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生死疲劳》 第五章 掘财宝白氏受审 闹厅堂公驴跳墙
我因新挂了铁掌、听了那么多赞语而高兴;主人因为听了区长一席话而欢喜。主人和驴——蓝脸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欢奔跑这是我当驴之后最幸福的日子。是的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剧本《黑驴记》所写:
新挂铁掌四蹄轻一路奔跑快如风。忘却前生窝囊事西门驴欢喜又轻松。昂起头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临近村头时蓝脸从路边采撷了一些柔韧的草蔓和黄色的野菊编织了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两耳根部。我们与村西石匠韩山家那头母驴和石匠的女儿韩花花相遇。母驴的背上驮着两个偏篓一边篓里盛着一个头戴兔儿帽的婴孩另一边篓里盛着一只白色的小猪。蓝脸与花花交谈我与母驴对视。人有人的语言我们驴也有自己的信息。我们的信息是由气味和体态以及原始的直觉构成。通过简短的交谈我的主人知道已嫁远村的花花是回娘家为母亲过六十岁生日。偏篓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儿子;偏篓里的小猪是娘家赠送的礼物。那年头人们赠送礼物喜欢活物譬如小猪譬如小羊譬如小鸡政府发放奖品有时也用马驹、牛犊、长毛兔。我看得出主人与花花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门闹的时代蓝脸放牛花花放羊两人在草地上玩过驴打滚的游戏。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们的闲事作为一头雄壮的公驴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这头驮着婴儿和猪娃的母驴。它的年龄比我大看样子在五岁与七岁之间。从它眼睛上方那个深陷的窝窝里大概可以判断出它的年龄当然它也完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龄判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是西门闹转世我就是天下最聪明的驴子——有一段时间我曾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也许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驴腹呢。我初生时毛色为灰越长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只蹄子耀眼夺目。它是一头灰驴身体还算苗条眉目相当清秀牙齿非常整洁它把嘴巴凑上来与我亲近时我嗅到了它唇齿间豆饼与麸皮的香气。我嗅到了它动情的气味同时感受到了它内心烧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于是我就产生了爬跨它的强烈欲望。主人问:
“你们那里也闹合作社吗?”
“都是一个县长领导哪能不闹?”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转到了母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动情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臊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母驴心醉神迷。与此同时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欲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乱叫的猪仔。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偏篓里的两条性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在这一犹豫间主人扽住缰绳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驴的身后。花花惊叫起来慌忙拉着母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爹还特意交代过说这头母驴正在闹栏让我防着点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花花说“我爹让我防着点西门闹家的那头叫驴看西门闹死了多少年了我爹还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把你的驴也说成是西门闹家的驴。”
“他没把这头驴说成是西门闹投胎转世就不错了。”我的主人笑着说。
主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头毛驴竟是他的东家投胎转世对这头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红日即将西沉花花与我的主人告别她说:
“蓝大哥改日再谈吧俺要走了离家还有十五里呢。”
“驴今晚也回不来了?”我的主人关切地问。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
“俺家这头驴灵性喂饱了草料喝足了水把缰绳摘了它自己就跑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缰绳摘了?”主人问。
“怕被坏人给牵了去啊有缰绳牵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说“万一遇到狼有缰绳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说“今晚屯里演戏您快回去看戏吧。”花花赶驴前行走出几步回头道:“蓝大哥俺爹说你不要那么驴犟劲还是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稳妥。”
主人摇摇头没说什么盯了我一眼说:
“走吧伙计连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点就给我闯下大祸!我是让兽医劁了你好呢还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听这话心惊胆战蛋囊紧缩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主人千万不要劁我啊我想这样吼叫但话出喉咙就变成了一阵啊噢~~啊噢~~的长鸣。
进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铁与路面的石头相碰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响。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黄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潮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母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苦头。
……起初黄瞳、杨七他们把白氏、迎春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我被关在另屋里看不到审讯的场面但能听到声音。说!西门闹把金银细软藏在什么地方?说!我听到藤条和棍子敲打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我听到秋香这个骚货哭着喊:村长队长大叔大哥们我是苦出身在西门家吃糠咽菜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是被西门闹强奸的强奸我时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让西门闹那头驴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厮打声被拉扯开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假话!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们家猪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们我是受苦人我是你们这个阶级里的我是你们的阶级姐妹是你们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门闹的脑子挖出来给你们吃了我敢把西门闹的心肝摘下来给你们下酒啊……你们想想他们埋藏财宝怎么能让我知道阶级的亲人们哪你们捉摸捉摸这个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没有哭闹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我平日里只管干活抚养孩子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们俩不知道埋藏金银财宝的地点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妻。白氏一声不吭逼急了就说:家里空支着一个大架子好像金满柜银满箱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有点流水钱他也不会给我——我猜想她说到这里时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毕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将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迎春也争气转过年来就生了龙凤胎。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诱惑。为此白氏还恶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迟早要败在这个妖精手里。所以呀秋香说白氏按着她的腿让我强奸她纯属胡编乱造白氏打过她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过迎春啊。后来他们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关在西厢房里透过窗棂看到这两个女人出正房时的情形:秋香虽蓬头垢面但眉眼间暗藏着喜气眼珠子溜溜地乱转。迎春焦急万分直扑东厢房那里传出金龙和宝凤嘶哑的哭声。我的儿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哀鸣不知道何处做错伤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难不但祸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儿女。又一想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荫庇了世道如此能保性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担忧白氏万一她顶不住了把藏宝地点吐露出来这非但不能减我的罪而是给我发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发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犯糊涂啊!站岗的民兵就是蓝脸他将背靠在窗户上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听着正房里展开了又一轮审讯。这一轮可是动了真格的了。喊叫声震耳欲聋藤条板子鞭子抽打着桌子啪啪响抽打着我妻白氏噗噗响我妻白氏尖声嘶叫令我心如刀绞胆战心惊。说金银财宝在哪里藏着?!——没有金银财宝……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够顽固的看来不给她点厉害的尝尝她是不会松口的。听起来好像是洪泰岳的声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来片刻静寂无声然后便是白氏的嚎叫这次的嚎叫让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种酷刑能让一个女人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说不说?不说再来!——我说……我说……我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好说了吧横竖是一死。与其让她为保我而受罪还不如我去死。——说藏在哪里?!——藏在藏在村东土地庙里藏在村北关帝庙里藏在荷花湾里藏在母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金银财宝第一次土改时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交出去了啊!——大胆白氏竟敢戏弄我们!——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听到威严的命令在正房里下达下达命令的人也许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红木太师椅子上椅子旁边是八仙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寿图。图的后边就是夹壁墙墙里藏着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四十个一两重的金锞子二十个还有白氏的所有首饰。我看到两个民兵把白氏拖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衣服碎成条条缕缕浑身湿透滴沥下来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一看发妻成了这等模样我西门闹万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关够紧你对我的忠诚足赤有你这样的夫人我西门闹也算没在这人世间白闹腾一场。跟着出来两个持枪的民兵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枪毙白氏的。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姿势是“苏秦背剑”只好用脑袋撞击窗棂同时我大喊:枪下留人!
