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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宛若一位一丝不挂的美人。三更的梆锣刚刚敲过县城一片静寂。夏夜的清风携带着草木虫鱼的气息如缀满珠花的无边无际的轻纱铺天盖地而来。赤裸裸的月光照耀着在自家院子里漫游的孙眉娘。她也是一丝不挂与月亮上下辉映。月光如水她就是一条银色的大鱼。这是一朵盛开的鲜花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一个青春健美的身体。她从头到脚除了脚大别的无可挑剔。她皮肤光滑惟一的一个疤藏在脑后茂密的头发里。

    这个疤是被一头尖嘴的毛驴咬的。那时她刚会爬行。她不知道母亲已经喝了鸦片横躺在炕上死去。她在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母亲身上爬着恰似爬一座华丽的山脉。她饿了想吃奶吃不到她哭。后来她跌到炕下大哭。没人理她。她往门外爬去。她嗅到了一股奶腥味。她看到一匹小驴驹正在吃奶。驴驹的妈妈脾气暴躁被主人拴在柳树下。她爬到了母驴身边想与驴驹争奶吃。母驴很恼怒张口咬住了她的脑袋来回摆动了几下就把她远远地甩了出去。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邻居。好心的邻居大娘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往她的伤口上撒上了许多石灰止血。她受伤很重人们认为她必死无疑。她的风流成性的爹也认为她必死无疑但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十五岁前她一直很瘦弱后脑勺子上一个大疤明亮。她跟着爹的戏班子走南闯北在舞台上演小孩演小妖扮小猫。十五岁那年她如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个头噌噌地往上钻。十六岁时她头上的黑发蓬勃生长如砍掉了树冠的柳树爆炸般地抽出了茁壮茂密的芽条。黑发很快地就把脑后的明疤遮住。十七岁时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积淀这时人们才知道她是一个姑娘。而在这之前因为她的大脚和毛发稀少戏班子里的人一直认为她是一个秃小子。十八岁时她发育成为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人们遗憾地说:

    &a;a;quot;这闺女如果不是两只大脚会被皇帝选做贵妃!&a;a;quot;

    因为两只大脚这个致命的缺陷二十岁时她已经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美貌如花的孙眉娘委屈地嫁给了县城东关的屠户赵小甲。眉娘过门后小甲的娘还没死。这个小脚的女人厌恶透了儿媳的大脚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儿子用剔骨的利刃把儿媳的大脚修理修理。小甲不敢动手老太婆亲自动手。孙眉娘从小跟着戏班子野舞枪弄棒翻筋斗根本没有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基本上是个野孩子。当了媳妇忍气吞声憋得要死。婆婆挥舞着小脚持着刀子扑过来。积压在眉娘心头的怒火猛烈地爆发了。她飞起一脚充分地显示出大脚的优越性和在戏班子里练出来的功夫。婆婆本来就因为小脚而站立不稳如何能顶得住这样一个飞脚?——一脚飞出婆婆应声倒地。她冲上前骑在婆婆身上如同武松打虎一顿老拳擂得婆婆哭天抢地屎尿厨了一裤裆。挨了这顿饱打后老太太心情不舒坦得了气臌病不久就死了。从此孙眉娘获得了解放成了实际上的家长。她在临街的南屋开了一家小酒馆向县城人民供应热黄酒和熟狗肉。丈夫愚笨女人风流美人当垆生意兴隆。城里的浮浪子弟都想来沾点膻味但似乎还没有一个得逞。孙眉娘有三个外号:大脚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

    斗须大会之后十天钱大老爷的潇洒仪表和宽大胸怀在县城百姓心中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平息又迎来了张灯结彩看夫人的日子。

    按照惯例每年的四月十八平日里戒备森严、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县衙里的头面人物也不能随便进出的三堂却要整天对妇女儿童开放。在这个日子里知县的夫人从一大清早起就要在知县的陪同下盛妆华服端坐在三堂前檐下面带微笑接见群众。这是一个亲民的举动也是一次夫贵妻荣的炫耀。

    知县老爷的丰姿诸多百姓已经看到过关于知县夫人的出身和学问的传说也早就将女人们的耳朵灌满。她们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这个好日子的到来。她们都想知道天官一样的知县大老爷到底匹配着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街谈巷议早就如柳絮一样满天飞舞:有说夫人容华绝代、倾城倾国的有说夫人满脸麻子、貌似鬼母的这截然相反的两种传说更勾起了女人们的好奇之心。年轻的女人想当然地认为知县夫人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年龄稍长、经验丰富的女人却认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事情。她们更愿意相信&a;a;quot;好汉子无好妻丑八怪娶花枝&a;a;quot;的俗谚。她们用人物猥琐的前任老爷那位花容月貌的夫人为例来证明自己的猜测但年轻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尚未结婚的大闺女依然是一厢情愿地把新任知县夫人想象成为从天上下凡的美人。

