些生过几窝小猪的老母猪也不会对它感兴趣。刁小三从那面小镜子里发现了偷窥的我哼了一声不回头说:

    “哥们儿不用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猪也皆有之。老子梳妆打扮光明正大怕你怎的?”

    “如果把那两颗伸出唇外的獠牙拔掉您会更美。”我冷笑着说。

    “那是不可能的”刁小三严肃地说“獠牙虽长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是人的道德准则对猪同样适用。而且也许有的母猪偏偏喜欢我这两颗獠牙呢?”

    刁小三经多见广学问庞杂且口才极好跟它磨牙斗嘴根本占不到便宜。我讪讪而退一个饱嗝溢上来口中不是滋味。前爪扶枝直立张嘴撕下几颗青黄的杏子咀嚼着口水盈盈牙根发酸舌头上有些甜味。看着这将树枝压低的累累果实我心里优越感陡增。再过十天半月当杏子黄熟时刁小三你就在一边嗅味儿吧馋死你这杂种。

    吃罢青杏后我卧着养精蓄锐同时思考问题。时光荏苒不觉麦收将至。南风洋洋草木葳蕤正是交配的大好时机。空气中洋溢着母猪发情的骚味儿。我知道他们选了三十头年轻健康、品貌端正的母猪作为繁殖小猪的工具。被选中的母猪都单圈喂养饲料中精料的比例大大提高。它们的皮肤日渐滑腻眼神日渐骚情盛大的交配活动即将开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猪场中的地位。在这场交配大戏中我是A角刁小三是B角。只有当我筋疲力尽时才会让刁小三出来拉拉帮套。但养猪人并不知道我跟刁小三都不是凡猪。我们思维复杂体能超常翻越围墙如履平地。在无人监督的夜间我与刁小三有同样多的交配机会。必须按照动物界的规矩在交配前把刁小三打败。一方面让那些母猪明白它们部属于我另一方面要从生理上和心理上把刁小三彻底摧毁让它见到母猪就阳痿。

    我考虑问题时巨大的月亮就歇息在东南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你知道那是一棵浪漫的杏树。杏花烂漫时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黄合作在那上边做爱导致了严重的后果。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这异想天开的树上交配一方面导致了你的疯狂另一方面却带来了这棵杏树空前的大丰收。这是一棵多年来每年只是象征性地结几颗杏子的老树今年硕果累累枝条都被压低几乎接近了地面。为了防止树权子被压断洪泰岳吩咐人在树下支起架子。一般的杏子要到麦收之后才能成熟这棵杏树品种独特现在已经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为了保护这棵树上的杏子洪泰岳命令孙豹派民兵日夜看守。民兵们背着土枪在杏树周围巡逻。孙豹命令民兵:有胆敢偷杏者只管开枪打死勿论。所以尽管我对这棵浪漫树上的果子垂涎欲滴但也不敢冒险。被民兵们用塞满了铁砂子的土枪打一家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年前的记忆难以忘却使我见到这种土枪就胆战心惊。刁小三诡计多端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硕大的月亮颜色如杏坐落树头使那些低垂的树枝更低垂。有一个半疯的民兵竟然对着月亮开了枪。月亮抖了抖毫发无伤更柔和的光线发射出来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我耳边响着舒缓的音乐看到有一些身披树叶和兽皮的人在月光下舞蹈。女人裸着上身乳房饱满乳头上翘。又有一个民兵开了一枪一道暗红的火焰喷出成群的铁砂子如同一群苍蝇向月亮扑去。月亮暗了一下脸色变白。月亮在杏树梢头跳动几下便慢慢上升。在上升的过程中它的体积渐渐变小光线却越来越强。升到距离地面约有二十丈了它悬在那里眷恋不舍地凝望着我们的杏园和猪场。我想月亮是专门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我们应该用美酒和金杏招待它使它把我们杏园作为一个停泊点但那两个鲁莽的民兵竞开枪对它射击虽然伤不了它的身体但伤了它的心。即便是如此每年的阴历四月十六日高密东北乡西门屯村的杏园里也是地球上最佳的赏月地点。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是那样的多情而忧伤。我知道莫言那厮写过一篇梦幻般的小说题目叫做《撑杆跳月》他写道:

    ……在那个古怪岁月的奇特日子里我们在养猪场

    里为四个疯子举行盛大的婚礼。我们用黄布缝成的衣服

    把两个新郎打扮得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用红布缝成的

    衣服把两个新娘打扮得像两个水灵灵的萝卜。菜吗只

    有两种一是黄瓜拌油条二是萝卜拌油条。本来有人

    建议杀一头猪但洪书记坚决不同意。我们西门屯以养

    猪闻名县猪是我们的光荣怎么能杀?洪书记是正确

    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足以让我们大快朵颐。酒

    的质量比较差是那种散装的薯干酒用容积五十公斤

    的氨水罐装来整整一罐。负责去买酒的大队保管员偷懒

    没将氨水罐子刷干净倒出的酒里有一股刺鼻子的气味。

    没有关系农民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对肥料亲切有氨

    水味儿的酒我们更喜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

    的礼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的斜对面

    端坐着洪书记。我知道这礼遇来自我的锦囊妙计那天

    我闯入大队部发表了一通见解牛刀小试脱颖而出他

    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两碗酒落肚我感觉地面在上升

    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冲出酒宴.进入

    杏园看到一个直径足有三米的金黄大月亮.稳稳地坐

    落在那棵结满了金杏的著名杏树上。那月亮分明是来找

    我约会的。这既是嫦娥奔过的那个月又不是嫦娥奔过

    的那个月;这既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又不是美国佬

    登过的那个月。这是那颗星球的魂魄。月亮我来了!

    我脚踩云团般地奔跑着顺手从井台旁边抄起那根拔水

    用的、轻巧而富有弹性的梧桐杆子。平端在胸前如同

    骑在骏马上的武士端着一杆长枪。我可不是去刺月亮

    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借助这杆子的力量飞上月亮。我

    在大队部义务值班多年熟读了《参考消息》知道苏联

    的撑杆跳运动员布勃卡已经越过了6.15米的高度。我还

    常到农业中学的操场上去玩耍观景亲眼看到过体育教

    师冯金钟为那个很有跳高潜质的女生庞抗美示范亲耳

    听到受过科班训练、因膝盖受伤而被省体工大队淘汰到

    我们农业中学来当体育教师的冯金钟老师为原供销社主

    任现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党总支书记庞虎和原供销社

    土产杂品公司售货员现第五棉花加工厂食堂会计王乐云

    的生着两条长腿、仿佛仙鹤的女儿庞抗美讲解过撑杆跳

    高的动作要领。我有把握跃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庞

    抗美那样手持长杆飞速奔跑插杆入洞身体跃起一瞬间头

    低脚高弃杆翻转潇洒地落到沙坑里那样降落到月亮上。

    我无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树梢头的月亮应该是柔软而富

    有弹性的而一旦我落上去身体就会在上边弹跳不止

    而月亮就会载着我缓缓上升。那些婚宴上的人们。会

    跑出来向我与月亮告别。也许那黄互助会飞奔而来吧?

