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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咪呜咪呜未曾开言道先学小猫叫。

    俺娘说老虎满嘴胡须其中一根最长的是宝。谁要是得了这根宝须带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说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咪呜咪呜。娘说有那么一个人闯关东时打死一只老虎得了一根宝须怕丢了用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又用密密的针脚缝在棉袄的里子上。这个人一回家他的娘就问:&a;a;quot;儿啊你闯了这么多年关东发了大财了吧?&a;a;quot;这个人得意地说:&a;a;quot;大财没发只是得了一件宝物。&a;a;quot;说着就从棉袄里撕下那个布包解开一层一层的布显出那根虎须递给娘看。可一抬头的光景娘没有了只有一匹老眼昏花的狗站在他面前。那人吓得不轻转身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与一匹扛着锄头的老马撞了一个满怀。他看到那匹老马嘴里叼着一根旱烟管巴哒巴哒地抽着一股股的白烟从那两个粗大的鼻孔里乌突乌突地往外冒。这人可吓毁了刚想跳墙逃跑就听到那匹老马提着自己的乳名喊:&a;a;quot;这不是小宝吗?杂种连你爹都不认识了!&a;a;quot;那人知道是手里的虎须作怪慌忙包裹起来掖到不见天的地方这才看到爹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啦。

    俺做梦都想得到这样一根虎须。咪呜咪呜。逢人俺就说虎须的故事逢人俺就打听到哪里去才能弄到一根虎须。有人告诉俺说东北的大森林里可以弄到虎须俺想去但是俺又舍不得俺媳妇。要是有那样一根虎须该有多么好啊!俺刚在街上支起肉架子就看到一个大公猪头戴着黑缎子瓜皮小帽身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托着一个画眉笼子摇摇晃晃地来了。到了这里就喊:小甲来两斤猪肉秤高高的要五花肉!&a;a;quot;虽然俺看到的是一头大猪但听他说话的声音知道他是李石斋李大老爷是秀才的爹街面上的人识得好多文字谁见了谁敬。谁要是敢不敬他他就会撤腔拿调地说:&a;a;quot;竖子不可教也!&a;a;quot;可准会知道他的本相是一头大公猪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头猪只有俺知道他是一头猪。但如果俺说他是一头猪他非用龙头拐棍把俺的头打破不可。猪还没走呢一只大白鹅用翅膀拐着个竹篮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到了俺的肉案子前她斜着眼跟俺有深仇大恨似地说:小甲你这个黑了心肝的昨天卖给俺的狗肉冻里吃出了一个圆溜溜的指甲盖儿!你该不是把人肉当成狗肉卖吧?&a;a;quot;她回过头对那头黑猪说&a;a;quot;听说了没有?前天夜里郑家把童养媳妇活活地打死了。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真叫一个惨!&a;a;quot;这只大白鹅刚刚说过屁话转过头来对俺说:&a;a;quot;给俺切上两斤干狗肉换换口味。&a;a;quot;俺心里想你个臭娘们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一只大屁股白鹅该把你杀了做一盆鹅冻省了你来胡说八道。

    ——要是有一根那样的虎须该有多么好哇可是俺没有。

    下大雨那天下午何大叔坐在酒馆里喝酒——他尖嘴猴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本相一定是只大马猴一一俺又对他说起虎须的事。俺说何大叔您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虎须的事儿吧?您一定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一根虎须吧?他笑着说:&a;a;quot;小甲啊小甲你这个大膘子你在这里卖肉你老婆呢?&a;a;quot;俺老婆去给她干爹钱大老爷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说:&a;a;quot;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那!&a;a;quot;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着说:&a;a;quot;钱大老爷不是白虎他是青龙但你老婆是一只白虎。&a;a;quot;何大叔您更加胡说了您又没有那样一根虎须怎么能看到钱大老爷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说:&a;a;quot;大膘子啊给我盛碗酒我就告诉你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a;a;quot;俺慌忙给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说。