    孙眉娘对这个好日子的盼望胜过了县的所有妇女。她与知县老爷已经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她因为投打偷鱼的猫儿误中了知县老爷的轿子然后把老爷引进了自家的店堂。借着明亮的烛光她看到大老爷仪表堂皇举止端方宛若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大老爷谈吐高雅态度和蔼即便是一本正经的谈话里也能透出一种别样的亲切和温存。这样的男人与自家杀猪屠狗的丈夫相比……无法相比啊!当时其实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点空间能容下丈夫小甲的形象。她感到脚步轻飘飘心中怦怦跳脸上火辣辣。她用过多的客套话和手忙脚乱的殷勤来掩饰心中的慌乱但还是衣袖拂翻了酒碗膝盖碰倒了板凳。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老爷端着架子但她从大老爷那不自然的咳嗽声里和大老爷水汪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大老爷心中的柔情。第二次见面是在斗须大会上。这一次她充任了斗须的最终裁判不仅更清楚地看到了大老爷的容貌而且还嗅到了从大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味。大老爷粗大光滑的发辫和挺拔的脖颈离她的焦渴的嘴唇只有那么近啊只有那么近……她似乎记得自己的眼泪落在了大老爷的脖子上大老爷啊但愿俺的眼泪果真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但愿你感到了俺的眼泪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为了表彰她的公正无私大老爷赏给她一两银子。当她去领取银子时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师爷用异样的眼光把她从上往下地扫了一遍。师爷的目光在她的脚上停顿的时间很长使她的心从云端跌落到深潭。她从师爷的眼睛里猜到了师爷心里的话。她的心在呼喊着:天啊地啊娘啊爹啊俺这辈子就毁在了这两只大脚上。如果当初俺的婆婆真能用杀猪刀子把俺的大脚修小俺就应该忍着痛让她修;如果能让俺的脚变小需要减俺十年阳寿俺愿意少活十二年!相到此她不由得恨起了自己的爹:爹啊你这个害死了俺娘又害了俺的爹你这个只管自己风流不管女儿的爹你这个&a;a;quot;把俺当小子养大不找人给俺裹脚的爹啊……即便你的胡须比大老爷的好俺也要判你输何况你的胡须不如大老爷的好。

    孙眉娘捧着知县老爷赏赐的一两银子回了家。想起大老爷含情脉脉的目光她心情激荡想起了师爷挑剔的目光她心中结满冰霜。看夫人的日子临近城里的女人们忙着买胭脂买粉裁剪新衣简直如大闺女准备嫁妆但孙眉娘在去不去看夫人的问题上还在犹豫仿惶。尽管与大老爷只有两次相见大老爷也没对她说一句甜言蜜语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跟大老爷已经心心相印早晚会好成一对交颈鸳鸯。当街上的女人们猜测着即将显世的知县夫人的容貌并为此争论不休时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好像她们议论的就是自己家中的人。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美如天仙呢还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丑似鬼母。如果她貌比天仙自己岂不是断了念想?如果她丑似鬼母大老爷岂不是太受委屈?她既盼望着看夫人的日子到来又生怕这个日子到来。

    鸡叫头遍时她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无心做饭更无心打扮。她在屋子和院子之间出出进进连正在忙着杀猪的木头疙瘩小甲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小甲问:

    &a;a;quot;老婆老婆你怎么啦?你出出进进是脚底发痒吗?如果脚底发痒俺就帮你用丝瓜瓤子擦擦。&a;a;quot;

    什么脚底发痒?俺的肚子发胀不走动就问得慌!她恶声恶气呵斥着小甲从井台边上那棵开放得犹如一团烈火的石榴树上掀下了一朵心中默默地祝祷着:如果花瓣是双俺就去县衙看夫人;如果花瓣是单俺就不去看夫人而且还要死了与大老爷相好的心。

    她将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十九片单数。她的心中顿时一阵冰凉情绪低落到极点。不算刚才祝祷时俺的心不诚这次不算数。她又从树上揪下一朵特别丰硕的花朵双手捧着闭上眼睛暗暗地祝祷:天上的神啊地上的仙给俺一个指使吧……然后她特别郑重地将那些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一片两片三片……二十七片单数。她将手中的花萼揉碎扔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到胸前。小甲讨好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

    &a;a;quot;老婆你要戴花吗?你要戴花俺帮你摘。&a;a;quot;

    滚不要烦我!她恼怒地吼叫着转身回了屋子仰面躺到炕上拉过一条被子蒙住头。

    哭了一阵心里感到舒畅了许多。她洗了脸梳了头从箱子里找出那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克制住心猿意马不去听街上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嗤啦嗤啦地纳起来。小甲又傻呵呵地跑进来问:

    &a;a;quot;老婆人家都去看夫人你不去吗?&a;a;quot;

    她的心一下子又乱了。

    &a;a;quot;老婆听说她们要撒果果你能不能带我去抢?&a;a;quot;

    她叹了一口气用一个母亲对孩子说话的口气说:小甲你难道还是个小孩子吗?看夫人是女人的事儿你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你难道不怕那些衙役们用棍子把你打出来吗?

    &a;a;quot;我要去抢果果。&a;a;quot;

    想吃果果上街去买。

    &a;a;quot;买的不如抢的好吃。&a;a;quot;

    大街上女人们的欢笑声宛如一团烈火滚进了房子烧得她浑身疼痛。她将针锥用力地攮进鞋底针锥断了。她把针锥和鞋底扔在炕上身体也随即趴在了炕上。她心乱如麻用拳头捶打着炕沿儿。

    &a;a;quot;老婆老婆你的肚子又发胀了吧?&a;a;quot;小甲胆怯地嘟哝着。

    她咬牙切齿地大喊着:

    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你这个尊贵的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纵身下了炕把适才用花瓣打卦的事忘到了脑后好像她在去县衙看夫人的问题上从来就没犹豫过。她打水再次洗了脸坐在镜子前化妆。镜子里的她粉面朱唇尽管眼泡有些肿但毫无疑问还是个美人。她将事实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顺手就从箱子里抓出来当着小甲的面就换。小甲看到她的胸脯就要起腻。她哄孩子似地说:好小甲在家等着我去抢果果给你吃。

    孙眉娘上穿着红夹袄下穿着绿裤子裤子外边套着一条曳地的绿裙于是一棵盛开的鸡冠花来到了大街上。阳光灿烂艳阳天温柔的南风送来了即将黄熟的小麦的清新气息。南风撩人老春天气正是女人多情的季节。她心急如火恨不得一步迈进县衙但长裙拖地使她无法快步行走。心急只嫌脚步慢心急只觉大街长。她索性将裙子提起来撩开大脚超越了一拨拨挪动着小脚、摇摇摆摆行走的女人们。