    我解下腰带对着她摇晃期望着她能追上来抓住我的腰

    带然后我会尽最大力量把她拔上来月亮载着我们升

    高。我们看到树木和房屋逐渐缩小人变得像蚂蚱一样

    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下面传上来的喊叫声但我们

    已经悬在澄澈无边的空中……

    这绝对是一篇梦话连篇的小说是莫言多年之后对酒后幻觉的回忆。那天晚上发生在杏园猪场的一切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皱眉头你没有发言权莫言这篇小说里的话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话但惟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你和金龙穿着用黄布缝制的假军装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不明白杏园里发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说不定早就轮回转生到爪洼国里去了即便他转生为你的儿子也不能像我一样得天独厚地对那忘却前世的孟婆汤绝缘所以我是唯一的权威讲述者我说的就是历史我否认的就是伪历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没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腰的孙豹拎着脖子拖出来扔到那个腐烂的草垛边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闪烁着绿色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撑杆跳月亮大概就是这孙子那时做的美梦。事实的真相是——你耐心听我说——那两个也许没捞到参加婚宴的民兵对着月亮开了枪把月亮打飞了。成群的铁砂子没击落月亮但却把树上的杏子击落了许多。金黄的杏子噼里啪啦地降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许多杏子被打碎了汁液四溅香甜的杏子味与芬芳的火药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诱猪。我因为民兵们野蛮的举动而恼怒还在那儿满怀忧伤地望着逐渐升高的月亮发呆呢就感到眼前黑影一闪脑子里也如电光石火般一闪马上明白了也马上看清了黑色的刁小三跃出圈墙直奔那棵浪漫杏树而去。我们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树上的杏子是因为我们惧怕那两个民兵手中的土枪而民兵们开了枪起码半个小时装填不上火药而这半个小时足够我们饱餐一顿。刁小三真是一头冰雪聪明的猪啊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不甘落后没用助跑就蹿出了猪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顶翻了刁小三树下的落杏就是我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备感庆幸。正当刁小三即将吃到杏子而我又即将顶到刁小三的肚皮时我看到那个右手只有三根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个红色的、进溅着金黄色火花、滴溜溜满地乱转的东西。不好危险!我前腿用力蹬地克制着身体前冲的巨大惯性就像紧急煞住了一辆开足马力奔驰的汽车;事后我才知道后肘被磨出了血;然后我打了一个滚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我在惊惶中看到刁小三那杂种竟然像狗一样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乱转的大爆竹然后猛一甩头。我知道它是想把这大爆竹回敬给那两个民兵但很遗憾这爆竹是个急信子就在刁小三甩头的瞬间它轰然爆炸仿佛从刁小三嘴里喷出了一个炸雷放射出焦黄的火焰。老实说在这危急的关头刁小三反应敏锐处置果断具有久经沙场的老战士才具有的冷静头脑和勇敢精神我们在电影上经常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把敌方投掷过来的手雷投掷回去这个壮举却因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一场悲剧。刁小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头栽倒了。浓烈的硝烟香气弥漫在杏树下并渐渐地往四周扩散。我看着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感复杂有敬佩有哀伤有恐惧也有几分庆幸坦白地说还有那么几丝幸灾乐祸这不是一头堂堂正正的猪应该产生的情绪但它产生了我也没有办法。那两个民兵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后又猛然地停步转身彼此张望着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滞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拢。我知道这两个蛮横的小子此时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岳书记所说猪是宝中之宝猪是那个年代的一个鲜明的政治符号猪为西门屯大队带来了光荣也带来了利益无端杀害一头猪而且是担负着配种任务的公猪——尽管是替补角色——这罪名实在是不小。当这两个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头观察时刁小三哼了一声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它的头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拨浪鼓一样晃动着喉咙里发出鸡鸣般的喘息声。它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后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头晕目眩嘴巴里痛疼难忍。两个民兵脸上露出喜色。一个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一头猪。”另一个说:“我以为这是一匹狼。”一个说:“想吃杏还不好说吗?咱摘一筐送到你圈里去。”另一个说:“您现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骂着用民兵们听不懂的猪语:“吃你妈的个!”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窝的方向走。我有几分假惺惺地迎上去问它:“哥们儿没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说:“这算什么……奶奶个熊……老子在沂蒙山时拱出过十几颗迫击炮弹……”我知道这小子是瘦驴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气。这一下炸得实在不轻它是满嘴硝烟口腔黏膜受伤左边那根狰狞的獠牙也被崩断了半根腮帮子上的毛也烧焦了不少。我以为它会采用笨拙的办法从铁栅栏缝隙中钻进它的窝但是它不它助跑几步凌空跃起沉重地落在窝中的烂泥里。我知道这小子今夜将在痛苦中煎熬无论那母猪发情的气味多么浓烈蝴蝶迷的叫声多么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烂泥里空想了。两个民兵仿佛道歉似的将几十个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窝里对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吃几个杏子也是应该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母猪它们笑眯眯的嘴脸像被图钉钉住了脑袋的豆虫一样频频扭动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实。等到后半夜众人睡去时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开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伤使我免除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去参观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着我。我举起右爪给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个飞吻然后尾巴一拧流星般迅速地到了养猪场北边、紧靠着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这排房屋有十八间从东往西依次是养猪人住宿休息处、饲料粉碎处、饲料煮蒸处、饲料仓库、猪场办公室、猪场荣誉室……最西头那三问房子被布置成了两对新人的居室。中间一问是共用的堂屋两侧是他们的洞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说中说:

    “宽敞的大屋子里摆开了十张方桌方桌上摆着用脸盆盛着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照耀得房间里一片雪亮……”

    这小子又在胡编那房间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四米如何能摆开十张方桌?别说是西门屯就是在整个的高密东北乡也找不到一个能摆开十张方桌、供一百个人共进晚餐的厅堂。

    婚宴其实是摆在那排房屋前边那块长条形的狭窄空地上。空地的边角上堆着腐烂的树枝发霉的烂草有黄鼠狼和刺猬在里边安家落户。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张是方桌。这就是那张边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队办公室里桌上放着一部摇把子电话机两个干涸的墨水瓶和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这桌子后来被发达了的西门金龙掠为己有——洪泰岳认为这是恶霸地主的儿子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当成了传家之宝——嗨这儿子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好好好后话按下不表——他们从小学校里抬来了二十张黑面黄腿的长方形双人用课桌桌面上布满红蓝墨水污渍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污言秽语还搬来了四十条红漆刷过的长板凳。长桌摆成两排长凳排成四排摆在这房前空地上仿佛布置了一个露天教室。没有汽灯更没有电灯只有一盏铁皮风雨灯摆在西门闹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射着混浊的黄光吸引来成群的飞蛾碰撞得灯罩子啪啪响。其实这完是多余的摆设‘因为那晚上的月亮距离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辉完可以让女人绣花。

    男女老少约有百人分成四排对面而坐。面对着美味佳肴和美酒人脸上的表情以兴奋和焦灼为主。但他们还不能吃。因为那方桌后洪书记正在发表演说。有一些嘴馋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里捏一块油条塞进嘴里。

    “社员同志们今晚我们为蓝金龙、黄互助、蓝解放、黄合作举行婚礼他们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杰出青年为我们西门屯大队养猪场的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是革命工作的模范也是实行晚婚的模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躲在那一堆腐烂树枝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婚礼。月亮本来是想参加婚礼的但无端受了惊吓只能寂寞地观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够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视着那张方桌周围的人偶尔斜一下眼瞥瞥那两排长桌后的人。方桌的左侧长凳上坐着金龙和互助。方桌的右侧长凳上坐着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侧坐着黄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这场盛大宴会的最尊贵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讲话;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的心情复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这宴会的主桌上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们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的单干户蓝脸。他是你蓝解放的亲生父亲也是西门金龙名义上的父亲金龙的正式名字是蓝金龙用的是他的姓氏。两个儿子结婚父亲不在场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可见营养极为充足。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说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边草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就让我们蓬荜生了辉还破费什么?”洪泰岳说。

    庞抗美捧着一个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金龙黄互助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鼓励矿工造反的画像。王乐云捧着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放黄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滩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黄互助对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云爱怜地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哕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黄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在庞抗美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

    从看到庞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

    被我视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间都变得

    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

    美这样的姑娘。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

    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抹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迎春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你要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现在突然清醒了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工作给予指导。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的了。”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黄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一片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黄鼠狼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黄合作把一大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黄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干什么?!”