    他说:&a;a;quot;你知道的那是宝物可以卖许多银子的。&a;a;quot;俺要那虎须可不是为了卖的。俺是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着虎须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戴帽说着人话该有多么好玩。何大叔说:&a;a;quot;你真想得一根虎须?&a;a;quot;想太想了连做梦都想。何大叔说:&a;a;quot;那么好吧你给我切一盘熟狗肉来我就告诉你。&a;a;quot;何大叔只要您告诉俺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把这条狗都给你吃了一个铜板也不收。俺撕了一条狗腿给他眼巴巴地盯着他。何大叔不紧不忙地啜着老酒啃着狗肉慢吞吞地说:&a;a;quot;膘子真想要虎须?&a;a;quot;何大叔酒也给您了肉也给您了您不告诉俺就是骗俺俺回去就对俺老婆说俺好欺负俺老婆可是不好欺负俺老婆一歪小嘴就把你弄到衙门里去小板子打腚啪啪地。何大叔听到俺把俺媳妇搬了出来忙说:&a;a;quot;小甲好小甲我这就告诉你但你要赔咒发誓不对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尤其是不能对你的媳妇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即便你得了虎须也不会灵验。&a;a;quot;好好好俺谁也不告诉连老婆也不告诉。如果俺对人说了就让俺老婆肚子痛。何大叔说:&a;a;quot;妈妈的个小甲这算赌得什么咒?你老婆肚子痛与你有什么关系?&a;a;quot;怎么会没关系呢?俺老婆肚子一痛俺的心就痛俺老婆肚子痛俺难过得呜呜地哭呢!何大叔说:&a;a;quot;好吧我就对你说了吧!&a;a;quot;他往街上瞧瞧怕人听到似的。大雨下得哗哗的屋檐上的水成了一道白帘子。俺催他快说他说:&a;a;quot;小心点儿好要是让人听去你就得不到宝了。&a;a;quot;他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将热烘烘的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a;a;quot;你媳妇天天到钱大老爷那里去钱大老爷床上就铺着一张老虎皮有了老虎皮还愁弄不到一根虎须?记住让你媳妇帮你弄一根弯弯曲曲的、颜色金黄的那才是真正的宝须别样的根本不灵呢!&a;a;quot;

    俺老婆送狗肉回来时天黑得已经成墨汁了。你怎么才回来呢?她笑着说:&a;a;quot;你这个大傻瓜也不动脑子想想俺要侍候着大老爷一口口吃完呢。再说下雨阴天天黑得早呢。你怎么还不点灯呢?&a;a;quot;俺也不绣花俺也不念书点灯熬油干什么?她说:&a;a;quot;好小甲真会过日子。穷富不在一盏灯油上。何况咱们并不穷。干爹说了从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税银子了。你就放心地点上灯吧。&a;a;quot;俺打火点燃了豆油灯她用头上的钗子把灯芯儿挑高满屋子通明过年一样。灯影里看去她的脸红扑扑地她的眼水汪汪地刚喝了半斤老酒顶多这模样。你喝酒了吗?她说:&a;a;quot;真是馋猫鼻子尖干爹怕我回来时害冷把个壶底子让给我喝了。这雨下得可真正大谁把天河漏了底子——你别回头俺要换下湿衣服。&a;a;quot;还换什么换呢?钻被窝不就得了嘛!&a;a;quot;好主意&a;a;quot;她嘻嘻笑着说&a;a;quot;谁敢说俺家小甲傻?俺家小甲精着呢。&a;a;quot;她脱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里。白花花的身子出水的大鳗鱼打了一个挺上了炕又打了一个挺钻进了被窝。俺也脱成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她把被子卷成简儿说:&a;a;quot;傻子你别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a;a;quot;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应俺给俺弄根虎须。她嘻嘻地笑着说:&a;a;quot;傻子我到那里去给你弄虎须?&a;a;quot;今天有人对俺说你能弄到虎须。&a;a;quot;谁说的?&a;a;quot;你别管谁说的反正俺要你给俺弄一根虎须。俺要一根弯弯曲曲、梢儿金黄的虎须。她的脸腾地红了骂道:&a;a;quot;这是哪个狗杂种说的?看我不剥了他的狗皮蒙个鼓!说是哪个杂种调唆你?&a;a;quot;你杀了俺俺也不能说俺已经拿着你的肚子起过誓了俺说如果俺说了就让你肚子痛。她摇摇头说:&a;a;quot;傻子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不想想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事儿?&a;a;quot;谁都可以哄俺俺娘怎么会哄俺?俺想要根虎须都想了半辈子啦求求你帮俺去弄一根吧!她气哼哼地说:&a;a;quot;我到哪里去给你弄?还要那什么弯弯曲曲……傻子你真是个大傻瓜!&a;a;quot;人家说了钱大老爷炕上就有一张老虎皮有老虎皮自然就会有虎须。她叹了一口气说:&a;a;quot;小甲小甲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a;a;quot;求你啦去帮俺弄根吧你要不给俺去弄俺就不让你去送狗肉了。人家说你是去送人肉呢。她咬牙切齿地说:&a;a;quot;这又是谁说的?&a;a;quot;你别管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说了。她说:&a;a;quot;好吧小甲我给你去弄一根你可以不粘我了吧?&a;a;quot;俺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帮俺把虎须弄来了。她把那根金黄的毛儿递到俺的手里说:&a;a;quot;拿好了别让它飞了!&a;a;quot;然后她就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俺紧紧地攥着那根虎须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盼了半辈子的宝贝就这么容易地到了手?俺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宝物果然是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跟何大叔说得一样。俺捏着它感到手脖子麻麻酸酸的宝沉得很呐!俺抬起头对俺老婆说让俺先看看你是个什么变的。她抿着嘴唇儿笑着说:&a;a;quot;看吧看吧看看俺是个凤凰还是个孔雀?&a;a;quot;何大叔说你是个白虎呢!她的脸色顿时变了怒骂道:&a;a;quot;果然是这个老杂毛嚼蛆!赶明日非让干爹把他拘到衙门里噼里啪啦二百大板让他尝尝竹笋炒肉的滋味。&a;a;quot;

