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二十三章 猪十六乔迁安乐窝 刁小三误食酒馒头
哥们儿或者是爷们儿你好像有点厌烦了我看到你那浮肿的眼皮已经遮住了你的眼球从你的鼻子里似乎还发出了鼾声——大头男孩蓝千岁用刻薄的腔调对我说——如果对猪的生活不感兴趣那我就给你讲述狗的生活——不不不我非常感兴趣您知道您为猪的岁月里我并没有时刻在您身边。起初我在养猪场工作但并没有负责喂养您后来我与黄合作一起被派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对您成就赫赫大名的过程多半是道听途说。我非常愿意听您讲述我想知道您经历的一切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您千万不要在乎我的眼皮当我的眼皮遮住了眼球时那正是我聚中了部精力听您讲述的标志。
接下来的事情极其纷纭复杂我只能拣要紧的、热闹的说给你听大头男孩道尽管西门白氏对我的母猪妈妈进行了精心地喂养但我还是用疯狂的吮吸——简直就是榨取——导致了它的后瘫。它的两条后腿像两根枯萎的老丝瓜拖在身后用两条前腿勉强支撑着前半身在猪圈里爬行。此时我的身体已经与它的身体相差无几。我皮毛光滑像抹了一层蜡;皮肤粉红散发着香气。可怜的母猪妈妈皮毛肮脏后半身沾着屎尿散发着臭气。每当我要叼它的奶头时它就没命地嚎叫眼泪从三角形的眼睛里涌出来。它拖着残废的身体爬行着躲着我求着我:儿子好儿子饶了妈妈吧你把妈妈的骨髓都吸干了你难道看不到妈妈的惨状吗?你已经长大成猪完可以独立进食了。但我置它的哀求于不顾一嘴将它拱翻同时把两个奶头噙在嘴里在母猪妈妈挨刀般的尖叫声中我感到昔日能分泌出甘美乳汁的乳房已经像废旧的胶皮一样枯燥无味那里边能够分泌的只有极少量又腥又咸的黏液这已经不是乳汁而是毒药。我厌恶地一拱就使它翻了一个筋头。它哀嚎着怒骂着:十六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啊你是个恶魔你的爹不是猪而是一匹狼……
因为母猪的后瘫西门白氏受到了洪泰岳的训斥。她含着眼泪辩解:“书记啊不是我不尽心是这头小猪太厉害你没看过它吃奶的样子如狼似虎啊别说是一头母猪就是一头母牛也会被它吸瘫……”
洪泰岳扶着圈墙往里看我心血来潮前腿一举直立起来。我没有想到直立起来用两只后腿支撑身体这个只有那些马戏团里久经训练的猪才能做的动作我做起来竟是这般轻松自如。我把两只前蹄搭在墙头上脑袋几乎触到洪泰岳的下巴。他吃了一惊身体后撤瞅瞅周围无人低声对西门白氏说:
“错怪你了我马上派人来将这个猪王弄出来单独饲养。”
“我早就跟黄副主任说过但他说要等您回来研究……”
“这个笨蛋”洪泰岳道“这么点小事都不敢做主!”
