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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京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在各大庙宇轰鸣的钟声里刑部大堂狱押司的首席刽子手赵甲翻身下炕换上家常衣服带上一个新招来的小徒弟用胳膊夹着一只大碗去庙宇里领粥。他们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与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贫民混在了一起。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的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欢乐神情。路上的积雪在人脚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地声响。路边的槐树上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白花盛开。太阳从厚重的灰云中露出脸白雪红日烘托出一片壮丽景象。他们跟随着人流沿着西单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里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庙宇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他们临近有着血腥历史的西四牌楼时看到从西什库后的乱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乌鸦和灰鹤。

    他和机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广济寺前等待领粥的队伍里。庙前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底架着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热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槛楼的叫花子都处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锅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丢掉。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不散开宛如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蓬头垢面的僧人弯着腰站在锅前手持着巨大的铁铲翻搅着锅里的粥。他听到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人们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动着麻木的双脚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脏踩实。粥的香味终于熬了出来。在清冷清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的人们兴奋异常。他看到等待着施粥的人们的眼睛里都放出了神彩。几个耸肩缩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吸几口然后又匆忙地跑回队伍占住自己的位置。人们的脚跺得更加频繁在跺脚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摇晃着。

    赵甲穿着一双狗皮袜子袜子外边是一双擀毡靴子没感到脚冷。他不跺脚自然也不晃动身体。他肚子里并不缺食来此排队领粥不是为了裹腹而是遵循着老辈儿刽子手领下来的规矩。按照他的师傅的解释历代刽子手在腊月初八日来庙里领一碗粥喝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自己的贱民身份的认同。所以尽管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烧饼夹肉但这碗粥还是年年来喝。

    赵甲自认为是这长长的队伍中最稳重的一个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队伍里隔着几个摇头晃脑、嘴巴里啧啧有声的叫花子立着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这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头戴一顶毡帽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门的下级京官的形象。那个蓝布包袱里包着他们的官服进了衙门才换上。但京官无论怎样清贫每年还是可以从外省来京办事的官员那里得到一些好处起码可以得到那份几乎成了铁杆庄稼的&a;a;quot;冰炭费&a;a;quot;吧?即便他格外的廉洁连这&a;a;quot;冰炭费&a;a;quot;也拒收正常的俸禄还是可以让他吃上大饼油条怎么着也不至于到了站在叫花子和贫民的队伍里等待庙里施粥的地步吧?他很想上前去看看这个人的脸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鸡毛店里难保没有高人奇士;馄饨挑前也许蹲着英雄豪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本朝同治皇帝闲着三宫六院不用跑到韩家潭嫖野鸡;放着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天桥去喝豆浆。前面这位大人又怎能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前来排队喝粥?想到此他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打消了上前去看那个人的面孔的想法。粥的香气越来越浓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往前拥挤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赵甲离那个稳重的人也就更近了。只要他一歪头赵甲就能看到他的大半个脸。但那人身体正直目不斜视。赵甲只能看到他那条不驯顺地垂在脑后的辫子和他的被发垢污染得发亮的衣领。那人生着两扇肥厚的耳朵耳轮和耳垂上生了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流出了黄色的水。终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施粥开始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这时从排队人的两侧不时驰过挂着暖帘的马拉或是骡拉的轿车子还有挎着篮子去亲友家送粥的京城百姓。离大锅越近香气越浓。赵甲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已经领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边有的站在墙角双手捧着碗啼溜啼溜地喝。那些捧着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样黑。两个僧人站在锅边操着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粥从碗边上和勺子底上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几条癞皮狗忍着被人踢来踢去的痛苦抢舔着地上的米粒。终于轮到那个人了。赵甲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碗递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因为在这支等待施粥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着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这个人的青花碗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满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好几倍一一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夹紧腋下的衣包双手捧着粥碗对着借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低着头走到路边一撩袍襟蹲下去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就在这人捧着粥碗一转身的时候赵甲认出了这个高鼻阔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赵甲认识这张很气派的脸但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的心里不由地替这位主事大人叹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职必然也是堂堂进士出身但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实在也算天下奇闻。赵甲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知道京官们捞钱的方法和升官的门道。眼前这个蹲在路边雪地里捧着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个特别的笨蛋就是一个难得的圣贤。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声息。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能得干干净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亿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看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汗珠的脸问:

    &a;a;quot;大人伤着了吧?&a;a;quot;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脸。

    &a;a;quot;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a;a;quot;

    &a;a;quot;你是谁?&a;a;quot;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a;a;quot;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a;a;quot;

    &a;a;quot;刑部大堂的?&a;a;quot;那人道&a;a;quot;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a;a;quot;

    &a;a;quot;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a;a;quot;赵甲说&a;a;quot;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管吩咐。&a;a;quot;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a;a;quot;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帮我截辆车把我送回家吧。&a;a;quot;

    二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榻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a;a;quot;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a;a;quot;大人和善地说。

    &a;a;quot;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a;a;quot;赵甲红着脸说。

    &a;a;quot;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a;a;quot;刘光第感叹道&a;a;quot;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a;a;quot;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a;a;quot;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a;a;quot;

    &a;a;quot;起来起来老赵&a;a;quot;刘光第说&a;a;quot;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a;a;quot;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a;a;quot;朴儿送赵姥姥出去。&a;a;quot;

    赵甲慌忙说:

    &a;a;quot;怎敢劳公子大驾……&a;a;quot;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三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a;a;quot;给大人拜年!&a;a;quot;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a;a;quot;给大人拜年!&a;a;quot;

    刘光第道:&a;a;quot;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a;a;quot;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a;a;quot;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a;a;quot;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a;a;quot;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a;a;quot;

    &a;a;quot;小的们怎敢与大人同席?&a;a;quot;赵甲说。

    &a;a;quot;今日过年不讲这些礼节。&a;a;quot;刘光第道。

    &a;a;quot;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a;a;quot;赵甲道。

    &a;a;quot;老赵你怎么啦?&a;a;quot;刘光第摘下帽子脱去袍服说&a;a;quot;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干事何必客气?&a;a;quot;

    刽子手望着赵甲。赵甲道:

    &a;a;quot;既然刘大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大人您先请!&a;a;quot;

    刘光第脱去靴子爬上炕盘腿坐下说:

    &a;a;quot;你们的炕头烧得还挺热乎。&a;a;quot;

    刽子手们都傻傻地笑着。刘光第道:

    &a;a;quot;难道还要我把你们抱上来吗?&a;a;quot;

    &a;a;quot;上炕上炕&a;a;quot;赵甲道&a;a;quot;别惹刘大人生气。&a;a;quot;

    刽子手们爬到炕上一个个缩手缩脚十分拘束。赵甲拿起杯子倒满屈膝跪在炕上双手举杯过头说:

    &a;a;quot;刘大人小的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升官发财!&a;a;quot;

    刘光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

    &a;a;quot;好酒你们也喝嘛!&a;a;quot;

    赵甲自己也喝了一杯他感到心中热浪翻滚。

    刘光第举起酒杯说:

    &a;a;quot;老赵上次多亏你把我送回家我还欠着你一个人情呢!来吧都把酒满上我敬你们大家一杯!&a;a;quot;

    刽子手们都很激动地干了杯中酒。赵甲眼里江着泪水说:

    &a;a;quot;刘大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听说过一个大人跟刽子手一起喝酒过年。伙计们咱们敬刘大人一杯吧!&a;a;quot;

    刽子手们跪在炕上高举起酒杯向刘光第敬酒。

    刘光第与他们一个个碰了杯眼睛放着光说:

    &a;a;quot;伙计们我看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你们这行没有点胆量是不行的。胆量就是酒量来吧干!&a;a;quot;

    几杯酒下肚之后刽子手们渐渐地活泼起来身体自然了手脚也找到了着落。他们轮番向刘光第敬酒显示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放本色。刘光第也放下架子抓起一个酱猪蹄大啃大嚼抹得两个腮帮子明晃晃的。

