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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只见从县衙西南侧的胭脂巷里涌出了一群身穿五颜六色服装脸色青红皂白、身材七长八短的人。打头的一个用官粉涂了一个小白脸用胭脂抹了一个大红嘴模样像个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长过了膝盖的红绸子夹袄(十有八九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裸着两条乌油油的黑腿赤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一只猴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里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声铜锣:镗——镗——镗——然后就高唱一句猫腔:

    &a;a;quot;叫花子过节穷欢乐啊~~&a;a;quot;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调具有独特的韵味让人听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们便齐声学起了猫叫:

    &a;a;quot;咪呜~~咪呜~~咪呜~~&a;a;quot;

    然后就有几个年轻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猫胡的曲调奏出了猫腔的过门:

    &a;a;quot;离格龙格离格龙格龙~~&a;a;quot;

    过门奏罢俺感到喉咙发痒但今天俺实在是没有心思唱戏。俺没有心思唱戏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戏。世上的人不管是为官的还是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忧愁惟有这叫花子不知忧愁那侯小七唱道:

    &a;a;quot;头穿靶子脚戴帽听俺唱段颠倒调~~咪呜咪呜~~儿娶媳妇娘穿孝县太爷走路咱坐轿~~咪呜咪呜~~老鼠追猫满街跑六月里三伏雪花飘~~咪呜咪呜~~&a;a;quot;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马上就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这一天是高密县的叫花子节。这一天县的叫花子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个来回第一个来回高唱猫腔;第二个来回耍把戏;第三个来回叫花子们把扎在腰间的大口袋解下来先是在大街的南边然后转到大街的北边将那些站在门口的老婆婆小媳妇用瓢端着的粮食、用碗盛着的米面分门别类地装起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到了俺家的门口时俺总是将一竹筒子油腻腻的铜钱哗啦一声倒进一个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里而那个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会放开喉咙喊一嗓子:谢干娘赏钱!每逢此时部的叫花子都会把眼光投过来。知道这些东西心里馋俺俺就故意地歪头抿嘴对着他们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儿往他们群里飞引逗得这些猢狲们弄景作怪连连地翻腾起空心跟斗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和路边的看客嗷嗷怪叫大声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过节的叫花子还要欢乐。一大清早就起来猪也不杀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队伍后边手舞足蹈一会儿跟着人家唱一会儿跟着人家学猫叫。唱猫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学起猫叫来那可是有腔有调。俺小甲学猫叫一会儿像公猫一会儿像母猫一会儿像公猫叫母猫一会儿像母猫叫小猫一会儿又像那走散了的小猫叫母猫听得人鼻子发酸泪汪汪好似那孤儿想亲娘。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让女儿孤苦伶仃受煎熬;万幸您一命呜呼去得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队伍大摇大摆地从那威风凛凛的大兵面前过唱茂腔的侯七声不颤学猫叫的花子们不跑调。八月十四日高密县的叫花子是老大俺干爹的仪仗碰上了花子们游行的队伍也要悄没声地把路绕。往年里花子们抬着一把藤条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杂毛。头戴着红纸糊成冲天冠身穿着明黄缎子绣龙袍。如果是贫民百姓小官僚胆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图谋不轨小命儿十有八九要报销。但这样的僭越服装穿在朱八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叫花子自成王国任逍遥。今年的游行队伍比较怪众花子簇拥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踪影无朱老八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端坐龙椅抖威风?那荣耀不差当朝的一品大员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声响俺觉得今日个这游行的花子们有蹊跷。

    眉娘俺是土生土长高密人十几岁就嫁到了县城。没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猫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县城虽是大地方俺也是常来常往。模模糊糊地记得俺爹专门给这些叫花子教过戏。那时俺还小剃了一个木碗儿头人们都以为俺是个男孩子。俺爹说戏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讨饭的实际上就是唱戏的唱戏的实际上也是讨饭的。所以啊俺跟这叫花子的行当里有缘份。所以啊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见怪不怪。但那些从青岛来的德国兵和从济南来的武卫军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玩景。他们如临大敌把枪把子拍得啪啪响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圆看着这一彪奇怪的人马呼天嚣地地吵过来。等到队伍渐渐近了前他们握枪的手松懈了挤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武卫军们的表情还没有德国兵那样好笑因为他们能听懂侯小七嘴里的唱词德国兵听不懂词儿但他们能够听懂那混杂在唱腔里的猫叫。俺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感到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人学猫叫呢?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队伍上把端着架势想冲进县衙的俺忘记了。俺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淌了油。天赐的良机莫丧失俺来它一个混水里摸鱼、热锅里炒豆、油锅里加盐趁着这乱乎劲儿来一出眉娘闯堂。为救爹爹出牢房孙眉娘冒死闯大堂哪怕是拿着鸡蛋把青石撞留下个烈女美名天下扬。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侯小七的锣声更加响亮他的猫腔颠倒调儿更加凄凉众花子学猫叫学得不偷懒忒夸张一个个故意地对着那些大兵扮鬼脸子出怪模样。当队伍接近了俺他们仿佛接了一个暗号都突然地从怀里摸出了大大小小的连头带尾巴的猫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头上。这个突然的变化直让大兵们目瞪口呆。此时不闯堂更待何时?俺一侧身子就从德国兵和武卫军的缝隙里直冲县衙大门。兵士们愣了片刻马上觉醒他们用枪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横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闯。正在这危急的时刻从游行队伍里冲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只胳膊硬把俺拖了回来。俺还是摆出了挣扎着要往刀尖上扑的架势但俺其实没有用出多少力气。俺不怕死但俺的内心里还是不想死。俺不见钱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实际上是就着台阶下了毛驴。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团团地围起来在不知不觉中俺的身体就坐在了那张两边绑着竹竿的藤条椅子上。俺挣扎着想从藤椅上跳下来四个叫花子发一声喊竹竿就上了他们的肩。俺高高在上身体随着藤椅的颤悠上下颠动着心中突然地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叫花子们更加欢实了。领头的侯小七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拔得更高:

    &a;a;quot;大街在人脚下走从南飞来一条狗拾起狗来打砖头砖头咬了人的手~~咪呜咪呜~~&a;a;quot;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随着叫花子的队伍往东去县衙门被甩在了脑后。这时游行的队伍斜刺里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几十步那座瓦棱里长满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庙出现在了俺的眼前。队伍拐下了大街后叫花子们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们脚下的步子碎起来快起来。俺已经明白了他们今天的游行根本不是为了收粮受物而是为了俺。如果不是他们俺也许已经被德国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庙前破碎的石头台阶上藤椅子稳稳地落了地。马上就上来两个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连拖带拽地弄进了黑乎乎的庙堂。黑暗中一个人问:

    &a;a;quot;把她弄来了吗?&a;a;quot;

    &a;a;quot;弄来了八爷!&a;a;quot;架着俺的那两个叫花子齐声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块破席上手里玩弄着一团闪烁着绿光的东西。

    &a;a;quot;掌蜡!&a;a;quot;朱八下了命令。

    马上就有一个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纸点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后边的半截白蜡头庙里顿时一片光明连落满了蝙蝠屎的娘娘脸庞也放出了光辉。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块席头说:

    &a;a;quot;请坐。&a;a;quot;

    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俺一腚就坐下了。这时俺感觉到两条腿已经没有了。俺可怜的腿啊自从爹爹被抓进班房你们东奔西走、上蹿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亲亲的左腿亲亲的右腿你们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仿佛在等待着俺开口说话。他手里那团发出绿光的东西此时黯淡了许多。借着明亮的烛光俺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个纱布包儿里边包着几百只萤火虫。俺心中纳闷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大爷为什么要耍虫子。随着俺的落座叫花子们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纷纷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都缄口不言连侯小七那只活泼异常的猴子也静静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头虽然还不老实但都是小小的动作。朱八看着俺所有的叫花子看着俺连那只毛猴子也在看着俺。俺给朱八磕了一个头说:

    &a;a;quot;大慈大悲的朱八爷啊——!未曾开言泪涟涟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难——救救俺的爹吧八爷省里的袁大人、德国的克罗德还有那县台小钱丁三堂商定虎狼计要给俺爹上酷刑执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赵甲和俺的丈夫赵小甲。他们要让俺爹不得好死他们要让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们要让俺爹受刑后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岛到高密的火车开通……求八爷把俺爹救出来救不出来就把他杀了吧一刀给他个利索的不能让洋鬼子的阴谋诡计得了逞啊俺的个朱八爷……&a;a;quot;

    &a;a;quot;叫一声眉娘莫心焦先吃几个羊肉包。&a;a;quot;朱八唱了这两句接着说&a;a;quot;这包子不是讨来的是俺让孩儿们去贾四家专门为你买来的。&a;a;quot;

    一个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后双手托过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俺的面前。朱八用手试试说:

    &a;a;quot;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吧还热乎着呢。&a;a;quot;

    &a;a;quot;八爷火烧眉毛俺哪里还有心吃包子?&a;a;quot;

    &a;a;quot;孙眉娘你心莫慌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常言道水来了土掩兵来了将挡。你先吃几个包子垫垫底然后听俺说端详。&a;a;quot;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个指头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摇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用刀尖灵巧地一挑油纸包轻松张开闪出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层糕杜昆家的大火烧孙眉娘的炖狗肉贾四家的发面包这是高密县的四大名吃。高密县的狗肉铺子不少为什么惟独俺家的炖狗肉成了名吃?因为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为什么格外香?因为俺家在煮狗肉的时候总是将一条猪腿偷偷地埋在狗肉里等狗腿猪腿八角生姜栓皮花椒在锅里翻滚起来时俺再悄悄地往锅里加一碗黄酒——这就是俺的部诀窍。朱八爷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条命俺每天献给您一条狗腿一坛酒。只见那四个大包子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成了一个蜡台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贾四包子白生生暄腾腾当头捏着梅花褶褶中夹着一点红。那是一颗金丝枣样子俏皮又生动。朱八将刀子递到俺面前让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烫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干净。俺摆手拒绝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温暖着俺的手发面的味道扑进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颗金丝枣蜜甜的滋味满喉咙。一颗红枣下了肚勾出了胃里的小馋虫。俺第-口咬开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萝卜羊肉馅儿红。羊肉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下作相。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说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看起来这包子是进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为什么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吃包子前还要强烈。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两个包子吞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道其实已经饱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想到这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饱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饱了嘴不饱。毕竟有了三个大包子垫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顾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后闪烁着几十点星星一样的眼睛。叫花子们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们眼里俺这个貌比天仙的人物变成了人间的馋嘴婆娘。嗨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要脸要貌;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臊。