    &a;a;quot;赵家大嫂抢什么呢?&a;a;quot;

    &a;a;quot;赵家大嫂您要去救火吗?&a;a;quot;

    她不理睬女人们的问讯从戴家巷子直插县衙的侧门。半树梨花从戴家半顷的院墙内泛滥出来。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语。她伸手折下一小枝梨花摸索着插在鬓边。戴家听觉灵敏的狗汪汪地吠叫起来。她拍打了一下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放下裙子进了县衙侧门。把门的衙役对她点点头她报之以微笑。然后一闪身的工夫她就浑身汗津津地站在三堂院门前了。在三堂院门前把门的是那个外地口音、黑眉虎眼的青年公人眉娘在斗须大会上见过他知道他是知县的亲信。公人对她点点头她还是报之以微笑。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女人孩子们在女人腿缝里钻来钻去。她侧着身子拱了几下子就站在了最靠前的地方。她看到在三堂飞翘起来的廊檐下摆着一张长条的几案案后并排放着两把椅子左边的椅子上端坐着知县钱大老爷右边的椅子上端坐着钱大老爷的夫人。夫人凤冠霞帔腰板挺直。明媚的阳光照耀得她身上的红衣如一片红霞。夫人的脸上蒙了一层粉色的轻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面部的轮廓看不清她的容貌。眉娘的心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至此她明白了自己最怕的还是夫人生着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既然夫人不敢把脸显示出来那就说明她的脸不好看。眉娘的胸脯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这时她才嗅到院子里洋溢着浓烈的丁香花气。她看到在院落的两侧两棵粗大的紫丁香开得如烟似雾。她还看到三堂檐下并排着一串燕窝大燕子飞进飞出十分繁忙。燕窝里传出黄口燕雏的喃啾之声。传说中燕子是从来不在衙门里筑巢的它们选择的是善良祥和的农家。但现在成群的燕子在县衙里筑了巢这可是大祥兆是大老爷这个大才大德人带来的福气绝对不是蒙面的夫人带来的福气。她将目光从夫人的脸上移到了老爷的脸上与老爷的目光撞个正着。她感到老爷的目光里饱含着爱慕心中顿时充满了柔情。老爷啊老爷想不到您这样一个仙人竟然娶了一个蒙着脸不敢见人的夫人。她的脸上果真生着一片黑麻子吗?她是一个疤痢眼子塌鼻子吗?她是一嘴黑板牙吗?老爷啊真真是委屈了您啦……眉娘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知县的目光随着夫人的咳嗽涣散了然后他就歪过头去与夫人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一个梳着两把头的丫鬟端着盛满红枣和花生的小笸箩一把把地抓起对着人群扬过来。孩子们在人群里争抢制造了一阵阵的混乱。眉娘看到夫人似乎是无意地将长裙往上撩了撩显出了那两只尖尖的金莲。身后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夫人的脚实在是太美了大脚的眉娘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尽管她的脚被长裙遮住但她还是认为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一双大脚。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双大脚而且还知道她对知县的痴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将金莲显示出来就是要给她一个羞辱就是要给她一个打击。她不想看不愿看但还是忍不住地将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脚上。夫人的脚尖翘翘好似两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绿绸帮上绣着红花草。夫人的脚如法宝把孙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仿佛有两道嘲弄的目光穿过粉色的轻纱射到自己的脸上。不是穿过了面纱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脚上。眉娘仿佛看到夫人翘着嘴角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败了彻底地败了。自己生了一张娘娘的脸但长了一双丫鬟的脚。她慌乱地往后移动着身后似乎响起了嘲笑之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突出在众人之前简直就是在大老爷和夫人面前表演。更多的羞惭涌上心头她更加慌忙地后退脚步凌乱;脚跟踩了裙子嗤啦一声响裙子破了她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后来她反复地回忆起当她跌倒在地时大老爷从几案后边猛地站立起来。她确凿地认为大老爷的脸上显露出怜爱和关切之情只有扯心连肺的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她还确凿地认为当时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爷想越过几案跑上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时夫人的小脚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爷的小腿上。大老爷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脚在几案下进行着上述的活动时身体保持着正直的姿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眉娘在身后女人们的耻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

    眉娘扯起裙子顾不上遮掩适才跌倒时已经在夫人和大老爷面前暴露无遗的大脚转身挤进了人群。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把哭声憋住但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群的最外边听到身后的女人们有的还在嬉笑有的又开始夸赞夫人的小脚。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装作无意其实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脚了。真是一俊遮百丑啊夫人依仗着一双小脚让人们忘记了她的容貌。她在离开人群前最后看了一眼大老爷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与大老爷的目光相遇。她感到老爷的目光悲凄凄的好像是对自己的安慰也许是对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着脸跑出了三堂大门一进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声。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来要果果她一把将小甲搡到一边进屋后扑到炕上放声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哭声也呜呜地哭起来。她翻身坐起抓起一个笤帚疙瘩对着自己的脚砸起来。小甲吓坏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着小甲那张又丑又憨的脸说: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脚剁了去吧……