    俺紧紧地捏着虎须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眨眼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里乱打鼓手脖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天老爷啊天老爷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会是个什么音生变的呢?是猪?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什么变的都可以千万别是一条蛇。俺从小就怕蛇长大后更怕蛇踩到一条稻草绳子俺都能离地蹦三尺。俺娘说过了蛇最会变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数都是蛇变的。谁要是搂着蛇变的女人睡觉迟早会被吸干脑髓。老天爷保佑吧俺老婆无论是啥变的哪怕是一只癞蛤蟆哪怕是一只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条蛇就行。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巴跑它娘的。俺一边毛驴打滚般地胡思乱想着一边打量着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灯草剔得很大灯火苗儿红成一朵石榴花儿照得满屋子通亮。她的头发黑得发蓝刚用豆油擦过似的。她的额头光亮赛过白瓷花瓶的凸肚儿。她的眉毛弯儿弯儿的正是两抹柳叶儿。她的鼻子白生生的一节嫩藕雕成的。她的双眼水灵灵黑葡萄泡在蛋清里。她的嘴巴有点大嘴唇不抹自来红。两只嘴角往上翘好比一只鲜菱角。任俺看得眼睛酸也看不出俺老婆是个啥脱生。

    俺老婆撇撇嘴角连讽带刺地说:&a;a;quot;看出来了没?说说看俺是个啥变得?&a;a;quot;

    俺惶惑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你。这宝贝到了俺的手里怎么就不灵了呢?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俺的头说:&a;a;quot;你呀鬼迷了心窍。你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根毛上。你娘不过是随口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你就拿着捧槌当了针啦。现在死心了吧?&a;a;quot;

    俺摇摇头说你说得不对俺娘怎么会骗俺呢?这世上谁都会骗俺惟有俺娘不会骗俺。

    她说:&a;a;quot;那你拿着虎须为什么看不出我是个啥变的?我不用虎须也能看出你是一个啥变的——你是一头猪变的一头大笨猪。&a;a;quot;

    俺知道她在转着圈子骂俺不拿虎须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着虎须为什么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这宝贝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哦坏了何大叔说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宝贝就不灵验了。俺刚才可不是说漏了嘴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俺懊恼死了。真笨俺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给糟蹋了。