    等俺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问:

    &a;a;quot;吃饱了没有?&a;a;quot;

    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a;a;quot;既然吃饱了就听俺慢慢道来。&a;a;quot;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团萤火虫眼睛里放着绿光幽幽地说&a;a;quot;咱家看中你爹是个英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你还小咱家与你爹有交情。你爹教会了咱家二十四套猫腔调让咱家的孩儿多了一套混饭吃的把戏。连这个八月十四花子节也是你爹帮助咱家出的主意。别的咱家就不说了单冲着你爹他那一肚子猫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来。咱家定下了一条妙计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痢眼的杂种苏兰通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咱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a;a;quot;朱八对着一个在墙角上侧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说&a;a;quot;他已经活够了相貌与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愿替你爹去死——当然了他死后咱家和孩儿们会给他立一个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a;a;quot;

    俺连忙跪起来对着那条汉子叩了一个响头。俺眼含着热泪颤声说:

    &a;a;quot;大叔您义薄云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用您的死换俺爹的活让俺眉娘心中好为难。如果俺爹能够活出来俺一定让他把您编进猫腔里让千人传诵万口唱……&a;a;quot;

    那汉子睁开醉猫一样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二

    傍晚时分俺从噩梦中醒过来。在梦里俺看到一头黑猪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场的戏台上。黑猪的身后站着俺的干爹钱丁戏台当中坐着一个红头发、绿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杀了俺后娘、害了俺弟妹、毁了俺乡亲、双手沾满了俺东北乡人鲜血的克罗德还能是谁!正是那仇人相见分少十眼红俺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扑上去注定把命送。与克罗德并排坐着的是一个方头大脸、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的红顶子大员。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就是他断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东的义和团杀了个干干净。就是他请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给俺亲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捻着胡须尖儿笑眯眯地唱道:

    &a;a;quot;好一个女中花魁孙眉娘小模样长得实在强。怪不得钱丁将你迷连本官见了你也是百爪挠心怪痒痒。&a;a;quot;

    俺心中暗暗高兴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变了一张脸好似那绿色的冬瓜上挂白霜。只见他对着后边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着浸饱了豆油的枣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阴一阳一疯一傻来到了黑猪身旁。袁世凯瞄一眼钱丁用嘲弄人的口气问:

    &a;a;quot;怎么样啊钱大人?&a;a;quot;

    钱丁跪在袁世凯和克罗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a;a;quot;为了明日执刑万无一失卑职特意让赵甲父子在这头猪身上演习请大人指示。&a;a;quot;

    袁大人看看克罗德克罗德点点头袁世凯也点点头。钱丁站起来小跑步到了黑猪前头伸手抓住了两只猎耳朵对俺公爹和小甲说:

    &a;a;quot;开始。&a;a;quot;

    公爹将那根还滴着香油的檀木橛子插在黑猪屁眼的上方对小甲说:

    &a;a;quot;儿子开始。&a;a;quot;

    小甲侧身站成一个八字步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抡圆了油槌对准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家伙。只见那根檩木橛子呲地一声就钻进去了半截。那头黑猪的腰猛地弓了起来与此同时它的嘴里发出了冲耳朵眼子的嚎叫。那头猪往前一冲就把钱丁从戏台子上掀了下去。俺听到钱丁落地时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着俺还听到了他发出了尖厉的喊叫:

    &a;a;quot;亲娘哟跌死本官了。&a;a;quot;

    尽管俺对钱丁不满但毕竟有肌肤亲情。俺的心中一阵刺痛顾不上身怀着六甲纵身跳下戏台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见他脸色金黄双目紧闭好似小命送了终。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金黄的面皮也转了红。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俺听到他说:

    &a;a;quot;眉娘啊你是我心头最痛的一块肉我是死了呢还是活着?我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我是人呢还是鬼?&a;a;quot;

    俺答道:&a;a;quot;亲亲的冤家小钱丁说你死了吧你还活着说你醒了吧你还睡着说你是人吧你还像鬼!&a;a;quot;

    这时候戏台上大乱锣鼓敲着急急风猫胡拉着离格龙。黑猪腚上插着檀木橛子团团转俺公爹和小甲追猪追成了小旋风。山东巡抚袁世凯被黑猪咬断了一条腿鲜血淌在了地流平。德军司令克罗德被黑猪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乱哼哼。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两个大灾星。忽然间霹雷一声天地变袁世凯的腿好好的克罗德的腚的他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戏台的当中那黑猪摇身一大变变成了俺爹老孙丙趴在地上受极刑。只听见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钻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斗聋……

    俺的心脏扑通扑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问俺:

    &a;a;quot;睡好了没有?&a;a;quot;

    俺抱歉地回答:&a;a;quot;八爷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俺竟然睡着了……&a;a;quot;