    三

    夫人的小脚仿佛劈头浇了眉娘一头冷水让她清醒了几天。但与大老爷三次相见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爷那含意深长的目光和他脸上那无限关切的表情与夫人的尖尖的小脚开始了顽强的对抗。最后夫人的小脚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爷柔情万种的目光和大老爷美好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她的脑子里的空儿被钱大老爷占满了。她的眼睛盯着&a;a;quot;一棵树那棵树摇摇曳曳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她看到一条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脑后的大辫子。她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焰里就出现了钱大老爷的笑脸。她走路时不知不觉地就撞到了墙上。她切肉时切破手指而觉不到痛。她把满锅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闻不到蝴味。她无论看到什么什么就会变成钱大老爷或者是变成钱大老爷身上的一部分。她闭上眼睛就亲亲切切地感到钱大老爷来到了自己身边。她能感觉到他的坚硬的胡须刺痒着自己的柔软的皮肤。她每天夜里都梦到钱大老爷与自己肌肤相亲。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尖叫经常把小甲吓得滚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体飞快地消瘦但双眼却炯炯发亮眼珠子湿漉漉的。她的喉咙奇怪地嘶哑了。她经常发出那种被炽烈的欲火烧焦了心的女人才能发出的那种低沉而沙涩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个被她相思着的男人同床共枕否则就要熬干血脉、得肺痨病吐血而死。她在家里已经坐不住了。往日里那些吸引着她的、让她高兴的事情譬如赚钱、譬如赏花都变得索然无趣。同样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样美丽的花朵入目便觉苍白。她挎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条狗腿一天三遍在县衙大门前走来走去。她盼望着能与出行的大老爷不期而遇;见不到大老爷见见大老爷那顶绿呢大轿也好。但大老爷犹如沉人深水的老鳖不露半点踪迹。她在行前打转她那沙涩的骚情笑声引逗得门前站岗的兵丁们抓耳挠腮。她恨不得对着深深的衙门大声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骚话都喊出来让大老爷听到但她只能低声地嘟哝着:

    &a;a;quot;我的亲亲……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知县好比仙桃样长的实在强!看你一眼就爱上三生也难忘。馋得心痒痒。好果子偏偏长在高枝上还在那叶里藏。小奴家干瞪着眼儿往上望日夜把你想。单相思捞不着把味尝口水三尺长。啥时节搂着树干死劲儿晃摇不下桃来俺就把树上……&a;a;quot;

    滚烫的情话在她的心中变成了猫腔的痴情调儿被反复地吟唱她脸上神采飞扬目光流盼宛若飞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着激情之舞。兵丁和衙役们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够戗既想趁机占她点便宜又怕惹出事儿抖擞不掉。她在欲火中煎熬着她在情海里挣扎着。终于她发现自己吐血了。

    吐血使她发昏的头脑开了一条缝隙。人家是堂堂的知县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什么?一个戏子的女儿一个屠户的老婆一个大脚的女人。人家是高天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这场烈火一样的单相思注定了不会有结果。你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还是浑然不觉。即便觉了还不是轻蔑地一笑不会承你丝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该倒霉没有人会同情你更不会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辱骂你。人们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笑你不知道二三得六。人们会骂你痴心妄想猴子捞月竹篮打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孙眉娘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吧你安分守己吧!你把钱大老爷忘了吧。明月虽好不能拖进被窝;老爷虽妙却是天上的人。她发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钱大老爷。她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用针扎自己的指尖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但钱大老爷是鬼魂难以摆脱。他如影随形风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断火烧不化。她抱着头绝望地哭了。她低声骂着:

    &a;a;quot;冤家冤家你把我放了吧……你饶了我吧我改过了我再也不敢了难道你非要我死了才肯罢休?&a;a;quot;

    为了忘掉钱丁她引导着不解人事的小甲与自己交欢。但小甲不是钱丁人参不是大黄。小甲不是治她的药。与小甲闹完后她感到思念钱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同烈焰上又泼了一桶油。她到井边打水时从井水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她感到头晕眼花嗓子里又腥又甜。天难道就这样子完了吗?难道就这样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舍不得死我要活下去。

    她强打起精神提着一条狗腿两吊铜钱曲里拐弯地穿越了一些小街窄巷来到了南关神仙胡同敲开了神婆吕大娘家的门。她把喷香的狗腿和油腻的铜钱拿出来放在吕大娘家供奉着狐仙牌位的神案上。看到狗腿吕大娘紧着抽鼻子。看到铜钱吕大娘黯淡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吕大娘哮喘不止。为了压制哮喘她点燃了一枝洋金花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她说:

    &a;a;quot;大嫂你病得不轻啊!&a;a;quot;

    孙眉娘跪在地上哽咽着说:

    &a;a;quot;大娘大娘救救我吧……&a;a;quot;

    &a;a;quot;说吧孩子&a;a;quot;吕大娘吸着洋金花瞟了一眼孙眉娘意味深长地说&a;a;quot;瞒得了爹娘瞒不了大夫说吧……&a;a;quot;

    &a;a;quot;大娘俺实在是说不出口……&a;a;quot;

    &a;a;quot;瞒得了大夫瞒不了神仙……&a;a;quot;

    &a;a;quot;大娘啊俺爱上了一个人……我被他给毁了……&a;a;quot;

    吕大娘狡猾地笑着问:

    &a;a;quot;大嫂这样的容貌难道还不能如愿?&a;a;quot;

    &a;a;quot;大娘您不知道他是谁……&a;a;quot;

    &a;a;quot;他能是谁?&a;a;quot;吕大娘道&a;a;quot;难道他是九洞神仙?难道他是西天罗汉?&a;a;quot;

    &a;a;quot;大娘他不是九洞神仙也不是西天罗汉他是县里的钱大老爷……&a;a;quot;

    吕大娘眼睛里又放出了光彩她克制着既好奇又兴奋的心情问道:

    &a;a;quot;大嫂你想怎么着?想让老身施个法儿成你吗?&a;a;quot;

    &a;a;quot;不不……&a;a;quot;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艰难地说&a;a;quot;天地悬殊这是不可能的……&a;a;quot;

    &a;a;quot;大嫂这男女的事儿你不懂只要你舍得孝敬狐仙任他是铁石的心肠也有办法让他上钩!&a;a;quot;

    &a;a;quot;大娘……&a;a;quot;她捂住脸让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她哭着说&a;a;quot;您施个法儿让俺忘掉他吧……&a;a;quot;