    俺捏着虎须发了呆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看到俺哭俺老婆叹息一声说:&a;a;quot;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傻呢?&a;a;quot;她折起身子从俺手里抢去那根虎须噗一口气吹得无影无踪。俺的宝贝也——!俺哭叫起来。她搂着俺的脖子哄着俺说:&a;a;quot;好啦好啦别傻了让我抱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a;a;quot;俺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脱出来。俺的虎须俺的虎须啊!俺伸开两只手满炕上摸索着寻找俺的虎须。俺的心里一时恨透了她。你赔俺的宝贝!你赔!俺端起灯盏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寻找。她呆呆地看着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终于她说:&a;a;quot;别找了在这里呢。&a;a;quot;俺真是喜出望外在哪里?在哪里?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放在俺的手里说:&a;a;quot;仔细拿好了再丢了可就不怨俺了!&a;a;quot;俺紧紧地捏住了它尽管不灵验但还是宝贝。可它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再试试。俺又定住了眼看着俺老婆俺心里想只要宝贝灵验俺老婆是条蛇就是条蛇吧。但俺老婆还是俺老婆啥也不是。

    俺老婆说:&a;a;quot;好傻子你听我说你娘讲的故事俺娘也给俺讲过她说那虎须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灵验的只有在紧急的关头它才会灵验呢。要不然得了这宝贝不就麻烦了吗?到处都是畜生你还怎么活下去?听话把你的宝贝好好地藏起来到了紧急的关头再拿出来自然就会灵验。&a;a;quot;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骗俺吧?

    她点点头说:&a;a;quot;你是我亲亲的丈夫我怎么舍得骗你?&a;a;quot;

    俺相信了她的话找了一块红布把宝贝包好用绳子捆了不知道多少道然后将它塞进了墙缝里藏了起来。

    二

    俺爹真是厉害愣是把钱大老爷差来的衙役给憋了回去。爹你不知道钱大老爷的厉害俺可是知道他的厉害。东关油坊里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被两个街役用铁链子锁走了。半个月后小奎的爹找了人作保卖了二亩地才把小奎赎出来。可小奎的两条腿已经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脚尖在地上尽划白道道。大家都叫他洋人说他的脚在地上划出的那些道道就是洋文。从那之后谁要是当着小奎一提钱大老爷小奎就会口吐白沫昏倒。小奎知道了钱大老爷的厉害现在别说让他对着钱大老爷的轿子吐唾沫见到了轿子他就捂着脑袋逃跑。爹您今日这祸惹得有点大了。在别的事情上俺傻但是在钱大老爷的事情上俺一点也不傻。尽管俺老婆是钱大老爷的干女儿但他铁面无私连俺那个不争气的老丈人都给抓了来他怎么肯饶了你?

    不过俺也看出来了爹不是个善茬子。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个金刚爹。俺爹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砍下的人头用车载用船装。俺爹和钱大老爷较起劲来就好比是一场龙虎斗看看你们谁能斗过谁吧。在今日这个危急的关头俺突然地就想起了俺的那根虎须。其实俺从来也没敢把俺的宝贝忘记了。俺老婆说那就是俺的护身符儿带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俺急匆匆地跳上炕头从墙缝里把那个红布包儿摸出来一层层地揭开红布看到了那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把宝贝攥在手里俺感到那根虎须在手里活动起来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的针蜇着俺手心。

    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a;a;quot;小甲你想干什么?&a;a;quot;天老爷爷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让俺老婆是条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

    老婆冷冷地对着俺笑由于俺刚刚看过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现相时突然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胀破那层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也许她已经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脸上的笑容显得怪虚怪假。她问俺:&a;a;quot;你看到了吗?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呀?&a;a;quot;突然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那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变得又丑又恶那正是两只蛇的眼睛啊!

    俺拙笨地笑着想掩盖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劲儿脸皮也麻酥酥的肯定是让她嘴里喷出的毒气给熏的。俺结结巴巴地说没看到……俺啥也没看到……

    &a;a;quot;你骗我&a;a;quot;她冷冷地说&a;a;quot;你一定看到了什么&a;a;quot;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腥冷的气味——正是蛇的气味——直扑到俺的脸上。

    &a;a;quot;老老实实地说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a;a;quot;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些明亮的鳞片似的东西在她的脸皮里闪烁着。俺绝对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害自家平时俺傻这会儿俺一点儿也不傻。俺啥也没看到真的。&a;a;quot;你骗不了我小甲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你的脸都红了汗都憋出来了。快点告诉我我是个狐狸?还是个黄鼠狼?要不就是一条白鳝?&a;a;quot;白鳝是白蛇的表姊妹越来越近了她是在设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当除非她自己说她自己是白蛇变的俺不会说这样的傻话。如果俺说看到了她是一条白蛇变的她马上就会显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带着刀子进了她的肚子就会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样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会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鸟的嘴巴还要硬的信子在俺的脑壳上钻出一个洞眼然后她就把俺的脑子吸干了。吸干了俺的脑子后紧接着她就会吸干俺的骨髓然后再吸干俺的血让俺变成一张皮包着一堆糠骨头。你做梦去吧。你用铁钳子也别想把俺的嘴巴撬开。俺娘早就告诉过俺一问三不知神仙治不得。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a;a;quot;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八九是一条毒蛇!&a;a;quot;她又一次提到了蛇。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

