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檀香刑》 第一章 眉娘浪语
一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但他不是老太爷更不是员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他在刑部当差四十年砍下的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比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俺的亲爹孙丙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屌无情的狗东西抓进了大牢。千不好万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烦意乱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烦越烦越睡不着。俺听到那些菜狗在栏里哼哼那些肥猪在圈里汪汪。猪叫成了狗声狗吠出了猪调;死到临头了它们还在学戏。狗哼哼还是狗猪汪汪还是猪爹不亲还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烦死了。它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这些东西比人还要灵性它们嗅到了从俺家院子里散发出采的血腥气。它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猪狗的魂儿在月光下游荡。它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刚冒红的那个时辰就是它们见阎王的时候。它们不停地叫唤发出的是灭亡前的哀鸣。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个什么样子?你哼哼吗?你汪汪吗?你还是在唱猫腔呢?俺听那些小牢子们说过死囚牢里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虫一个个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来你已经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块大石头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里俺的爹……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俺的丈夫赵小甲是杀狗宰猪的状元高密县里有名声。他人高马大半秃的脑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头疙瘩。从打俺嫁过来他就一遍一追地给俺讲述他娘给他讲过的那个关于虎须的故事。后来不知他受了哪个坏种的调弄一到夜里就缠着俺要那种弯弯曲曲、金黄色的、衔在嘴里就能够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须。这个傻瓜夜夜粘人一块化开的鱼鳔拿他没法子只好弄一根给他。这个傻瓜他蜷缩在炕头打呼噜咬牙说梦话:&a;a;quot;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个面……&a;a;quot;烦死人啦!俺端他一脚他把身体缩一缩翻了一个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刚刚咽下去什么好东西然后梦话继续呼噜不断咬牙不停。罢了这样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来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看到窗户外边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栏里的狗眼亮成碧绿的小灯笼一盏两盏三盏……闪闪烁烁一大片。孤寡的秋虫一声声鸣叫凄凄清清。脚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从青石条铺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过去析声&a;a;quot;梆梆&a;a;quot;锣声&a;a;quot;当当&a;a;quot;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静城都睡了俺睡不着猪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a;a;quot;咯吱咯吱&a;a;quot;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个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这时俺听到从公爹屋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滚动。后来俺知道了这个老东西不&a;a;quot;是在数豆粒他是数人头呢;一颗豆粒代表着一颗人头。这个老杂毛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这个老杂毛……俺看到他举起鬼头刀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俺爹的头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阶然后滚进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狗在后边追着咬。俺爹的头很有经验有好几次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但那脑后的辫子挺成一根鞭子横着扫过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转起圈子来。摆脱了狗的追赶俺爹的头在院子里滚动一个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声锣声把俺从噩梦中惊醒。俺浑身冷汗不是一颗心是一大堆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公爹还在数他的豆粒老东西现在俺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威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隔老远就能感觉到。刚住了半年的那间朝阳的屋子让他冰成一个坟墓;阴森森的连猫都不敢进去抓耗子。俺不敢进他的房子进去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小甲没事就往那屋里钻进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让他爹讲故事腻歪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三伏天里干脆就腻在他爹屋里不出来了连党也不跟俺睡了简直把他爹当成了老婆把俺当成了他的爹。为了防止当天卖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挂在他爹的梁头上谁说他傻?谁说他不傻!公爹偶尔上一次街连咬人的恶狗都缩在墙角呜呜地怪叫。那些传说就更玄了说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杨树大杨树一个劲儿地哆嗦哆嗦得叶子哗哗哗响。俺想起了亲爹孙丙。