“大家都敬奉着您呢”白氏抬头看了洪泰岳一眼慌忙低下头喃喃道“您是老革命为人正派处事公道……”
“行了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洪泰岳挥挥手紧盯着白氏泛起红潮的脸膛说“你还住在那两问看茔屋子里吗?要不你就搬到饲养棚里来吧跟黄互助她们住在一起。”
“不啦”白氏说“我出身不好又老又脏别让年轻人讨厌……”
洪泰岳用劲儿盯了白氏几眼把头扭了目光盯着那些肥大的葵花叶片低声道:
“白氏白氏你要不是地主该有多好……”
我“哐哐”地叫着表达着心中复杂的情感。说实话我那时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醋意但洪泰岳与自氏之间那种日渐微妙的关系让我本能地感到不悦。这事儿自然没完最终的悲剧结果你尽管知道但我还是会详尽地讲给你听。
他们将我转移到了一间特别宽大的猪舍里。离开诞生地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偎在墙角、痴痴呆呆的母猪心中毫无悲悯之感。但不管怎么说我通过它的产道来到阳世从它的乳房里榨取营养长大了自己的身体它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应该报答它但我实在想不出拿什么报答它最后我将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据说年轻公猪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对因哺育过度而瘫痪的母猪有奇特的疗效。
我的新居是一排独立圈舍中最宽敞的一间距离那二百问新建成的猪舍有一百米远。我的房子后边是一棵大杏树半个树冠笼罩在圈舍的上空。圈舍是敞开式的后檐长前檐短阳光可以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圈舍的地面部用方砖铺就角落有洞洞上架铁箅子方便粪便流出。在我的卧室墙角有一堆金黄色的麦秸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我在新居里转来转去嗅着新砖的气味新土的气味新鲜梧桐木的气味新鲜高粱秆的气味。我很满意。与老母猪那低矮、肮脏的居所相比我的新居是真正的高尚住宅。这里通风透气采光良好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环保型的绝对没有有害气体。瞧那梁檩是新砍下来的梧桐树干茬口雪白渗着苦涩的汁液。充当房笆的高粱秸秆也是新鲜产物汁液未枯散发着酸甜的气味嚼起来味道肯定很好。但这是我的屋我不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自拆房屋但咬一截尝尝滋味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轻松地直立仅用两条后腿支撑身体像人一样行走但这一手绝活要尽量地保守秘密。我预感到自己降生在一个空前昌盛的猪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猪的地位从来没有如此高贵猪的意义从来没有如此重大猪的影响从来没有如此深远将有成千成亿的人在领袖的号召下对猪顶礼膜拜。我想在猪时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会产生来世争取投胎为猪的愿望更有许多人生出人不如猪的感慨。我预感到生正逢时从这个意义上想阎王老子也没亏待我。我要在猪的时代里创造奇迹但目前时机尚未成熟还要装愚守拙韬光养晦抓紧时机强壮筋骨增加肌肉锻炼身体磨炼意志等待着那火红的日子到来。因此人立行走的奇技决不能轻易示人我预感到此技必有大用为了不致荒疏我在夜深人静时坚持练习。
我用坚硬的嘴拱了一下墙壁墙壁上随即出现了一个窟窿。我用后蹄踏了一下地面一块方砖裂成两半。我直立起来嘴巴触到了房笆轻轻一咬一截高梁秸就落在嘴里。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踪迹我将那高粱秸嚼碎吞下连一点渣滓都不吐。我在院子里——姑且算做院子吧——直立起来前蹄搭在了一根锄柄粗细的杏树权上。通过这一番侦探试验我心中有了底数。这间看起来——对一般的猪来说是坚固牢靠的华舍对我来说简直是纸糊成的玩具我用不了半点钟就能将它夷为平地。当然我没有那么愚蠢在时机没有到来之前我不会自毁居所。我不但不毁它我还要好好爱护它。我要保持卫生保持整洁定点大小便克制鼻子发痒想拱翻一切的欲望给人们留下最为美好的印象。要做霸王先做良民。我是一头博古通今的猪汉朝的王莽就是我的榜样。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的新舍里竟然通了电源有一盏一百瓦的灯泡悬挂在最高的梁头上。后来我知道新建的二百问猪舍都通了电源但它们的灯泡只有二十五瓦。电源开关的拉线紧贴着墙壁垂悬。我抬起一只蹄子将那线夹在蹄爪的中缝里轻轻一拽啪哒一响灯泡白亮真是好玩现代化的春风跟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终于吹进了西门屯。赶快拉灭别让那些人知道我会开灯。我知道这些人在猪舍里安电灯是为了监视我们的行动当时我就想象一种设备安装在猪舍里那些人只要呆在舒适的房间里就可以把我们的活动一览无余。后来这种设备果然出现了这就是如今各大工厂、车问、教室、银行甚至公厕普遍安装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但我对你说即使他们当时就有了这种设备在我的舍里安装了摄像头我也会用猪屎糊上让他们看得满眼猪屎。