    他们吃完了盘中肉喝干了壶中酒都有了八分醉意。赵甲满脸笑容。刘光第眼泪汪汪。&a;a;quot;大姨&a;a;quot;满口胡言乱语。&a;a;quot;二姨&a;a;quot;睁着眼打呼噜。&a;a;quot;三姨&a;a;quot;舌头发硬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

    刘光第蹭下炕连声道:

    &a;a;quot;痛快啊!痛快!&a;a;quot;

    赵甲帮助刘光第穿好靴子外甥们帮他穿上袍服戴上帽子。刘光第在众刽子手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参观了刑具陈列室当他看到那柄把子上拴着红绸的&a;a;quot;大将军&a;a;quot;时突然问:

    &a;a;quot;赵姥姥这柄大刀砍下过多少颗红顶子?&a;a;quot;

    赵甲道:

    &a;a;quot;小的没有统计过……&a;a;quot;

    刘光第伸出手指试了试那红锈斑斑的刀刃说:

    &a;a;quot;这刀并不锋利。&a;a;quot;

    赵甲道:

    &a;a;quot;大人人血最伤刀刃每次使用前我们都要打磨。&a;a;quot;

    刘光第笑着说:

    &a;a;quot;赵姥姥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朝一日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你可要把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a;a;quot;

    &a;a;quot;大人……&a;a;quot;赵甲尴尬地说&a;a;quot;您清正廉洁高风亮节……&a;a;quot;

    &a;a;quot;清正廉洁活该死高风亮节杀千刀!&a;a;quot;刘光第感叹道&a;a;quot;赵姥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a;a;quot;

    &a;a;quot;大人……&a;a;quot;

    刘光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耳房。刽子手们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

    四

    在十二杆大喇叭的悲鸣声中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十二个身穿号衣的公人架持着从破烂不堪的囚车里下来沿着台阶登上了半尺高的执刑台。

    执刑台上新铺了一层红色的毛毡周围新垫了一层厚厚的黄土。看着眼前这些新鲜气象刑部大堂的&a;a;quot;姥姥&a;a;quot;——首席刽子手赵甲的心中稍稍地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带着徒弟跟随在六君子后边登上了平台。大喇叭悲鸣不止一声比一声凄厉。喇叭手的额头上流着汗水腮帮子鼓得好像皮球。赵甲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六位大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个个不同。谭嗣同下巴扬起眼睛望着青天黑瘦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悲壮的神色。紧挨着他的是年轻的林旭他的小脸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身躯肥大的杨深秀侧歪着方正的大头歪斜的嘴巴里流着透明的涎水。面目清秀的康广仁神经质地抽泣着不时地抬起衣袖擦拭着眼泪和鼻涕。身材矮小、精神矍钎的杨锐一双漆黑的眼睛往台下张望着好像要从人群里找到自己的旧日相识。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双目低垂喉咙里发出&a;a;quot;咕咕&a;a;quot;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台后竖起用以测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将与杆子垂直。这是一个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执刑台上的红毛毡、监刑官员身披的红斗篷、仪仗队里的红旗红幡红伞盖、官员头上的红顶子、兵勇帽子上的红缨络、屠刀&a;a;quot;大将军&a;a;quot;把柄上的红绸子……都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热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鸽在刑场上空翱翔一圈连着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让他们或是兴奋、或是心痛、或是惊恐的时刻。

    赵甲也在等待着。他盼望着监刑官赶快下令干完活儿立即回去。面对着六君子这样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涂了一层厚厚的鸡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的心还是感到紧张、甚至有几分羞涩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丑的下衣一样。在他漫长的执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丧失了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在往常的执刑中只要红衣加身、鸡血涂脸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所以每当执刑完毕洗净了手脸之后他并不感觉到自己刚刚杀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坚硬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灵魂正在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情感诸如怜悯、恐怖、感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泊旧渗出。他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时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视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与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诚友谊的原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只要一看到刘大人那被怒火燃烧得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从没流过汗水的手马上就会渗出冰冷的汗水。他抬高眼睛去看那群盘旋不止的白鸽它们在翱翔中招展的翅膀晃花了他的眼睛。坐在执刑台下的首席监刑官——刑部左传郎刚毅大人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又斜着眼看看台上的六君子便用颤抖的嗓音喊叫:

    &a;a;quot;时辰到——犯官叩谢天恩——&a;a;quot;

    赵甲如获大赦令急转身从助手的手里接过了那柄专门用来处斩四品以上官员的笨重屠刀——&a;a;quot;大将军&a;a;quot;。为了敬爱的刘大人他亲自动手用了整整一夜工夫将&a;a;quot;大将军磨得锋利无比几乎是吹毛可断。他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右手紧攥刀柄让刀身顺着小臂横在胸前。

    六君子有的哭泣有的叹息。

    赵甲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a;a;quot;请各位大人即位。&a;a;quot;

    谭嗣同大声疾呼:

    &a;a;quot;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a;a;quot;

    呼叫完毕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如金纸眼睛充血。他率先跪下双手撑地伸直了脖子。松散的辫子从脖颈一侧滑下垂挂到地。

    林、杨、杨、康随着谭嗣同的下跪也颓唐地跪了下去。林旭呜呜地哭着如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姑娘。康广仁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巴掌拍打刑台。杨深秀双手按地一双眼睛还是往四下里张望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什么。惟有刘光第刘大人昂首挺立不肯下跪。赵甲盯着刘大人双脚上的破靴子怯怯地催促:

    &a;a;quot;大人……即位吧……&a;a;quot;

    刘光第猛地圆睁了双眼逼视着端坐在执刑台下的监刑官刚毅用沙涩的声音逼问:

    &a;a;quot;为什么不问便斩?!&a;a;quot;

    台下的刚毅不敢正视刘光第的目光慌忙地把黑胖的脸扭到了一边。

    &a;a;quot;为什么不问便斩?国家还有没有法度?&a;a;quot;刘光第继续追问。

    &a;a;quot;本官只知道奉命监斩其它的事一概不知请裴村兄谅解……&a;a;quot;刚毅满面尴尬地说。

    跪在刘光第身边的杨锐伸手扯扯他的衣服说:

    &a;a;quot;裴村裴村事已如此还有啥子好说嘛!跪下吧遵旨吧!&a;a;quot;

    &a;a;quot;大清朝啊!&a;a;quot;刘光第长呼一声理理凌乱的衣衫屈膝跪在了执刑台上。执刑台下一个站在监刑主官后边的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a;a;quot;谢老佛爷大恩!&a;a;quot;

    六君子中只有林、杨、杨、康迷迷糊糊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而谭嗣同和刘光第则梗着脖子不肯磕头。

    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a;a;quot;犯官叩首谢皇上大恩!&a;a;quot;

    这一次六君子一齐叩首。谭嗣同磕头如捣蒜边磕边凄凉大叫:

    &a;a;quot;皇上皇上啊!功亏一篑啊皇上!&a;a;quot;

    刘光第的额头撞击得刑台砰砰作响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他枯瘦的脸上。

    监刑官刚毅气急败坏地下令:

    &a;a;quot;执刑!&a;a;quot;

    赵甲对着六君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低声说:

    &a;a;quot;这就送各位大人归位。&a;a;quot;

    他提起一口气排除掉私心杂念将身的力气和部的心思集中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与人已经融为一体。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左手攥住了刘光第的辫子梢。他把刘的头尽量地往前牵引着让刘脖子上的皮肤抻得很紧。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眼就瞅准了刘脖子上那个走刀无碍的环节。他将身体转向右侧正要让刀随身转、轻轻地旋下刘的头颅时就听到看客的队伍里一声长嗥:

    &a;a;quot;父亲——&a;a;quot;