    &a;a;quot;这才是好样的。这个世界上但凡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a;a;quot;朱八又将四个贾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说&a;a;quot;你慢慢地吃着听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你讲。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两根檀木橛知县带人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一座升天台与那戏台遥相望。台前搭起了席窝棚棚前垒起了大锅灶一锅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赵甲你男人赵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锅里煮得十里路外扑鼻香。大锅里炸着香油果小锅里炖着牛肉汤吃得爷儿两个嘴巴油光光。&a;a;quot;单等那明天正晌午时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进你爹的后脊梁。县衙门前依然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你那个相好的钱丁和袁世凯、克罗德都不见踪影。我派咱家一个机灵的孩儿化装成给县衙送菜的小贩想混到衙门里去探探虚实当场就让德国兵戳了一刺刀。看来从大门是进不去了……&a;a;quot;朱八正说得来劲就听到庙门外一声尖叫。众人吃了一惊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蹿了进来。紧随着猴子侯小七也闪身进门。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仿佛沾染了许多的月光。他抢到朱八面前说:

    &a;a;quot;八爷大喜孩儿在县衙后边的阴沟里蹲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四老爷送来的消息。四老爷说让咱们后半夜从县行的后墙爬进去趁着站岗的士兵疲惫困倦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孩儿顺便看了地形在县衙后墙里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顺着这棵树就可以进入县衙。&a;a;quot;

    &a;a;quot;猴子真他娘的有两下子!&a;a;quot;喜色上了朱八的脸他兴奋地说&a;a;quot;现在你们大家能睡觉的睡觉睡不着觉的就给我躺着养劲。孩儿们出力的时候到了。咱家干成了这件事就等于操了克罗德的屁眼让这些杂种蒙在鼓里。&a;a;quot;朱八时着那个躺在席片上准备着替代俺爹的好汉子说&a;a;quot;我说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来吧。师傅准备了一坛好酒还有一只脱骨烧鸡师傅陪你吃喝为你送行。你如果觉得委屈咱家马上换人。其实这是个轰轰烈烈、扬名露脸的事。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孙丙的亲传弟子。你的嗓子就是那孙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样与那孙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孙眉娘你仔细看看这个兄弟像不像你的爹。&a;a;quot;那条汉子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抬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后抖擞了一下精神把一张粗糙的长脸转给俺。他的眉眼与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他的鼻梁也像俺爹的鼻梁是高高的。他的嘴巴与俺爹的嘴巴相差甚远俺爹的两片嘴唇是厚厚的这人的嘴唇是薄薄的。俺心里想如果能把他的嘴唇弄厚点儿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装扮起来就可以瞒得天衣无缝。

    &a;a;quot;孩儿还忘了一件要事八爷&a;a;quot;侯小七有几分为难地说&a;a;quot;四老爷特别叮嘱要立即转告八爷说那孙丙受审时破口大骂惹得克罗德恼羞成怒用手枪把子敲掉了他两颗门牙……&a;a;quot;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间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从那两扇厚厚的嘴唇中间露出来的是一嘴整齐的牙齿。叫花子吃钢嚼铁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朱人盯着小山子的嘴巴说:

    &a;a;quot;你都听到了想想吧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师傅绝不逼你。&a;a;quot;

    小山子咧开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虽然不白但十分齐整的淡黄色的牙齿。他微微一笑说:

    &a;a;quot;师傅徒弟连命都不想要了还要这两颗门牙做什么?&a;a;quot;

    &a;a;quot;好样的小山子不愧是我的徒弟!&a;a;quot;朱八感动地说着双手把那只装满了萤火虫的布口袋颠来倒去一片片的萤光像烟雾一样在他的胸前把他下巴上凌乱的花白胡子都照亮了。

    &a;a;quot;师傅&a;a;quot;小山子用指甲弹着牙齿说&a;a;quot;它已经发痒了把酒肉端过来吧!&a;a;quot;

    几个小叫花子慌忙把朱八身后那只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烧鸡和那一坛老酒搬过来。荷叶还没揭开俺就闻到了烧鸡的香气坛子还没开塞俺就闻到了老酒的香味。老酒的香味和烧鸡的香气有根本的不同烧鸡的香气与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将到来的八月中秋节的气氛渲染得很浓很浓。一道月光从庙门的缝隙里射进来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叶被一只手拨开在月光中金红色的烧鸡闪闪发光在月光中一只黑色的手把两个浅底的黑色釉碗摆在了烧鸡的旁边在月光中朱八将手中的萤火虫装进了腰间的叉袋拍了拍绿色的双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细长灵巧每根手指都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儿——他的屁股往前蹭了两蹭就与即将去大牢里给俺爹当替死鬼的小山子对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递到小山子眼前。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a;a;quot;师傅怎么敢让您老人家给小的端酒?&a;a;quot;