我对洪泰岳说:你这个敲牛胯骨的杂种真正的下三滥在我心里你连我裤裆里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时运不济落在了你们这帮穷棒子手里天意不可违老子服软了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了。
洪泰岳笑着说: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好我洪泰岳的确是下三滥如果不是共产党我只怕要把那块牛胯骨敲到死。但现在你倒运了我们穷哥们儿时来运转浮到上水头来了。我们清算你们其实是把我们自己的财产拿回来。大道理我已经对你重复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门闹养活长工和佃户而是佃户和长工养活你西门闹和你们家。你们藏匿财宝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数交出我们自会宽大处理。
我说:埋藏财宝之事是我一个人干的女人们一概不知因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们就会泄漏所有的机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财宝起出来数目惊人能为你们购买一门大炮但你必须保证释放白氏不要为难迎春和秋香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洪说:这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办事。
那么好给我松绑。
几个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岳。
洪泰岳笑着说:他们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兽斗呢。
我笑了。洪泰岳亲手帮我松开绳子并抽出一支卷烟给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烟坐在我的太师椅子上心中无限悲凉。然后我一抬手扯下那张五子献寿图对民兵们说用枪托子捣开吧。
从夹壁里起出来的财宝让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从他们的眼神我看透了他们的内心。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吞没这笔大财他们甚至马上梦想了许多可能:如果把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发现了这个藏宝之地……
趁着他们入迷地盯着财宝时我探手从太师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轮手枪我对着青砖地面开了一枪子弹弹起嵌在墙壁上。民兵们纷纷扑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着这个杂种果然有些骨气。我说:洪泰岳你听着刚才这一枪如果我瞄着你的头那么现在你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但是我没有瞄你也没有瞄你们任何人我与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所以我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你说得非常对洪泰岳说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革命阶级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你现在可以代表着你们这个即将被彻底消灭的阶级开枪打死我使我成为革命阶级的烈士;接下来我们的政府就会枪毙你使你成为你们反革命地主阶级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响。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许多眼泪。然后我说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辈子不杀生这是为母尽孝她说如果我在她死后杀生会让她在阴间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请去找别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够了我想死但我死与你说的什么阶级无关我只是靠着聪明靠着勤奋也靠着运气积攒了万贯家财从来没想到去加入什么阶级。我死了也不是什么烈士。我只是感到这样活下去实在是窝囊憋气许多事想不明白让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还是死了好。我把手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说:牲口圈里还埋着一个缸缸里有一千块大洋很抱歉你们要先把圈里那些粪挖出来才能起出那口缸你们要先沾一身臭气然后才能见到大洋。
没有关系洪泰岳说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说挖出一圈粪就是让我们跳到大粪里去打几个滚都可以。但我劝你不要死也许我们会给你留一条活路让你看到我们穷棒子彻底翻身让你看到我们扬眉吐气让你看到我们当家做主建设一个公平的社会。
对不起我说我不愿意活了。我西门闹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点头哈腰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点头哈腰下辈子有缘再见伙计们!我勾了一下扳机枪没响臭火。当我把枪从额头上移开试图发现问题时洪泰岳一个猛虎扑食上来夺取了我的枪民兵们随着上来重新用绳子捆绑了我。
伙计你缺少知识洪泰岳举着左轮手枪说其实你何必将枪口移开?左轮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机下一颗子弹就被击发如果这颗子弹不是臭火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青砖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民兵们组织人赶快去挖圈。然后他又对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枪自杀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民兵们遵照着村干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屁股被枪托子捣着急欲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欲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黄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黄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内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干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干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民兵们也嫌累索性退到一边抽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阳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枪守卫的民兵民兵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妻白氏在一个持枪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妻白氏头发乱如麻线团浑身黄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身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身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迷心窍的民兵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根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
“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妻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屁股双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欲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
“杨七你干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
杨七满脸尴尬搓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白氏面前弯腰把她架了起来。她双腿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
“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白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毛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
“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白氏往正屋里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高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财宝也不会埋藏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妻哀嚎连声告饶。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白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内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母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根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
“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黄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民兵拉动枪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黄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欢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逼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水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鸡。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墙根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黄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妻白氏心中纷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身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两腿之间昏迷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血。人驴不能相爱贤妻再见吧。就在我昂然欲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坚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根剧痛不由地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
“白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枪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民兵拉枪栓的声音我看到了迎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高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身一跃四蹄腾空身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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