    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只剩下一个爹了。

    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天老爷爷有一条瘦骨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着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的。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张开大口奓煞着胡子对俺说:&a;a;quot;儿子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刽子手受到过当今皇太后的嘉奖咱家这门手艺不能失传啊!&a;a;quot;

    俺感到心凉肉跳天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俺娘给俺讲过的虎须故事里说那个闯关东得了虎须的人把虎须藏好后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经把虎须深藏在墙缝里了怎么还是把个亲爹看成了一条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宝气儿还沾在手上继续地显灵。老婆是白蛇已经够俺受的了再来一头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被培死了。俺慌忙跑到院子里打上一桶新鲜的井水嚯浪嚯浪地洗手洗眼未了还把整个头扎进水桶里。今日早晨怪事连连已经使俺的脑袋大了俺把它浸到凉水里希望它能小一点。

    洗罢头脸重回厅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师椅子上坐着的还是那头黑豹子而不是俺的爹。它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俺眼睛里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它的毛茸茸的大头上扣着一顶红缨子瓜皮小帽两只长满了长毛的耳朵在帽子边上直竖着显得十分地警惕。几十根铁针一样的胡须在它的宽阔的嘴边往外奓煞着。它伸出带刺的大舌头灵活地舔着腮帮子和鼻子吧哒吧哒然后它张开大口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它身上穿着长袍子袍子外边套着一件香色马褂。两只生着厚厚肉垫子的大爪子从肥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显得那么古怪、好玩使俺既想哭又想笑。那两只爪子还十分灵活地捻着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老虎捻佛珠假充善人那么豹子捻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后退着说实话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这个家显然是不能住了。它们两个无论哪个犯了野性都够俺受的。即便他们念着往日的情分舍不得吃俺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俺伪装出一脸的笑容生怕引起它们的怀疑。一旦引起它们的怀疑俺就逃不脱了。那头黑豹子虽然老得不轻但它那两条叉开在太师椅子上的后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充满了弹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码还能蹿出一丈远。它的牙口虽然老了可那两颗铁耙齿一样的长牙轻轻地一小咬就能断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劲儿逃脱了老豹子的追击那条大白蛇也不会放过俺。俺娘说过成了精的蛇就是半条龙。行起来一溜风响比骏马还要快。俺娘说她亲眼看到过一条胳膊那样粗、扁担那样长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赶一头小鹿。小鹿连蹦带蹿箭一样快。蛇呢?前半截身子擎起来所到之处野草纷纷地向两边倒去还带着哗哗地风响。未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头小鹿给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条吞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还要快也比不过她腾云驾雾。

    &a;a;quot;小甲你要到哪里去?&a;a;quot;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俺的身后响起。俺回头看到黑豹子把身体从檀木椅子上欠起来。它的两条前腿按着椅子的扶手两条后腿紧蹬着青砖地面目光炯炯地盯着俺。天老爷爷它老人家已经摆好了往前蹿跳的姿势这一下子要是蹿出去最不济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万别慌。俺叮嘱着自己鼓舞着勇气嘿嘿地笑着说爹俺去把那头猪拾掇拾摄猪肉要趁新鲜卖既压秤又好看……豹子冷笑着说:&a;a;quot;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a;a;quot;俺继续倒退着说:爹您说得对从今以后俺不杀猪了俺跟着您学杀人……这时白蛇猛地把头扬起来白花花的脖子上镶着铜钱般大的鳞片银光闪闪吓死活人。&a;a;quot;咯咯咯咯咯……&a;a;quot;一大串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从她的大嘴里喷出来。俺听到她说:&a;a;quot;小甲看清了没有?你爹是什么畜生脱生的?是狼?是虎?还是毒蛇?&a;a;quot;俺看到她的带鳞的脖子飞快地往上延长着她身上的红褂子绿裤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里黑红的信子几乎就要触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惊慌失措猛地往后一跳——嘭!俺的耳朵里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过去……事后俺老婆说俺犯了羊角疯放屁俺根本就没有羊角疯怎么可能犯了羊角疯?俺分明是让她吓得节节后退后脑勺子撞到了门框门框上正好有一个大钉子钉子扎进了俺的头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俺:&a;a;quot;小甲……小甲……&a;a;quot;这声音不知是俺娘的还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脑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子让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俺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紧接着又闻到了一股揉烂了青草的味道紧接着又是煮熟了猪肠子的臭烘烘的气味。那个声音还在执著地叫唤着俺:&a;a;quot;小甲啊小甲……&a;a;quot;忽然一股清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俺脑袋猛地清醒了。