我搬进新舍已是深秋季节太阳光线里红色增多白色减少。红色的太阳把杏树的叶子部染红不亚于香山的红叶——我当然知道香山在哪里我当然知道红叶象征着爱情红叶上还可以题诗——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阳落下和升起的时候也是养猪人吃早饭和晚饭的时候猪舍里异常安静我便直立起来将两只前爪蜷在胸前从大杏树上摘下红叶塞进嘴里嚼着。杏叶清苦纤维丰富能降低血压清洁牙齿。我咀嚼着杏叶类似今日那些咀嚼着口香糖的时髦青年。我往西南角上望去一排排猪舍整整齐齐宛如军营几百棵杏树将猪舍掩映在通红的夕阳或者朝阳的照耀下杏叶灿烂如火如霞是无比美好的景象。那时人们衣食拮据对大自然的美景还比较麻木如果那些杏树和猪舍保留到今天完可以吸引城里人下来欣赏红叶春天可以搞个杏花节秋天就搞个红叶节让他们吃在猪圈睡在猪舍真正体会乡野风情。扯远了对不起。我是一头想象力丰富的猪脑子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经常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吓得屁滚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滚尿流的猪随处可见但哈哈大笑的猪唯我一头这事儿后面还会提到暂且不表。
就在那些杏叶鲜红的日子里的一天大概是农历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十没错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十月初十的凌晨太阳刚刚升起很大很红很柔软的时候久未露面的蓝金龙回来了。这家伙带领着当年在他鞍前马后侍奉过的孙家四兄弟外加大队会计朱红心仅用了五千元钱就从沂蒙山区买回了一千零五十七头猪。每头平均不到五元实在是便宜得惊人。当时我正在我的高尚住宅里晨练:用两只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里来的杏树枝权做引体向上的练习。杏树枝权柔韧结实弹性强大借着这劲儿我的身体不时地离开地面沾着白霜的红色杏叶纷纷飘落。我的这行为一举三得一是锻炼了身体二是体验了身体暂时脱离地球引力的快乐三是落在地上的杏叶都被我用爪子拨拉到卧处。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松软温暖的床位。我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是一个严寒的冬季我要做好御寒取暖的准备。就在我攀着树权屁颠儿乐着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马达的轰鸣抬眼看到从杏园外边那条土路上开来了三辆拖着挂斗的汽车。汽车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沙漠里钻出来车头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以至于难以分辨汽车本来的颜色。汽车颠颠簸簸地开进杏园停在那片新猪舍后边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乱着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沾着泥巴的麦草。三辆汽车像三个尾大不掉的怪物折腾了半天才停妥当。这时我看到从第一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蓬头垢面的蓝金龙从后边那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会计朱红心和孙家老大孙龙。然后从第三辆车上的车厢里站起了孙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样的莫言。这四个小子的头脸上尘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时候我听到从车厢里和挂斗里发出了猪的哼哼声哼哼声渐渐变大变成了齐声尖叫。我心中兴奋无比知道猪的红火日子已经开始。这时我还没看到这些沂蒙山猪的形象仅仅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仅仅嗅到了它们屎尿的古怪气味。但我预感到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洪泰岳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飞驰而来那时自行车还是紧俏物资每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才可以凭票购买一辆。洪泰岳将自行车支在空地的边上紧靠着一棵被砍去了半边树冠的杏树连锁都没上可见他的兴奋非同一般。他像迎接远征归来的战士一样张开双臂跑向金龙你不要以为他要拥抱金龙那是外国礼貌大养其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兴这一套:洪泰岳张开的双臂在到达金龙面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只手拍拍金龙的肩膀说:
“买到了吗?”
“一千零五十七头超额完成任务!”金龙说着身体便摇晃起来。洪泰岳没来得及扶他他就一头栽到地上。
随着金龙的晕倒孙家四兄弟和夹着一只人造革黑色皮包的会计朱红心也摇晃起来只有莫言还精神抖擞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喊叫着:
“我们杀回来了!我们胜利了!”
红通通的太阳照着他们使场面显出几分悲壮。洪泰岳招呼着大队里的干部和民兵把这几个劳苦功高的买猪人连同三个司机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了饲养员居住的那排房屋里。洪泰岳大声吩咐着:
“互助合作找几个妇女擀面条煮鸡蛋慰劳他们其余的人都来卸车!”