    &a;a;quot;大嫂何苦来着?&a;a;quot;吕大娘道&a;a;quot;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圆满了好事?这世上的事儿难道还有比男欢女爱更舒坦的吗?大嫂您千万别糊涂!&a;a;quot;

    &a;a;quot;真能……圆满了好事?&a;a;quot;

    &a;a;quot;心诚则灵。&a;a;quot;

    &a;a;quot;俺心诚!&a;a;quot;

    &a;a;quot;你跪下吧。&a;a;quot;

    四

    按照吕大娘的吩咐孙眉娘怀揣着一条洁白的绸巾跑到田野里。她原本是一个极其怕蛇的人但现在她却盼望着遇到蛇。那天吕大娘让她跪在狐仙的灵位前闭着眼睛祝祷。吕大娘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让狐仙附了体。狐仙附体后的吕大娘嗓音尖尖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的声口。狐仙指使她到田野里去找两条交配在一起的蛇用绸巾把它们包起来等它们交配完毕分开时就会有一滴血留在绸巾上。狐仙说:你拿着这绸巾找到你的心上人对着他摇摇绸巾他就会跟你走。从此他的灵魂就寄在你的身上了。要想让他不想你除非拿刀把他杀死。

    她拿着一根竹竿跑到远离县城的荒草地里专拣那些潮湿低洼、水草繁茂的地方拨弄。好奇的鸟儿在她的头上盘旋着鸣叫着。蝴蝶在她的面前若即若离地飞舞。她的心如蝴蝶飘飘忽忽。她的脚如同踩着棉花身子软弱有些撑不住。她抽打着野草惊起了蚂蚌、蝈蝈、刺猖、野兔……惟独没有蛇。她既想碰到蛇又怕碰到蛇。她的心里矛来盾去碰撞得噼噼啪啪响。突然嗤啦一声一条黄褐色的大蛇从草里钻出来对着她扮了一个狰狞的鬼脸。它伸缩着黑色的信子目光阴郁三角形的脸上是冷冷地嘲笑。她的头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啥都看不见了。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弯弯曲曲的怪叫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等她清醒过来时那条大蛇已经没有了踪影。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心儿嘭嘭乱跳宛如坚硬的卵石碰撞着胸腔她一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真傻她想我为什么要相信那神婆子的鬼话?我为什么要想那钱丁?他再好不也是个人吗?他不是也要吃喝拉尿吗?即便他真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弄来弄去不也是那么一回事吗?他与小甲又有什么区别呢?眉娘不要犯糊涂了!她仿佛听到一个严肃的声音在高高的天上训斥着自己。她仰脸看天蓝天无比地澄澈连一丝丝白云也没有。一群群鸟儿在飞翔中愉快地鸣叫着。她的心情像蓝天一样开朗澄澈了。她如梦初醒地长叹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整整凌乱的头发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路过那片积水的洼地时她开朗的心情又发生了变化:她看到在明亮如镜的泊子里站着一对羽毛洁白的白鹭。它们一动不动或许在这里已经站立了一千年。雌鸟把头搭在雄鸟的背上雄鸟弯回头注视着雌鸟的眼睛。它们是一对相对无言、静静地安享着柔情蜜意的恋人。忽然间可能是她的到来惊动了它们似的可能是它们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到来然后就为她进行特别的表演似的:两只大鸟伸直脖颈展开夹杂着黑羽的白翅大声地、呕心沥血般地呜叫起来。它们用热烈的鸣叫欢迎着她的到来。随着狂热的叫唤它们把两条柔软如蛇的长颈纠缠在一起。想不到它们的脖颈会这般地柔软你绕着我我缠着你你与我缠绕在一起纽结成感情的绳索。绕啊绕缠啊缠……似乎永远缠不够似乎永远不停止。终于分开了。然后两个鸟儿伸出嘴巴快速而又温柔地梳理着彼此的羽毛。它们脉脉含情它们摩摩蹭蹭从头至尾连每一根羽毛也不放过……这两只鸟儿的爱情表演把孙眉娘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扑倒在潮湿的草地上让泪水浸湿了野草让心脏顶着泥土跳动。她的感情激荡嘴里喃喃着念叨:

    &a;a;quot;天啊天老爷您把俺变成一只白鹭吧您把俺的钱大老爷也变成一只白鹭吧……人分高低贵贱。鸟儿一律平等。天老爷求求您啦让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纠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拧成一股红绳。让俺的嘴巴亲遍他的身连-根汗毛也不放过俺更盼望着他的嘴巴能吻遍俺的身。俺多么想将他整个地吞了俺也希望他能把俺吃了。天老爷让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纠缠在一起永远地解不开让俺身的羽毛都奓煞开如孔雀开屏……那该是多大的幸福啊那该是刻骨的恩情……&a;a;quot;

    她的滚烫的脸把地上的野草都揉烂了她的双手深深地插在泥土里把野草的根都抠了出来。

    她爬起来如醉如痴地向着那两只鸟儿走去。她的土黄草绿的脸上绽开了辉煌的微笑。她伸出手手中的白绸巾在微风中招展着。她可真正是心驰神往了啊。她口中喃喃着:

    &a;a;quot;鸟儿鸟儿啊把你们的血给我一滴吧多了不要只要一滴让我去实现我的梦想。鸟儿啊我就是你啊你就是他让他知道我的心也就是知道了你的心让我们心心相印吧!鸟儿把你们的幸福分一点给我吧就一点点我不敢贪心就一点点一丁点点啊鸟儿可怜可怜我这个被爱烧焦了心的女人吧……&a;a;quot;