    俺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飞舞的五颜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紧接着俺就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那张几乎贴到俺的脸上的粉团般的大脸。那是俺老婆的脸。俺听到她说:&a;a;quot;小甲你把俺吓死了啊!&a;a;quot;俺感到她的手上是汗水。她使劲儿地拉俺终于拖泥带水地把俺从地上拉起来。俺晃晃脑袋问:俺这是在哪里呢?她回答道:&a;a;quot;傻瓜你还能在哪里?在家里。&a;a;quot;在家里俺痛苦地皱着眉头突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老天爷俺不要那根虎须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火里烧掉。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a;a;quot;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根老虎须?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a;a;quot;俺摇摇头头痛头痛得厉害不对不对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着它还是看到了你的本相。俺不拿它时还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问:&a;a;quot;那你说你看到俺是个啥?&a;a;quot;俺看着她那张又白又嫩的大脸看着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样的爹真好比大梦初醒一样。俺也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是一条蛇梦见了爹是一匹黑豹子。她古怪地笑着说:&a;a;quot;也许我真是一条蛇?我其实就是一条蛇!&a;a;quot;她的脸突然地拉长了眼睛也变绿了。&a;a;quot;我要真是一条蛇&a;a;quot;她恶狠狠地说&a;a;quot;我就要钻到你的肚子里去!&a;a;quot;她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变越绿脖子上那些闪闪烁烁的鳞片又出现了。俺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三

    这时俺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

    俺看到刚刚被俺爹蹶走了的那两个衙役竟变成了两个穿衣戴帽的灰狼手扶着腰刀柄儿站在大门两侧。俺吓昏了头急忙闭起眼睛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从梦境中救出来等俺睁开眼时看到他们的脸基本上是街役的脸了但他们手上生着灰色的长毛手指弯曲赛过铁钩。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比那根通灵的虎须还要厉害。那根虎须也只有你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时它才发挥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缠上了你不管你是攥着它还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记着它还是忘了它。

    两个狼衙役推开俺家的大门站在两侧之后一顶四人大轿已经稳稳地降落在俺家大门前的青石大街上。四个轿夫——他们的本相显然是驴长长的耳朵虽然隐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夸张的轮廓依稀可见——用亮晶晶的前蹄扶着轿杆嘴角挂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套在蹄子上的靴子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那个姓刁的刑名师爷人称刁老夫子的——他的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用粉红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轿帘掀开。俺认出了这是钱大老爷的轿子。小奎就是对着这顶轿子吐了一口唾沫招来了大祸。俺知道即将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就是高密县令钱丁钱大老爷当然也是俺老婆的干爹。照理说俺老婆的干爹也就是俺的干爹俺想跟着俺老婆去拜见干爹可是她杀死也不肯答应。说良心话钱大老爷对俺家不薄他已经免了俺家好几年的银子。但他不该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说小甲你这个傻子钱大老爷送给你一顶绿帽子你怎么不戴上呢?俺回家问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说钱大老爷送给俺一顶绿帽子是顶啥样的绿帽子?你咋不给俺看看呢?她骂我:&a;a;quot;傻子小奎是个坏种不许你再去找他玩儿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搂着你困觉啦!&a;a;quot;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让衙役们打断了。为了一口唾沫就打断人家一条腿您钱大老爷也狠了点今日您送上门来了俺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畜生变过来的。