    迎春:“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黄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干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黄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黄互助竟然也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荡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

    “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这边已经曲将终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宝贵不敢滞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蓝脸。我知道他有月夜劳作的习惯。我想起为牛时听他说过的一句话:牛啊太阳是他们的月亮是我们的。我闭着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围着的那一长条土地。这一亩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永不沉没的私有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在前去探望蓝脸之前我顺便拐回居所。我行踪诡秘可谓无声无息。刁小三呻吟不绝说明它伤得的确不轻。两个民兵坐在杏树下抽烟吃杏。我在杏树的阴影里跳来跳去感到身轻如燕收发自如。只用了十几个蹿跳我便出了杏园。一条注满清水、宽约五米的沟渠横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镜月亮在水中注视着我。尽管出生之后我从没下过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到惊扰我决定飞越沟渠。我往后退了大约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几口让肺里充满氧气然后我跑我疾跑沟渠边沿上那道泛白的土垄是最佳起跳点我的前爪踏着那道硬硬的所在后腿用力蹬地身体凌空犹如一枚出膛的炮弹。我感到水面上有清凉的风拂着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儿我的身体就降落在沟渠对岸了。沟边潮湿的泥土使我的后腿感觉有些不爽这是美中不足。我穿过那条南北向的宽阔土路路边的杨树上叶片闪烁。我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土路向东奔跑土路两边丛生着紫穗槐。我又跃过一条沟渠沿着一条土路往北跑。跑到河堤沿着河堤下的土路再往东跑。从我身边不时地闪过生产大队土地里的玉米、棉花还有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生产大队的土地夹在中间的那一长条土地。左边是生产队的玉米右边是生产队的棉花。蓝脸的土地上种的是那种无芒小麦。这是一个已经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产晚熟品种。蓝脸不用化肥不用农药不用良种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个古老的农民标本。用现代的观点看他生产的粮食才是真正的绿色粮食。生产队大量喷洒农药把害虫驱赶到他的土地上。我看到他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月亮请低一些多给一些光让我看得更清楚。月亮缓缓低落如同一个巨大的气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拢悄悄潜入了他的麦田。这是他的土地。这麦子尽管品种古老但长得委实不错。麦穗齐着他的肚脐。麦穗无芒月光中现出焦黄的颜色。他穿着那件补满补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对襟褂子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用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他的脸大部分在斗笠的阴影里即便是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辉的半边蓝脸和那两只眼睛射出的忧伤而倔强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红色的布条。他挥动着竹竿竿上的布条像牛尾巴一样扫拂着麦穗那些毒蛾子拖着孕满卵籽的沉肚子扑扑棱棱地飞起来降落到生产队的棉花田里或是玉米地里。他用这种原始而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庄稼看起来是与害虫对抗实际上是与人民公社对抗。老朋友我当驴当牛时可以与你同甘共苦但我现在成了人民公社的种猪已经无法帮你了。我原本想在你的麦田里解一泡大便为你的土地增添一点有机肥料但又一想万一让你的脚踩到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我也许可以咬断人民公社的玉米拔出人民公社的棉花但玉米和棉花并不是你的对头。老朋友你慢慢熬着吧千万别动摇。你是偌大中国土地上唯一的单干户坚持下去就是胜利。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对我点点头猛然升高并快速地往西移动。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正当我要钻出麦田时我看到迎春提着一个竹篮子匆匆而来。麦穗扫着她的腰身发出窸窣之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因事耽搁了给在土地里劳作的丈夫送饭的妻子的表情。他们虽然分居但是没有离婚。他们虽然没有离婚但早已经没有了床笫之欢对此我心中略感安慰。这想法很有几分无耻一头猪竟然关心男女之事但我毕竟曾经是她的丈夫西门闹。她身上散发着酒气在这格外清凉的田野空气里。她在距离蓝脸两米的地面站定看着机械地挥动着竹竿驱虫的蓝脸微驼的后背。竹竿来回挥动激起飕飕的风声。毒蛾翅膀被露水潮湿肚子沉重飞行笨拙。他肯定知道背后有人来而且我相信他也知道来者是迎春但他并没有立即停止只是将挥舞竹竿的频率和步速渐渐慢了下来。