    两只白鹭忽闪着翅膀奔跑着四条古怪的长腿说不清是笨拙呢还是灵巧呢?!它们踏破了如明镜如水银的浅水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它们在奔跑中积蓄着力量越跑越快。它们踏水有声如碎琉璃巴噼巴噼巴噼细小的水花溅起又落下终于它们的双腿伸得笔直挺在羽扇般张开的尾后飞起来了。它们飞起来了。它们先是贴着水面飞然后便降落降落到泊子对面去变成了两个模糊的白点……她的双腿陷在淤泥里仿佛在这里站了也是一千年……她越陷越深淤泥已经吞没了她的大腿她感到自己的火热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凉爽的淤泥里……

    匆匆赶来的小甲把她从淤泥中拖了上来。

    她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依然割不断对钱大老爷的思念。吕大娘悄悄地送给她一包褐色的粉末同情地对她说:

    &a;a;quot;孩子狐仙可怜你让我送给你这包断情粉你把它喝下去吧。&a;a;quot;

    她打量着那包粉末问道:

    &a;a;quot;好心的大娘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a;a;quot;

    &a;a;quot;你只管喝下去然后我再告诉你否则就不会灵验了。&a;a;quot;

    她将粉末倒进一个碗里用开水调了然后捏着鼻子忍着那难闻的气味把它灌了下去。

    &a;a;quot;孩子&a;a;quot;吕大娘问&a;a;quot;你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a;a;quot;

    &a;a;quot;真的。&a;a;quot;

    &a;a;quot;那就让我告诉你吧&a;a;quot;吕大娘道&a;a;quot;孩子大娘心软不忍心看着你这样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这样毁了就把最绝的法子使出来了。狐仙她老人家是不同意使用这样的法子的但你中毒太深它老人家也没有好的法子救你了。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一向是传媳妇不传女儿的。实话对你说吧你刚才喝下去的就是你那心上人屙出来的屎撅子!这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伪冒假劣。俺得了这味药可不是容易的俺用三吊铜钱买通了给钱大老爷家当厨子的胡四让他悄悄地从大老爷家的茅厕里偷出来。俺把这宝贝放在瓦片上烘干研成粉末然后加上巴豆大黄是去心火的烈药。这法子大娘轻易不用因为狐仙告诉俺用这样的邪法子会促人的阳寿但俺实在是可怜你自己少活两年就少活两年吧。孩子吃这味药就是要让你明白即使堂皇如钱大老爷拉出来的屎也是臭的……&a;a;quot;

    吕大娘一席话尚未说完孙眉娘就弯下腰大吐一直把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折腾过这一场之后眉娘的那颗被荤油蒙了的心渐渐地清醒了。对钱大老爷的思念虽然还是不绝如缕但已经不是那样要死要活。心上的伤口虽然还是痛疼但已经结了疤痕。她有了食欲盐入口知道咸了糖入口知道甜了。她的身体在渐渐地恢复。经过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爱情洗礼她的美丽少了些妖冶多了些清纯。她夜里依然睡不好尤其是那些明月光光之夜。

    五

    月光如金沙银粉飒飒地落在窗户纸上。小甲在炕上大睡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她赤身裸体地走到院子里感觉到月光水一样在身上汩汩地流淌着。这种感觉既美妙无比又让她黯然神伤心中的病根儿不失时机地抽出了娇嫩的芽苗。钱丁啊钱丁钱大老爷我的冤家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你夜不能寐。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如熟透了的水蜜桃子一样的身体等待着你来消受……天上的明月你是女人的神你是女人的知己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吗?如果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替我传音送信?如果传说中的月老不是你那么主宰着男女情爱的月老又是天上的哪个星辰?或者是世间的哪路尊神?一只白色的夜鸟从明月中飞来降落在院子一角的梧桐树上她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月老月老你有灵有验你没有眼睛但是能够观照世间万物你没有耳朵但是能够聆听暗室中的私语你听到了我的祈祷然后就派来了这个送信的鸟使。这是只什么鸟?这是只白色的大鸟。它的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烟烟生辉它的眼睛像镶嵌在白金中的黄金。它蹲在梧桐树最高最俏的那根树枝上用最美丽的最亲切的姿势从高处望着我。鸟鸟儿神鸟把我的比烈火还要热烈、比秋雨还要缠绵、比野草还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来送到我的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滚刀山跳火海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的门槛让他的脚踢来踢去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胯下的一匹马任他鞭打任他骑。告诉他我吃过他的屎……老爷啊我的亲亲的老爷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鸟啊鸟儿你赶紧着飞去吧你已经载不动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树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泪散发着我的馨香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话一树繁花就是我的千言万语我的亲人……孙眉娘泪流满面地跪在了梧桐树下仰望着高枝上的鸟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红嘴白牙间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语。她的真诚感天动地那只鸟儿哇哇地大叫着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顷刻便不见了踪影仿佛冰块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线加入到火焰里……

    一阵响亮的打门声把痴情中的孙眉娘惊得魂飞魄散。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来不及穿鞋赤着两只大脚踩着被夜露打湿的泥地跑到了大门边。她用手捂着心颤着嗓子问:

    &a;a;quot;谁?&a;a;quot;

    她多么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她多么希望这是她的一片诚心感动了天地神灵把红线抛给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他这是趁着月光探望自己来了。她几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着梦想成真。但是门外传进来那人的低声回答:

    &a;a;quot;眉娘开门……&a;a;quot;

    &a;a;quot;你是谁?&a;a;quot;

    &a;a;quot;闺女我是你爹啊!&a;a;quot;

    &a;a;quot;爹?你半夜三更怎么到这里来了?&a;a;quot;

    &a;a;quot;别问了爹遭了难了快开门吧!&a;a;quot;