    只见一个身材瘦长、披头散发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赵甲在臂下的刀即将与刘的脖子接触时猛然地将刀收起。他的手腕分明地感觉到了那柄急于饮血的&a;a;quot;大将军&a;a;quot;下坠的力量。那位踉跄着扑上来的青年正是他几年前在西直门外小庙里见到过的刘大人的公子刘朴。一股被严肃的职业感情压抑住、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悲悯感情水一样从他的心头漫过。从木呆中清醒过来的兵勇们端着红缨枪乱哄哄地追上来。监刑官刚毅大人惶惶张张地站起来尖声嘶叫着:&a;a;quot;抓住他——抓住他——&a;a;quot;他身后的侍卫们拔刀出鞘一拥而上。就在他们手中的刀枪即将伤及刘朴的身体时他已经跪在地上面对着刚毅磕头不止。兵勇们愣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涕泪交流、满面黄土的俊俏青年。他衷声求告着:

    &a;a;quot;大人开恩吧……小的愿替父亲受刑……&a;a;quot;

    刘光第抬起头哽咽着说:

    &a;a;quot;朴儿你这个傻孩子……&a;a;quot;

    刘朴往前膝行几步仰望着台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地说:

    &a;a;quot;父亲让孩儿替你死吧……&a;a;quot;

    &a;a;quot;我的儿……&a;a;quot;刘光第长叹一声枯槁的脸上五官痛苦地扭歪着说&a;a;quot;为父死后不必厚敛亲友赙赠一文莫受。灵柩不必还乡就近寻地掩埋。诸事完毕后与你母亲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孙可读书明理但切记不要应试做官。这是为父最后的嘱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乱我的心志。&a;a;quot;说完这席话他便闻住眼睛伸直脖子对赵甲说&a;a;quot;老赵动手吧看在我们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点!&a;a;quot;

    赵甲眼窝子热辣辣地眼泪差点儿流出眼眶他低声道:

    &a;a;quot;请大人放心。&a;a;quot;

    刘朴号啕着膝行到刚毅马前哀求着:

    &a;a;quot;大人……大人……让我代父受刑吧……&a;a;quot;

    刚毅举起施袖遮住面庞道:

    &a;a;quot;架出去吧!&a;a;quot;

    几个兵勇上来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刘朴拖到了一边。

    &a;a;quot;执刑!&a;a;quot;刚毅亲自下令。

    赵甲再次抓住刘光第的辫子根儿低声说:&a;a;quot;大人真的得罪了!&a;a;quot;然后他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刘光第的头颅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感到刘的头沉重极了是他砍掉的所有头颅中最沉重的一颗。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着刘头的手都有些酸胀。他把刘的头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台下的监刑官大喊:

    &a;a;quot;请大人验刑!&a;a;quot;

    刚毅的目光往台上一瞥便倏忽跳开了。

    赵甲举着刘头按照规矩展示给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声有哭叫声。刘朴晕倒在地。赵甲看到刘大人的头双眼圆睁双眉倒竖牙齿错动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赵甲深信刘大人的头脑还在继续地运转他的眼睛肯定还能看到自己。他提着刘头的右臂又酸又麻;攥着的刘辫似一条油滑的鳗鱼挣扎要从汗湿血渍的手里滑脱。他看到刘大人的眼睛里进出了几点泪珠然后便渐渐地黯淡仿佛着了水的火炭缓慢地失去了光彩。

    赵甲放下刘光第的头。看到死者脸上表情安详他心中顿时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着:刘大人俺的活儿干得还够利落没让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们交往了一场。接下来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样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谭、林、杨、杨、康的头颅。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艺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刑过后京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们议论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艺二是六君子面对死亡时的不同表现。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着泪嘴里还高喊皇上。谭嗣同的头脱离了脖子还高声地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

    这些半真半假的民间话语为赵甲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使刽手这个古老而又卑贱的行业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这些民间的话语也像小风一样轻悄地吹进了官延传进了慈禧皇太后的耳朵这就为即将降落到赵甲身上的巨大荣耀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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