    俺看到一只柳斗那样大的白色虎头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天哪原来钱大老爷是一只白虎精转世。怪不得俺娘对俺说皇帝爷是真龙转世大官都是老虎转世。白老虎头上戴着蓝顶子官帽身穿红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对白色的怪鸟说鸡不是鸡说鸭不是鸭。他的身体比俺爹的身体魁梧他是一只胖老虎俺爹是一只瘦豹子。他是白面团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轿摇摇晃晃地进了俺家的大门。老虎走路迈着方步。老刺猬抢在老虎的前面跑进了俺家的院子大声地通报:&a;a;quot;县台大老爷驾到!&a;a;quot;

    老虎与俺碰了个照面对着俺一龇牙吓得俺一闭眼。俺听到他说:&a;a;quot;你就是赵小甲吧?&a;a;quot;俺急忙虾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赵小甲。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a;a;quot;小甲进去。&a;a;quot;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a;a;quot;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a;a;quot;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呼!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a;a;quot;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好看恶战才好看。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胆战心惊浑身冒汗。但它们没分出胜负。在它们咬成一团时俺很想帮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钱大老爷恶狠狠地看着俺爹脸皮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俺爹脸皮上挂着轻蔑的笑容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老爷。俺爹根本就不把这个将小奎打了个半死的知县看在眼里俺爹真豹、真驴、真牛。这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剑交锋。噼噼啪啪火星子乱溅。火星子溅到俺脸上烫起了几个大燎泡。他们的目光胶着了一会谁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张口就会蹦出来落地就变成野兔子撅着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张开了。它们随时都会扑到一起咬成一个蛋。在这危急的关头俺老婆香气扑鼻地从里屋走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她的小腰扭啊扭扭成了一股绳。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闪烁了一下就隐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声音说:&a;a;quot;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a;a;quot;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他连声不迭地说:&a;a;quot;免礼免礼平身平身。&a;a;quot;俺老婆站了起来说:&a;a;quot;听说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给大老爷去贺喜呢!&a;a;quot;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a;a;quot;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尽责?&a;a;quot;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a;a;quot;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a;a;quot;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a;a;quot;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接代的孽种啦!&a;a;quot;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前打了一个躬说:&a;a;quot;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a;a;quot;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a;a;quot;如果下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a;a;quot;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a;a;quot;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a;a;quot;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a;a;quot;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无疆!&a;a;quot;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a;a;quot;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巡抚袁大人有请。&a;a;quot;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说:&a;a;quot;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a;a;quot;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说过: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说过了俺的好朋友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让他把腿打断的事了。

    钱大老爷眼珠子一转冷冷地问:&a;a;quot;这把椅子皇上何时何地坐过?&a;a;quot;

    俺爹说:&a;a;quot;己亥年腊月十八日在大内仁寿宫皇太后听李大总管汇报了俺的事迹后开恩破例接见小民。太后赏给了小民一串佛珠让小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后太后让俺向皇上讨赏。皇上站起来说朕没有什么东西赏给你如果你不嫌沉重就把这把椅子搬走吧。&a;a;quot;

    钱大老爷阴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说:&a;a;quot;下官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多少也念过几本典籍——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皇帝肯把自己的座位拱手让给别人——更别说赏给一个刽子手!赵姥姥您这谎撒得也忒野了点吧?你的胆子似乎也忒大了点吧?您怎么不说皇上把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十万里江山也赏给你了呢?您在刑部操刀多年按说也应该知道了一些国家的律典下官请教这矫传圣旨伪指圣物把谣言造到皇太后和皇帝头上按律该治何罪?是凌迟呢还是腰斩?是灭门呢还是夷族?&a;a;quot;

    俺的个爹大清早晨没来由地瞎狂这不把祸惹大了不是?吓得俺丢魂落魄急忙下跪求饶。俺说钱大老爷俺爹得罪了你你把他剁了喂狗也是他罪有应得可俺两口子没招您没惹您您手下留情不要灭了俺的门您要是灭了俺的门谁给您去送肉送酒?再说俺老婆刚刚说过她已经怀了孩子要灭门也得等她生了孩子再灭是不是?