车挂斗后边的挡板刚打开我就看到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它们哪里是猪!它们怎么配叫猪!它们七大八小毛色混杂身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肮脏的粪便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我慌忙夹起几片杏叶堵塞了鼻孔。我原以为他们会弄来一群美丽的小母猪与我做伴使我这个未来的猪王享尽艳福没想到竞弄来一群野狼与野猪杂交出来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们但它们那侉里侉气的外地口音又让我感到好奇。老蓝尽管我有一颗人的灵魂但毕竟还是一头猪你不能对我期望过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一头猪?
为了减轻它们的尖叫对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烂两片杏叶团成球儿堵住耳朵。后腿发力前腿举起我把住那两根杏树权儿取得了一个开阔的视野将新建猪舍旁边那片空场上的景物尽摄眼底。我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在七十年代的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将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迹最终将被莫言那小子写进经典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我要保护自己的视力、嗅觉、听力这些都是我创造传奇的必要条件。
我将前爪和下巴放在树权上借以减轻两条后腿承受的压力。树权因我的压迫而下垂并微微颤抖。一只啄木鸟贴在树皮上歪着脑袋用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状让它感到了惊奇。我透过疏朗的杏树叶子看到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家伙一个个头昏眼花、腿脚发软的可怜样子。有一只嘴如柱笼、两耳尖削的母猪可能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堪旅途颠簸一下车就晕了过去。它侧卧在沙地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还有两只模样略微周正些的小母猪看样子极像一母所生都弓着脊梁在那里呕吐。它们俩的呕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使半数的猪弓起了呕吐时的脊背。其余的那些家伙有歪着的有趴着的有借着杏树粗糙的树皮蹭痒的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天哪多么粗糙的皮肤!是的它们身上有虱子有癞癣我要保持警惕与它们拉开距离。有一只黑色的公猪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伙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膀阔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这家伙基本上就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猪。所以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这家伙却悠闲地散步看景宛如一个抱着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几天之后金龙为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反面人物对就是那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我与刁小三的戏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挥下社员们将那些猪捉进那五排二百间猪舍。捉猪的过程纷乱而嘈杂。那些智商低劣的家伙在沂蒙山区被野放惯了不知道进了猪舍就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它们把进猪舍当成了上屠场它们放声痛哭它们尖声嚎叫它们胡碰乱撞它们四处逃窜它们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做困兽之斗。那个在牛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的胡宾被一头发了疯的白猪撞中小腹仰面跌倒后费劲坐起来面色灰白头冒冷汗捂着肚皮哼哼这个倒霉蛋心地阴暗自视才高什么事都想掺和但吃亏的总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你大概还记得我作为一头牛时在运粮河广大的河滩上修理这老小子的情景吧?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正是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还有一头豁了半个耳朵、鼻子上扎着一只铁环的阉公猪暴怒之下咬伤了陈大福的手指。这个曾与秋香有染的坏蛋夸张地大声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猪咬掉而不仅仅伤了一个手指。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有秋香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真诚。猪们虽然还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的手伸过去了不避污秽地触到了它们的身体她们为它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里。