    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与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声响亮酒花溅出然后两人的眼睛直直地对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飞舞像煞了火镰敲打火石两个人嘴唇都抖都好像要说话但都不说话然后他们就仰起了脖子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朱八放下酒碗亲手撕下一条鸡腿鸡腿上还牵连着一块鸡皮递给了小山子。小山子接过鸡腿似乎想说话但还是没说话然后他的嘴巴就被鸡肉塞满了。俺看到鸡肉在他的嘴巴里翻了两个滚就被他咽了下去好像一只老鼠沿着他的咽喉钻了进去。俺心里真想回去弄条狗腿给他吃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煮一条狗腿没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鸡腿上的大肉就用门牙啃起了骨头上的筋络好像要向俺和众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发达的门牙龇了出来那神情犹如蹲在松树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齿黄是黄了一点但的确很结实。啃完了筋络他就咀嚼骨头嘴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没见到吐出什么他把骨头渣子都咽了下去。可怜的人儿早知道你今日舍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该请你到俺家摆起那七秀余碗流水宴让您把人间的美味尝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间谁也没生前后眼。小山子刚把一条鸡腿嚼完朱八将另一条鸡腿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举起双手抱拳满面庄严地说:

    &a;a;quot;谢师傅给了小的这次机会!&a;a;quot;

    然后他伸手从背后摸起一块半头砖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一会儿看看朱八爷阴沉沉的脸膛。朱八用食指拨弄了小山子那颗掉在地上的牙抬起头来问候七:

    &a;a;quot;孙丙到底去了几颗牙?&a;a;quot;

    &a;a;quot;听四老爷说是两颗。&a;a;quot;

    &a;a;quot;你听真切了吗?&a;a;quot;

    &a;a;quot;听得真真切切八爷。&a;a;quot;

    &a;a;quot;这事弄的&a;a;quot;朱八为难地望着小山子说&a;a;quot;师傅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你来一下子……&a;a;quot;

    &a;a;quot;师傅不要为难敲一下也是敲敲两下也是敲。&a;a;quot;小山子嘴巴里喷吐着血沫子呜呜噜噜地说着随手又把砖头举了起来。

    朱八厉声道:&a;a;quot;别急——&a;a;quot;

    但小山子已经把砖头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砖头一低头吐出了两颗牙。

    望着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来的大豁子朱八恼怒地骂道:

    &a;a;quot;你个杂种让你别急别急你偏要急这下可好又他娘的多砸下来一颗!少砸了可以再砸这多砸了可怎么办?&a;a;quot;

    &a;a;quot;师傅不要烦恼到时候俺闭住嘴巴不开口就是了。&a;a;quot;小山子口齿不清地说。

    三

    夜半时分俺遵从着朱八爷的指示披上一件破夹袄戴上一顶破草帽跟随着叫花子悄悄地出了庙门。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明晃晃一轮圆月放射出绿油油的寒光使天地间的万物都像通了灵、着了魔。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上下牙齿打起了得得。这声音在俺的耳朵里铿铿锵锵俺觉得俺打牙巴鼓的声音能够惊醒整个的县城。

    一行人侯小七扛着猴子前头带路后边是身材高大的小乱子小乱子手里提着一柄铁铲据说他是钻墙打洞的急先锋。小乱子身边是小连子小连子腰里捆着一条牛皮绳据说他是攀树上房的老祖宗。然后就是大大的贤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义大德、自毁容颜、慷慨赴死是万古流传的大英雄。只见他身不颤步不乱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盘八碗的太平宴这样的人物几百年来也难见。小山子身后就是乞丐的首领朱老八也是个顶天立地、咬钢嚼铁的男子汉。朱老人拉着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婵娟。小队伍忒精干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马汉前狄龙后狄虎借东风气周瑜甘露寺里结良缘……

    俺们跟随着侯小七穿过大街趄进了铁匠胡同从铁匠胡同拐进了草鞋市。贴着草鞋市边那道矮墙用墙的暗影遮掩着身体弓着腰一路小跑蹿进了鲁家巷子。出了鲁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桥;桥下的流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银子。过了小康桥溜进了油房胡同。出了油房胡同一抬头高高的围墙立眼前墙里就是县衙的后花园。

    蹲在围墙的阴影里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里像打鼓一样乱扑通。花子爷们都不喘粗气俺看到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闪着亮光。俺听到朱八爷说:

    &a;a;quot;动手吧是时候了!&a;a;quot;

    小连子从腰里抽出绳子往上一抛那绳子就从树杈上悬挂下来。只见他手脚并用不似猿猴胜似猿猴噌噌噌几下子就上了树然后他就沿着树杈落在了墙头上。他沿着绳子消失在墙里头、片刻工夫又把另一根绳子从墙里边抛出来。朱八爷抓住绳子使劲地扌屯了扌屯看样子已经是万无一失。朱八将绳子给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轻飘飘地飞上了树然后就在树上蹿跳起来。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绳子脚蹬住墙壁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墙头换了从树上垂挂到墙里的绳子一闪就下去了。下一个谁上?朱八爷把俺推到前边。俺心里紧张浑身发冷手心里是汗水。俺抓住绳子绳子冰凉简直就是一条蛇。俺拉着绳子往墙上蹬了两脚手酸了腿软了浑身上下打颤颤。不久前俺没用绳子就蹿上了树今日里拽着绳子上不去。那时节俺俏得像只猫今日里俺笨得似头猪。并不是亲爹不如干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娇儿长了个。实因为俺在这墙头上吃过亏。俗言道&a;a;quot;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a;a;quot;俺看到了这墙头树杈子就感到浑身狗屎臭屁股阵阵痛。这时俺听到朱八爷在耳边说:

    &a;a;quot;这是为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们的爹!&a;a;quot;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刻俺怎么能先草鸡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为了万古千秋传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脚两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绳脚蹬墙面朝蓝天明月轮。在下面众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驾云。说话间俺就蹲在了墙头上看到了县衙里一片片房顶相连月光下瓦片好似鲤鱼鳞。墙下边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树上悬挂的另一绳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翠竹林。

    想当初与钱丁在西花厅里闹风月俺曾经站在顶子床上透过后窗看到了后花园里的美景首先扑人俺的眼睛的就是这片翠竹林。还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药丁香开花熏死个人。花园中还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菊花用盆栽。太湖石玲珑剔透立在小小荷池边池中粉荷赛美人。还有那两只蝴蝶采花蜜一群蜜蜂嗡嗡嗡。有一个黑面女子园中游神色严肃赛包公。身后跟着小丫鬟杨柳细腰脚步灵。俺知道这女人模样不算好但她是知县的结发妻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门学问好才华满腹计谋深衙役见她个个怕知县见她让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园去转转但钱丁让俺死了这条心。钱丁让俺在西花厅里把身藏露水的夫妻怕见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园中站只是那不为游园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齐侯小七把猴子也从树上招了下来。俺们蹲在林中听到那三更的梆锣在衙中的夹道里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从最前面的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大门外的士兵在换岗。过了片刻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些死期将近的秋虫正声声紧声声凄凉地鸣叫着。俺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看看朱八爷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五块黑石头。只有那只猴子偶尔地不老实一下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见着就偏了西后半夜的月光冰凉秋天的露水落在竹叶和竹竿上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层油。露水打湿了俺头上的破草帽打湿了俺身上的破夹袄连俺的胳肢窝里都湿漉漉的。再不行动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爷爷俺焦急地想着。这时就听到前面又吵闹起来了喊叫声哭嚎声还有铛铛的铜锣声。随即俺就看到一片红光把县衙照红了。

    一个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弯着腰从西花厅旁边的夹道里溜了过来。过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俺们一招手俺们就跟随着他沿着夹道越过了西花厅、税库房、主簿行、承发房眼前就是狱神庙庙前就是监押房。

    俺看到前院里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窜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馆大厨房。云生而火生风浓烟滚滚呛喉咙。乱糟糟好似蚂蚁把家搬吵嚷嚷恰如老鸹窝里捅铁棒。成群的兵丁来回窜手提着水桶和担杖。趁乱劲儿俺们过了外监过女牢脚底都像抹了油轻灵好似一群猫神不知鬼不晓俺们溜进了死囚牢。监房里臭气能把人熏倒老鼠赛猫跳蚤如豆。监房里只有矮门没有窗乍一进去两眼啥也看不见。

    四老爷扭开了死牢的门锁嘴里连声说着快快快朱八爷把那一包萤火虫儿往里一甩屋子里顿时就一片绿光。俺看到爹爹脸色青紫满嘴血污门牙脱落已经不成人样。爹呀!俺刚喊出了半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脚都用铁链子锁住铁链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a;a;quot;匪类石&a;a;quot;上。纵然你有千斤的力气也难以挣脱。借着萤火虫的光芒四老爷开了铁链上的大锁把俺爹解放出来。然后小山子脱下外边的衣裳显出了跟俺爹穿得颜色一样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让四老爷把他用铁链子锁起来。几个人忙把小山子换下来的衣裳给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齿不清地喊叫着:

    &a;a;quot;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a;a;quot;

    四老爷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声说:

    &a;a;quot;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儿眉娘救你来了。&a;a;quot;

    爹爹嘴巴里还在出声朱八爷对准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俺爹连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小乱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两条胳膊把他背起来。四老爷低声说:

    &a;a;quot;快走!&a;a;quot;

    俺们弯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边的乱乎劲儿跑到了狱神庙后边的夹道上。迎面一群衙役提着水从仪门内跑出来。知县钱丁站在仪门的台阶上大声地喊叫着:

    &a;a;quot;各就各位不要慌乱!&a;a;quot;

    俺们蹲在狱神庙后的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几盏红灯笼引导着一个大员出现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大员的身后簇拥着一群护兵不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能是谁。俺们看到钱丁疾步迎上去单膝跪地朗声道:

    &a;a;quot;卑职管教不周致使膳馆失火惊吓了大人卑职罪该万死!&a;a;quot;

    我们听到袁世凯命令知县:

    &a;a;quot;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a;a;quot;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

    &a;a;quot;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a;a;quot;

    &a;a;quot;孙丙怎么样?&a;a;quot;

    &a;a;quot;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a;a;quot;

    &a;a;quot;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a;a;quot;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嘻地问:

    &a;a;quot;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a;a;quot;

    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

    &a;a;quot;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a;a;quot;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

    &a;a;quot;孩儿们跑吧!&a;a;quot;

    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a;a;quot;有刺客——!&a;a;quot;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a;a;quot;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a;a;quot;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

    &a;a;quot;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职前来搜捕刺客!&a;a;quot;

    夫人冷笑一声道:

    &a;a;quot;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a;a;quot;

    &a;a;quot;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a;a;quot;

    &a;a;quot;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a;a;quot;

    &a;a;quot;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a;a;quot;

    &a;a;quot;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妻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a;a;quot;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