    刁师爷抢白道:&a;a;quot;赵小甲你好生糊涂既然是灭门就是要斩草除根杀你家一个人芽儿不剩难道还会给你留下个儿子传种接代?&a;a;quot;

    俺爹走到俺的跟前踢了俺一脚骂道:&a;a;quot;滚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没事的时候还挺孝顺怎么一到了紧要关头就成了这个窝囊样子?&a;a;quot;骂完俺爹转身对着钱大老爷说&a;a;quot;县台大老爷您既然怀疑俺造谣蒙世何不进京问问皇太后与皇上?如果嫌山高路远不妨回行问问袁大人他老人家应该认识这把椅子。&a;a;quot;

    俺爹的话绵里藏针把钱大老爷给震唬住了。他闭着眼叹息一声;睁开眼道:&a;a;quot;罢了下官见识短浅让赵姥姥见笑了!&a;a;quot;钱大老爷双手抱拳给俺爹作了一个揖然后他又一次放下马蹄袖苦瓜着脸甩响马蹄袖扑通下了跪对着那把椅子叩了一个响头大声吼叫着骂街一样:&a;a;quot;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a;a;quot;

    俺爹那两只捻动着佛珠的小手颤抖不止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从他的眼神里泄露出来。

    钱大老爷站起来微笑着说:&a;a;quot;赵姥姥还有没有御赐的宝贝了?下官跪一次是跪跪两次是跪三次四次还是跪。&a;a;quot;

    俺爹笑道:&a;a;quot;大老爷怨不得小民这是朝廷的规矩。&a;a;quot;

    钱大老爷道:&a;a;quot;既然没了那么就请赵姥姥跟下官走一趟吧袁大人和克罗德总督还在县衙恭候呢!&a;a;quot;

    俺爹道:&a;a;quot;敢请大老爷吩咐两个人把这椅子抬上俺想让袁大人辨辨真假。&a;a;quot;

    钱大老爷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挥手说:&a;a;quot;好吧来人呐!&a;a;quot;

    那两个狼变的衙役抬着俺爹的龙椅尾随着并膀前进的俺爹和钱大老爷出了俺家的院门。俺老婆在院子里哇哇地大呕一边呕一边大声地哭喊:&a;a;quot;亲爹啊您好好地活着啊闺女已经给您怀上外甥了啊!&a;a;quot;俺看到钱大老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俺爹的脸上却愈加显示出骄傲自大的神色。在轿子前面钱大老爷和俺爹客客气气地推让着如两个级别相当的官员似两个互敬互爱的朋友。最后他们谁也没有上轿两个衙役便把那张龙椅往轿子里塞塞不进去只好反扣在轿杆上抬着。俺爹把佛珠放在了轿子里从轿子里抽回身体。轿帘落下挡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俺爹空着两只小白手得意非凡地看着钱大老爷。钱大老爷怪笑一声飞快地抬起手扇过去一巴掌正中了俺爹的腮帮子叭唧一声脆响摔死一只癞蛤蟆的声音。俺爹猝不及防在大街上转圈子刚刚站稳钱大老爷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更狠把俺爹打得侧歪着倒地。俺爹给打懵了眼神迷迷瞪瞪地坐在地上。俺爹一低头吐出了一口血血里还有牙。钱大老爷说:&a;a;quot;走!&a;a;quot;

    轿夫起轿飞快地跑。两个行役把俺爹拉起来每人架着一条胳膊拖一条死狗那样。钱大老爷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很有雄姿是个刚从母鸡身上下来的大公鸡。由于不低头看路他的脚被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抢屎幸好被刁师爷搀住。但在这个手忙脚乱的过程中钱大老爷头上的官帽子落了地急忙捡起来扣在头上扣歪了扶正。钱大老爷跟着轿子刁师爷跟着钱大老爷两个街役拖着俺爹俺爹拖着自己的腿跟着刁师爷一群大胆的孩子跟着俺爹的腿一行十几个人磕磕绊绊地朝县衙方向去了。

    俺的眼睛里冒出了眼泪心里后悔刚才没扑上去跟钱丁拼命。怪不得爹骂俺平时是个孝子到了危急关头是块窝囊废。俺应该一棍子打断他的腿俺应该一刀子捅破他的肚子……俺抄起一把大刀跑出院子走在大街上想去追赶钱丁的轿子但一个好奇心把俺吸引住了。俺跟着一群苍蝇找到了俺爹吐出的那团东西。果然是牙两颗都是后槽牙。俺用刀尖拨弄着那两颗牙玩了一会心中挺难过流了两滴泪。然后俺站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高声地骂:操你的妈——低声地说:钱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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