    她慌忙拨开门闩拉开大门。随着吱嘎吱嘎开张的门扇她的爹——高密东北乡著名的戏子孙丙沉重地倒了进来。

    借着月光她看到爹的脸上血迹斑斑。那部不久前在斗须大会上虽败犹荣的胡须只余下几根根鬈曲在满下巴的血污之中。她惊问:

    &a;a;quot;爹这是怎么啦?&a;a;quot;

    她唤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开紧咬的牙关灌进去半碗凉水他才苏醒过来。刚一苏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后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好似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血还从下巴上往外渗着那几根残存的胡须上沾着泥污。她用剪刀把它们剪去从面缸里抓了一把白面掩在他的下巴上。这一来爹的面目非活活一个怪物。她问:

    &a;a;quot;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a;a;quot;

    爹的泪汪汪的眼睛里进出了绿色的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条条地绽起来牙齿错得咯咯响:

    &a;a;quot;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了我胡须可他明明赢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他当着众人宣布赦免了我为什么还要暗地里下此毒手?这个心比蛇蝎还要毒辣的强盗啊……&a;a;quot;

    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彻底地好了。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迷乱生活她心中充满了羞愧和后悔。仿佛自己与钱丁同谋薅了爹的胡须。她暗想着:钱大老爷你实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义了。你哪里是个宽厚仁爱的父母官?分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罢了谁让俺自轻自贱呢?可你不该对俺爹——一个在你面前已经服输的人下这样的黑手。你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赦免了他感动得俺下了跪让俺的一颗心为了你破碎也为你赢得了宽宏大量的好名声但暗地里你还是不放过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怎么会那样痴迷地爱上你?你知道这几个月来俺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愤难忍钱丁啊你薅了俺爹的胡须俺就要了你的狗命。

    六

    她精心挑选了两条肥狗腿拾掇干净了放到老汤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起来。为了让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锅里新加了香料。她亲自掌握着火候先用大火滚烧然后用微火慢炖。狗肉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店里的常客大耳朵吕七闻着味道跑来把店门拍得山响:

    &a;a;quot;大脚仙子大脚仙子什么风把天刮清了?你又开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条……&a;a;quot;

    &a;a;quot;定你娘的腿!&a;a;quot;她用勺子敲打着锅沿高声大嗓地叫骂着。一夜之间她恢复了狗肉西施嬉笑怒骂的本色相思钱丁时那迷人的温柔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喝了一碗猪血粥吃了一盘狗杂碎然后就用精盐擦牙清水漱口梳头洗脸搽官粉抹胭脂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对着镜子她用手撩着水抿抿头发鬓角上插了一朵红绒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风采照人。她给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缱绻的柔情。这哪里是去行刺分明是去卖骚。她被自己的温情吓坏了急忙把镜子翻转咬牙切齿让恨火在胸中燃烧。为了坚定信心不动摇斗志她特意到东屋里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经嘎巴成了痴散发着酸溜溜的臭气招徕了成群的苍蝇。爹的面容让她既恶心又痛心。她捡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声痛醒了睁开浮肿的眼迷茫地望着她。

    &a;a;quot;爹我问你&a;a;quot;她冷冰冰地问&a;a;quot;深更半夜你到城里来干什么?&a;a;quot;

    &a;a;quot;我逛窑子了。&a;a;quot;爹坦率地回答。

    &a;a;quot;呸!&a;a;quot;她嘲弄地说&a;a;quot;你的胡子是不是让婊子们薅了去扎了蝇拂子?&a;a;quot;

    &a;a;quot;不是我跟她们处得很好她们怎么舍得薅我的胡子?&a;a;quot;爹说&a;a;quot;我从窑子里出来在县衙后边那条巷子里跳出了一个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就用手薅我的胡须!&a;a;quot;

    &a;a;quot;他一个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须?&a;a;quot;

    &a;a;quot;他武艺高强再加上我喝醉了。&a;a;quot;

    &a;a;quot;你怎么能断定是他?&a;a;quot;

    &a;a;quot;他下巴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布囊&a;a;quot;爹肯定地说&a;a;quot;只有好胡须的人才会用布囊保护。&a;a;quot;

    &a;a;quot;那好我就去给你报仇&a;a;quot;她说&a;a;quot;尽管你是个混蛋但你是我的爹!&a;a;quot;

    &a;a;quot;你打算怎么样子给我报仇?&a;a;quot;

    &a;a;quot;我去杀了他!&a;a;quot;

    &a;a;quot;不你不能杀他你也杀不了他&a;a;quot;爹说&a;a;quot;你把他的胡须薅下来一把就算替我报了仇。&a;a;quot;

    &a;a;quot;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须!&a;a;quot;

    &a;a;quot;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须&a;a;quot;爹摇摇头说&a;a;quot;他腿脚矫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a;a;quot;

    &a;a;quot;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a;a;quot;

    &a;a;quot;我等着你的好消息&a;a;quot;爹用讽刺的口吻说&a;a;quot;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a;a;quot;

    &a;a;quot;你等着吧!&a;a;quot;

    &a;a;quot;闺女爹虽然没出息但毕竟还是你的爹所以我劝你不要去了。爹睡了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我给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a;a;quot;爹说&a;a;quot;马上我就要回去了戏我也不唱了。爹这辈子生生就是唱戏唱坏了。戏里常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a;a;quot;

    &a;a;quot;我不单为了你!&a;a;quot;

    她去了前屋的灶间用铁笊篱把狗腿捞出来控干了汤水撒上了一层香喷喷的椒盐。找来几片干荷叶把狗腿包好放在篮子里。她从小甲的家什筐子里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试了试锋刃感到满意就把它藏在篮子底下。小甲纳闷地问:

    &a;a;quot;老婆你拿刀子干什么?&a;a;quot;

    &a;a;quot;杀人!&a;a;quot;

    &a;a;quot;杀谁?&a;a;quot;