    &a;a;quot;知县大人回来了!&a;a;quot;

    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知县冲进房子百感交集地说:

    &a;a;quot;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a;a;quot;

    四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射进来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床上爬下来低声道:

    &a;a;quot;谢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a;a;quot;

    言罢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粗大的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妻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乱麻堵胸膛。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a;a;quot;现在你还不能走&a;a;quot;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

    &a;a;quot;大人妾身自做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a;a;quot;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a;a;quot;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a;a;quot;

    &a;a;quot;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a;a;quot;

    &a;a;quot;悉听夫人尊便。&a;a;quot;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

    &a;a;quot;谢夫人。&a;a;quot;

    &a;a;quot;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a;a;quot;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

    俺无言以对。

    &a;a;quot;你今年多大岁数?&a;a;quot;

    &a;a;quot;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a;a;quot;

    &a;a;quot;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a;a;quot;

    &a;a;quot;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a;a;quot;

    &a;a;quot;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a;a;quot;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a;a;quot;

    &a;a;quot;是的我保证。&a;a;quot;

    &a;a;quot;那么&a;a;quot;夫人道&a;a;quot;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a;a;quot;

    &a;a;quot;愿走!&a;a;quot;俺毫不犹豫地说。

    五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眼巴巴地往衙内张望着。俺一夜未眠经历了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大场面虽然现在还不是戏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编进戏里众口传。昨夜晚夫人劝俺远走他乡避灾难她还将五两白银递到了俺手边。俺不走说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县闹它个地覆又天翻。

    乡亲们都知道了俺是孙丙的女儿把俺层层地护卫起来好像一群母鸡护着一只小鸡。几个白发的老婆子把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里塞她们还用哭咧咧的声音说:

    &a;a;quot;吃吧闺女别饿坏了身子……&a;a;quot;

    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小娘们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痒恨不得咬俺一口。她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宝童。

    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乱右墙上挂着小连侯七和猴精(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

    眼见着日头渐升高县衙里还是静悄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不到俺家打酒买狗肉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谨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a;a;quot;高人啊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a;a;quot;一会儿他又感叹道&a;a;quot;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a;a;quot;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a;a;quot;你们高密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赡宫折桂的机会了!&a;a;quot;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袖。他的脖子有点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还是今天才歪。往常里也曾见过单先生几次但没在意这个细节。他歪着脖子显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劲头儿看去不是一个文学人倒像一个手下喽罗成群的山大王。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头戴红缨帽子的大胖子是开当铺的李石增。那位不停地挤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柜苏子清。那位脸皮上有浅白麻子的是药铺的掌柜秦人美……高密县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有的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有的惊慌失措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依靠;有的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怕被熟人认出他的脸。他们一出单家巷子就把大街两侧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看着他们有的不明白有的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说:

    &a;a;quot;好了这下好了单举人出山孙丙的命就保住了!&a;a;quot;

    &a;a;quot;别说是钱大老爷就是袁大人也要给单先生一点面子何况还有高密县体的乡绅呢!&a;a;quot;

    &a;a;quot;皇上也不会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a;a;quot;

    于是大批的人群就尾随在单先生与众乡绅的后边簇拥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大门两边的德国兵和袁世凯的武卫军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浇了的昏狗立即抖擞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边当拐棍拄着的大枪托了起来。俺看到那些德国兵的眼睛扑簌扑簌地往外喷绿。

    自从德国鬼子在青岛登了陆就有许多古怪的说法传到俺的耳朵里。说这些东西腿是直棍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这分明是谎言了。德国兵近在俺的眼前他们穿着瘦腿裤子那些大膝盖就像蒜槌子一样往外突突着。还说这些东西干起那事来像骡马一样一上就泄但俺听到胭脂巷里的婊子说:天神爷爷什么一上就泄像骡马他们都是些大公猪上去不捣弄够一个时辰不下来。还说这些东西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俺拿这话去问钱大老爷钱大老爷听罢笑哈哈说也许都是真的罢咱家没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钱大老爷用柔软的手指摩拿着俺的肚子眼睛里放着光说:&a;a;quot;眉娘啊眉娘你给我生个儿子吧!&a;a;quot;俺说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与小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生?他捏着俺说:&a;a;quot;你不是说小甲是个傻子吗?你不是说小甲不懂这种事吗?&a;a;quot;他的手上用了狠劲痛得俺眼泪都流了出来。俺说自从跟你好了以后就没让小甲动过不信你去问小甲。他说:&a;a;quot;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堂堂-县之尊去问一个傻瓜?&a;a;quot;俺说一县之尊的鸡巴也不是石头雕的一县之尊软了不也像一摊鼻涕吗?一县之尊不也吃醋吗?听了俺的话他松开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拥在怀里说:&a;a;quot;宝贝你就是我的开胸顺气丸你就是玉皇大帝专门为我和的一味灵丹妙药……&a;a;quot;俺将脸扎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老爷干爹啊你把俺从小甲手里赎出来吧让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么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贴身丫头侍候您。他摇着头说:&a;a;quot;荒唐我一个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抢夺民妻此事流传出去贻笑天下事小只怕头上的乌纱帽都难保。&a;a;quot;俺说那你就舍了俺吧俺从今之后再也不到你这县衙里踏半个脚印。他亲了俺-口&a;a;quot;可是我又割舍不了你&a;a;quot;他学着猫腔调唱道&a;a;quot;这件事让本官左右为难~~&a;a;quot;你怎么也会唱猫腔?你这是跟谁学的呀俺的个亲大老爷!&a;a;quot;要想会跟着师傅睡吗!&a;a;quot;他调皮地说着然后又用手拍着俺的腚垂子摹仿着俺爹的声嗓有板有眼地唱起来&a;a;quot;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乌奔林。只有本县无处奔独坐大堂心愁闷~~&a;a;quot;你愁闷个啥啊不是有俺这个大活人躺在你的身边给你消愁解闷吗?他不答俺的腔把俺的腚当了他的猫鼓一下一下地拍着节奏分明声音脆生接着唱&a;a;quot;自从结识了孙氏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霖。&a;a;quot;你就会用好话蒙俺俺一个卖狗肉的村妇有什么好的?&a;a;quot;你的好处说不完!~三伏你是一砣冰三九你是火一团。最好好在解风情让俺每个毛孔都出汗每个关节都舒坦。为人能搂着孙家眉娘睡一觉胜过了天上的活神仙~~&a;a;quot;他唱着唱着就把俺翻到了下边他的胡须就像散开的马尾巴遮住了俺的脸……干爹啊有道是: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天你与俺颠鸾倒凤赴云台想不到珠花暗结怀龙胎~~本想给你个冲天喜谁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桩刑~~