    “他爹……”迎春终于开口了。

    竹竿横扫了两下后僵在空中。人不动了宛如一个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孩子们结了婚我们完了心事了。”迎春说完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给你带来了一瓶酒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的儿子。”

    “唔……”蓝脸呜噜一声手中的竹竿又挥了两下。

    “庞主任带着他媳妇和女儿来了还送给他们每家一个镜框镶着毛主席……”迎春略微提高嗓门感动地说“庞主任现在升了棉花加工厂厂长了他答应把解放和合作调到他厂里当工人去是洪书记提的话茬。洪书记对金龙、宝凤和解放都很好其实也是好人啊他爹咱还是顺应了吧。”

    手中的竹竿又猛烈地挥舞起来有一些飞行中的毒蛾被竹竿梢头的布条扫中哀鸣着落到地上。

    “好了好了算我说得不好你别生气”迎春道“你就这样吧大家伙儿也都习惯了你。毕竟是儿子们的喜酒。我深更半夜、大老远地送来你喝一口我就走。”

    迎春从竹篮里摸出一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酒瓶拔开塞子向前跟几步从侧后递到他的面前。

    竹竿又一次停止摆动人僵在那里。我看到泪水在他眼眶里闪烁他将竹竿竖起来倚靠在肩上将斗笠掀到脑后望了望偏西的明月月亮自然也哀伤地望着他。他接过酒瓶但没有回头说:

    “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只有我一个错了但我发过血誓错也要错到底。”

    “他爹等宝凤也出了嫁我就退社与你做伴。”

    “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乌鸦!”他把瓶中的酒对着月亮挥洒着以我很少见到的激昂态度、悲壮而苍凉地喊叫着:“月亮十几年来都是你陪着我干活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灯笼。你照着我耕田锄地照着我播种问苗照着我收割脱粒……你不言不语不怒不怨我欠着你一大些感情。今夜就让我祭你一壶酒表表我的心月亮你辛苦了!”

    透明的酒浆在空中散开如同幽蓝的珍珠。月亮颤抖着对着蓝脸频频眨眼。这情形让我感动万分在万众歌颂太阳的年代里竟然有人与月亮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蓝脸将瓶中残存的酒倒进自己嘴里然后将瓶子举到肩后说:

    “行了你走吧。”

    蓝脸挥动竹竿前行迎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高高举起对着月亮。月光温和照耀着她婆娑的泪眼、花白的头发和颤抖的双唇……

    对这两个人的爱使我不计后果地站立起来。我相信他们心有灵犀能够感觉到我是谁不至于把我当成妖怪。我的两只前爪按着柔软富有弹性的麦穗沿着麦垄走到他们面前。我双爪合抱对他们作揖嘴巴出声向他们问候。他们呆呆地看着我有几分惊讶有几分纳闷。我说:我是西门闹。我分明听到人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他们竟然毫无反应。良久迎春发出了一声尖叫。蓝脸拄着竹竿对我说:

    “猪精你如果想咬死我那你请便但我求你不要糟蹋我的麦子。”

    我感到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人畜异路沟通困难。我放下前爪钻出麦田沮丧的情绪控制了我。但当我渐渐地逼近杏园时情绪又亢奋起来天下万物各有所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规律使然不可逆转既然现在我身为公猪那就把公猪的责任承担起来。蓝脸用他的顽固不化使自己卓然不群我公猪十六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体能干出惊天动地之事以猪的形体挤进人的历史。

    进人杏园之后我便把蓝脸、迎春抛弃脑后。因为我看到刁小三已经把蝴蝶迷勾引得情欲大发那另外二十九头母猪已有十四头跳出了圈舍另外那十五头或碰撞圈门或望月哼叫一场盛大交配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A角尚未露面而B角竟然抢先登了场。奶奶的这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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