    &a;a;quot;杀你!&a;a;quot;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小甲说:&a;a;quot;不是杀你自己。&a;a;quot;

    七

    孙眉娘来到县衙大门前偷偷地塞给正在站哨的鸟枪手小囤一只银手镯然后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悄声说:

    &a;a;quot;好兄弟放我进去吧。&a;a;quot;

    &a;a;quot;进去干啥?&a;a;quot;小囤喜欢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下巴噘噘门侧的大鼓说:&a;a;quot;要告状你击鼓就是。&a;a;quot;

    &a;a;quot;俺有什么冤屈还用得着来击鼓鸣冤?&a;a;quot;她把半个香腮几乎贴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声道&a;a;quot;你们大老爷托人带话让俺给他去送狗肉。&a;a;quot;

    小囤夸张地抽着鼻子说:

    &a;a;quot;香香的确是香!想不到钱大老爷还好这一口!&a;a;quot;

    &a;a;quot;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好这一口?&a;a;quot;

    &a;a;quot;大嫂侍候着大老爷吃完了剩下点骨头让弟弟啃啃也好……&a;a;quot;

    她对着小囤的脸啐了一口说:

    &a;a;quot;骚种嫂子亏不了你!告诉俺大老爷这会儿在哪间房里?&a;a;quot;

    &a;a;quot;这会儿吗……&a;a;quot;小囤举头望望太阳说&a;a;quot;大老爷这会儿多半在签押房里办公就是那里!&a;a;quot;

    她进了大门沿着笔直的市道穿过了那个曾经斗过须的跨院越过仪门进入六房办公的院落然后从大堂东侧的回廊绕了过去。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对他们她一律地报以甜蜜地媚笑让他们想入非非神魂颠倒。衙役们盯着她款款扭动的腰肢张开焦躁的口唇流出贪馋的口涎。他们交换着眼神会意地点着头。送狗肉的对送狗肉的大老爷原来也爱好这个。真是一条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们想到得意处脸上浮现出色迷迷的笑容。

    迈进二堂后她感到心跳剧烈嘴里发干双膝酸软。带路的年轻书办停住脚步用噘起的嘴唇对着二堂东侧的签押房示意。她转身想向年轻书办表示谢意但他已经退到院子里去了。她站在签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门前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定心中的波澜。从二堂后边的刑钱夫子院里漫过来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香熏得她心神不定。她抬手理理鬓角扶了扶那朵红绒花接着让手滑下来摸着衣裳的斜襟直到衣角。她轻轻地拉开门一道绣着两只银色白鹭的青色门帘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气血翻滚不久前在水泊子里看到的那两只接吻缠颈的亲密白鹭盼情景猛然地浮现在眼前。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哭声。她已经说不出在自己心中翻腾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冤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她艰难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脑袋抵在了凉爽的墙上。

    后来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风巨浪重回到门帘前。她听到签押房里传出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茶杯盖子碰撞杯沿的声响。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她感到心儿堵住了咽喉呼吸为之窒息。是他的咳嗽声是梦中情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凶残、拔了爹的胡须的仇人的咳嗽。她想起了自己屈辱的单相思想起了吕大娘的教导和吕大娘配给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药。强盗俺现在明白了俺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俺不过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把自己骗到了这里。其实俺的病已经深到了骨髓这辈子也不会好了。俺是来求个解脱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把俺一个大脚的屠夫老婆看在眼里。即便俺投怀送抱他也会把俺推出去。俺是没有指望了也没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让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后俺再跟着你去死吧!

    为了获得突破这层门帘的勇气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这仇恨宛如在春风里飘舞着的柳絮没有根基没有重量哪怕是刮来一缕微风就会吹得无影无踪。丁香花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涨心神不宁。而这时竟然又有轻轻的口哨声从房里传出宛若小鸟的鸣啭悦耳动听。想不到堂堂的知县老爷还会如一个轻浮少年那样吹口哨。她感到身体上似乎被清凉的小风飕溜了一遍皮肤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栗脑子里也开了一条缝隙。天老爷再不行动勇气就要被彻底瓦解。她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把刀子从篮子底下摸出来攥在手里她想一进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后刺人自己的心让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她横了心猛地挑开了门帘身体一侧闪进了签押房绣着白簿的门帘在她的身后及时地挡住了外边的世界。

    签押房里宽大的书案、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墙上悬挂的字画、墙角里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里的花草、被阳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情的大潮消退之后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帘进门时跳人她的眼帘的惟有一个大老爷。大老爷穿着宽大潇洒的便服身体仰在太师椅里那两只套在洁白的棉布袜子里的脚却高高地搁在书案上。他吃了一惊的样子把双腿从桌子上收回脸上的惊愕表情流连不去。他坐直身体放下书本直直地盯着她说:

    &a;a;quot;你……&a;a;quot;

    接下来就是四目对视目光如同红线纠缠结系在一起。她感到浑身上下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连一点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和手里攥着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闪光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发香气她没有嗅到他也没有嗅到。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窝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泪水濡湿了她的脸又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上衣袖口、领子和下摆上都刺绣着精密的豆绿色花边。高高竖起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秀挺洁白。两只骄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一张微红的脸儿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满了露珠又娇又嫩又怯又羞。钱大老爷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

    他站起来绕过了书案。书案的棱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这个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满了单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双手伸出去他的怀抱敞开了。距她还有一步远时他立定了。两个人持续地对着眼睛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力量在积蓄温度在升高。终于不知是谁先谁后两个人闪电般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如两条蛇纠缠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关节嘎嘎做响。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胶住了。他和她闭了眼。只有四片热唇和两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斗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们的嘴唇在灼热中麦芽糖一样炀化了……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庄严的签押房里没有象牙床没有鸳鸯被他和她蜕掉茧壳诞生出美丽就在方砖地上羽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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