洪泰岳对女人们大加赞赏对那些粗野蛮干的男人冷嘲热讽。他对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宾说:“怎么鸡巴被猪咬掉了吗?看看你这熊样起来躲到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对惨叫不止的陈大福说:“还有你哪里像个男人即便是咬掉了两个指头也用不着这样哭嚎!”陈大福攥着手指道:“书记我这是工伤公家要给我医疗费和营养费!”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派直升机来接你去北京治伤没准中央首长还会接见你呢!”陈大福道:“书记你用不着讽刺我我虽然傻但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出来的!”洪泰岳啐了陈大福一脸唾沫又对准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滚你妈的蛋!你傻你偷鸡摸狗时怎么不傻?你争竞工分时怎么不傻?”说着又踢了陈大福一脚。陈大福躲闪着喊道:“共产党还打人啊?”洪泰岳道:“共产党不打好人对你这样的二流子除了打别无良药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边去看见你我心里就憋闷!二小队的记工员来了没有?今天早上参加抓猪的人都记半个工但胡宾和陈大福不记!”“凭什么?”陈大福拔高嗓门吼叫着。“凭什么?”胡宾尖着嗓子吼叫着。“什么也不凭我看着你们俩不顺眼!”“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陈大福忘记了手上的伤将那伤手攥成一个拳头在洪泰岳眼前挥舞着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饿死吗?我今天晚上就带着老婆孩子睡到你家里去!”洪泰岳轻蔑地说:“你以为我老洪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吗?老子革命几十年什么样的难缠货色都见过你这一套癞皮狗战法对付别人也许有效在老子面前不灵!”胡宾原本也想跟着陈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莲用沾满猪屎的胖手扇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赔着笑脸对洪泰岳说:“书记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胡宾窝着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样子。洪泰岳说:“起来吧难道还指望着四人轿来抬你吗?”于是胡宾委屈着爬起来跟在身高马大的白莲身后缩着脖子回家去了。
在闹闹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头沂蒙山猪绝大多数被提了进去只有三头尚未归舍。一头土黄色的母猪死了一头黑色问白花的小猪也死了。另有一头就是那只黑色的野猪刁小三钻到汽车底下死活也不出来。基干民兵王臣从饲养棚里扛来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来但杆子刚伸进去就被刁小三咬住。猪和人僵持着形成拔河的状态。我虽然看不到车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可以想象出它的模样。它咬住杆子鬃毛直竖双眼放出绿色的凶光。这基本上不是一头家猪而是一匹野兽。这头野兽在后来的岁月里教会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敌人后是我的谋士。正如前面所说我与刁小三的故事将在后面的篇章里浓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与车厢下的刁小三较劲正好是势均力敌木杆子偶有进退也是在方寸之间。众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望去。许多人都学着老洪的样子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看去。我看着那些人的怪样子努力想象着车底下那头猪那个桀骜不驯、流里流气的好汉。终于有人觉悟上前来帮王臣的忙。我对这些人产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对一嘛几个人对付一头猪算什么人呢!我担心着车下的猪随时都会被那杆子拽出来像从泥土里掩出一个巨大的萝卜但随即就听到“喀吧”一声脆响只见那几个掩着杆子的男人往后跌倒叠成一堆。杆子断去一截茬口雪白显然是被刁小三咬断了。
众人不由得喝起彩来。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为虽然还算不上大坏大怪但已经明显地超越了小坏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将杆子捅了进去但车底下传出的“喀吧”声吓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众人议论纷纷有建议用土枪打的有建议用扎枪攮的有建议用烈火烧的。这些野蛮的建议都遭到了洪书记的否定。洪书记神色沉重地说:“都是些比屎还臭的主意我们要‘大养其猪’不是大养死猪!”于是又有人建议派一个胆大的女人钻进车底去给它搔痒痒再凶的公猪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猪被女人一搔痒也会野性顿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谁进去立即就成了问题。此时还担任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的黄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妇!谁能钻进去把这头野猪降服了奖给三个劳动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说:“那就让你老婆钻进去!”吴秋香避到人后骂黄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难看!别说是三个劳动日的工分就是三百个劳动日的工分老娘也不进去!”正为难间只见西门金龙从杏园尽头那五间养猪人的宿舍兼煮饲料的屋子里走出来。初出门时黄家双娇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了几步后便将二女推开。二女并肩跟随着他如同他的两个美女保镖。在他们身后还跟随着身背药箱的西门宝凤与蓝解放、白杏儿、莫言等一干人。我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风尘仆仆的严肃面孔看到了蓝解放、白杏儿等十几个人挑着的猪饲料木桶虽然用杏叶堵着鼻孔我也嗅到了饲料的香气。那是用棉子饼、红薯干、黑豆屑儿与红薯叶儿混合熬成的糊状物。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木桶里冒着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儿就随着蒸汽扩散开来。我还看到那几间屋子里蒸汽像云团一样从门口汹涌而出。这一干人虽然七长八短但在那个早晨却平添了许多庄严色彩仿佛是一群为前线的战士送饭的支前队伍。我知道那些已经差不多饿成了夹板的沂蒙山猪马上就该大快朵颐了它们的幸福生活其实已经开始了。尽管我出身高贵不屑与你们为伍但既然已投生为猪也只好入乡随俗视你们为同类兄弟姐妹们让我祝福你们吧祝你们身体健康胃口好!祝你们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为社会主义多拉屎多撒尿多长膘按他们的说法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猪身上是宝:肉是美味佳肴皮可制革骨头可熬胶鬃毛可制刷子连我们的苦胆都可入药。