    俺看到单举人带着众位乡绅迎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走了过去那些大兵们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都把大枪端平了除了单举人之外乡绅的脚步都粘粘乎乎起来好像双腿之间夹缠着麻团好像脚底下沾满了胶油。单举人一个人渐渐地脱离了他的队伍突出在众人之前好像一只出头的鸟。单举人走过了教化牌坊大兵手里的枪栓便哗啦啦地响起来。绅士们畏缩在牌坊的后边停步不前单举人在牌坊的前面立定站住。俺从女人堆里往前跑几步蹿到了牌坊下面跪在了众位乡绅面前和单举人背后俺大哭一声吓了他们一跳使他们都惊慌不安地回转了头。俺夹唱夹诉:各位大爷啊各位大叔各位掌柜各位乡绅俺孙丙的女儿孙眉娘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俺爹吧。俺爹造反事出有因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俺爹是一个通纲常、懂礼仪、血性男儿梗直人。俺爹他聚众造反为的也是大家伙的利益。大爷们大叔们乡绅们行行好吧保出俺爹一条命吧……

    在俺的哭喊声中只见那身高马大的单举人撩起长袍的前襟往前扑了几步双膝一屈跪在了众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单举人跪得不是这些兵单举人跪得是高密县衙跪得是县尊钱丁、俺的干爹钱大老爷。

    干爹啊眉娘肚子里扑腾腾孕育着咱家后代小宝童。他是您的虎狼种长大后把钱家的香火来继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爷一条命。

    单举人带头下跪众乡绅在后跟随大街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单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在胸前展开纸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单举人高声道:

    &a;a;quot;孙丙闹事事出有因。妻女被害急火攻心。聚众造反为民请命。罪不当诛法外开恩。释放孙丙以慰民心……&a;a;quot;

    单举人将请愿帖子双手举过头顶长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取走。但被虎狼也似的大兵严密地封锁住的县衙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破庙。昨夜里起火焚烧了的膳馆厨房的梁架上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叫花子的头颅散发出一阵阵的腥气。

    昨夜晚英雄豪杰闹县衙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如果俺不是亲身参加从眼前的情景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又一想什么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想起了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疯病发把一个成功的计划断送啦。你自己不活事情小带连了旁人事情大。众花子都把性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来相救女儿我的性命也罢休。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你到底为什么?

    偶尔有一个神色肃穆的衙役从院子里匆匆地穿过好像一只诡秘的野猫。抽完一锅烟的工夫转眼过去了单举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似一座泥像。单举人身后的乡绅和百姓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犹如一片泥像。县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是抽完一锅烟的工夫熬过去了县衙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衙门前的大街上士兵们瞪着眼持着枪如临大敌汗水从单举人的脖子上流了下来。再熬过抽一袋烟的工夫单举人的双臂开始颤抖了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门里依然一片死寂。

    孙家老婆婆在人群中突然地哭叫了一声:开恩吧——

    众人随着哭喊起来:开恩吧——开恩吧——

    热泪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泪眼朦胧地看到众乡亲在大街上叩起头来。俺的身前身后有许多的身体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乱着哭喊声和脑门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众乡亲在县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日近正午站岗的士兵换了三班也没有人从衙门里出来接走单举人手里的请愿折子。举人老爷高举着的两只手渐渐地低垂下来笔直的腰板也渐渐地弯曲。举人老爷终于晕倒在地上。这时就听到县街内锣鼓喧天军号鸣咕咚咚大炮放三声县衙的大门隆隆开闪出了仪门前面好阵营。俺不去看护卫的士兵如狼虎也不去看当官的仪仗多威风。俺只看队伍中间一囚车囚车上边两站笼笼中各站着人一个一个是俺爹爹老孙丙一个是山子假孙丙。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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