看到金龙来到众人齐声道:好了好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金龙能把这头野猪从沂蒙山拉来就有办法把它从汽车底下弄出来。洪泰岳递给金龙一支烟并亲自为他点着火。书记敬烟高级礼遇非同小可。金龙嘴唇发白眼圈发青头发凌乱看上去十分疲惫。这次沂蒙山购猪他劳苦功高在社员中树立了威信并重新赢得了洪书记的信任。书记的敬烟看来也让他受宠若惊。他将抽了半截的香烟放在一块砖头上——那烟随即就被莫言捡了去抽——脱掉那件已经褪色发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补丁的旧军装显出一件紫红色的翻领运动衫胸前用白漆印着“井冈山”三个毛体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弯腰就要往车下钻。洪泰岳一把拉住他说:
“金龙不要蛮干这头猪基本上是疯了。我不希望你伤了它更不希望它伤了你。你与它都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宝贵财富。”
金龙蹲下身往车下张望着。他捡起一块沾满白霜的瓦片掷进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张口就咬住了那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金龙站起来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十分熟悉这小子的这副表情只要他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已经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言的主意。他贴近洪泰岳的耳朵说话仿佛怕被车底下的刁小三听到。其实他是多虑了我相信除了我之外这地球上的猪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而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是一个极个别的例子因为那望乡台上的孟婆汤对我不起作用否则我也如那些轮回中的芸芸众生一样一碗汤灌下去什么前生来世都会忘却得干干净净。我看到洪泰岳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拍着金龙的肩膀笑着说:
“小子亏你想得出来!”
用了大约抽半支烟卷的时间西门宝凤手捧着两个雪白的馒头跑过来。我看到那馒头被泡涨了散发着浓郁的酒香。我马上就明白了金龙的诡计他是想让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自然不会上当。但刁小三毕竟是一头猪野劲儿十足但智商显然不高。金龙把浸了酒的馒头扔到车下。我心中暗暗念叨着:哥们儿千万别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计了!但刁小三显然是把酒馒头吃了因为我看到金龙和洪泰岳等人脸上都洋溢着阴谋得逞后的喜气。接着我又看到金龙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这语言是从古典小说学来的古典小说里那些强人在酒里加上蒙汗药骗着人家喝下去后就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于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龙钻到车下把醉得摇头晃脑的刁小三拖了出来。刁小三哼哼着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们把它抬起来扔到与我的新舍只隔着一道墙的猪舍里。这两问猪舍是独立房屋是专为种公猪准备的他们把刁小三放进来显然也是把它当成种公猪来培养的。我感到这是一个荒诞的决定。我四肢强健身体修长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猪中的英俊少年培养我做种猪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这刁小三——它的容貌体态诸位已经知晓——这样的劣种能配出什么样的后代?——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龙和洪泰岳的决定是对的。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资贫乏猪肉供应严重短缺那时候人们最喜欢吃的是那种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现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们的嘴巴越来越刁已经不满足于吃家养的东西更喜欢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来的后代都可以当成天然野猪出售。这些都是后话暂不提它。
当然作为一头智慧超群的猪我不会忘记保护自己。当我看到他们抬着刁小三往这边运动时马上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我及时地将两条腿从杏树权上拿下来然后悄悄地趴在墙角那一堆干草和枯叶中装睡。我听到他们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时发出的沉重声响听到刁小三的哼哼声我也听到了洪泰岳与金龙等人对我的夸奖。我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墙外那些人。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他们的脸上都如敷了金粉一样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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