爹你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禄山日了贵纪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纲凶多吉少性命难保。俺想起钱丁钱大老爷进士出身五品知县加分府衔父母官俺的干爹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还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给你当了这三年的上炕干闺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来你喝了俺多少壶热黄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听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圆的猫腔调。热黄酒肥狗肉炕上躺着个干闺女大老爷俺把您伺候得比当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爷俺豁出去一个比苏州府的绸缎还要滑溜、比关东糖瓜还要甜蜜的身子尽着您耍风流让您得了多少次道让您成了多少次仙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俺爹一马?你为什么要跟那些德国鬼子串通一气抓了俺的亲爹烧了俺的村庄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无情无意的东西俺的黄酒还不如倒进尿罐里俺的狗肉还不如填到猪圈里俺的戏还不如唱给墙听俺的身子还不如让一条狗弄去……
二
一阵乱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净了面官粉搽了脸胭脂擦了腮头上抹了桂花油。俺从锅里捞出一条煮得稀烂的狗腿用一摞干荷叶包了塞进竹篮。提着竹篮俺出了门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板道去县衙探监。自从俺爹被抓进大牢俺天天去探监一次也没探上。钱丁你这个杂种往常里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让春生那个小杂种来催现在你竟然躲起来不见俺。你还在县衙门前设了岗哨往常里那些个见了俺就点头哈腰的鸟枪手、弓箭手们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俺磕头的小杂碎现在也把狗脸虎了起来对着俺发威风。你竟然还让四个持洋枪的德国兵站在县衙前俺提着竹篮一靠近他们就把枪刺举在俺的胸脯前比划。他们龇牙咧嘴看样子不是闹着玩的。钱丁啊钱丁你这个里通外国的汉奸老娘生了气就敢身背黄榜进京告御状。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钱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妇钱丁啊老娘准备豁出破头撞金钟剥去你的老虎皮让你这个无情无意的坏种显原形。
俺提着篮子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县衙大门。俺听到那些个站岗的小杂种在背后嗤嗤地冷笑。小虎子你这个忘思负义的狗东西忘了跟着你那个老不死的爹给俺磕头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帮你说话你这个卖草鞋的穷小子怎么能补上县衙鸟枪手的缺、收入一份铁杆庄稼?还有小顺子你这个寒冬腊月蹲锅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娘替你说话你怎么能当上弓箭手?老娘为了替你求情让巡检李金豹亲了嘴摸了屁股让典史苏兰通摸了屁股亲了嘴。可你们竟敢看老娘的笑话竟然对着老娘冷笑狗眼看人低你们这些狗杂种老娘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娘醉死也不会认这壶酒钱等老娘喘过气来回过头来再一个个地收拾你们。
俺把个该死的县衙甩在背后沿着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扔了四十数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带着你的猫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骗那些痴男怨女赚那些大钱小钱吃那些死猫烂狗喝那些白酒黄酒吃饱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墙头睡热炕头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岁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乱语响马不敢说的话你敢说强盗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恼了知县板子打烂了屁股还不低头认输与人家斗强被薅了胡须如同公鸡被拔了翎子如同骏马被剪了尾巴。戏唱不成了开个茶馆这也是好事过太平日子。谁知你阃教不严让小娘乱窜招来了祸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气吞声做一个本分百姓吃亏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气用事棍打德国技师惹下了弥天大祸。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闹到这步你还不罢休跑到鲁西南结交义和拳回来设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狱遍体鳞伤……俺的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爹你是中了哪门子邪?是狐狸精附体还是黄鼠狼迷魂?就算德国人修铁路坏了咱高密东北乡的风水阻了咱高密东北乡的水道可坏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风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来出头?这下好了让人家枪打了出头鸟让人家擒贼先擒了王。这就叫&a;a;quot;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a;a;quot;。爹你这下子把动静闹大发了惊动了朝廷惹恼了列强听说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轿进了县衙。胶澳总督克罗德也骑着高头大洋马披挂着瓦蓝的毛瑟枪直冲进了县衙。站岗的弓箭手孙胡子上前拦挡被那鬼子头儿抬手抽了一马鞭他急忙歪头躲闪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经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宽的豁口。爹你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过去了你那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子少不了被挂在八字墙上示众。即便钱丁钱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过你袁世凯袁大人也不会放过你;即便袁世凯袁大人想放过你胶澳总督克罗德也不会放过你。爹您就听天由命吧!
俺胡思乱想着迎着通红的太阳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东赶。那条熟狗腿在俺的篮子里散发着阵阵香气。青石街上汪着一摊摊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头在街上滚动一边滚动着爹你还一边唱戏。猫腔戏是拴老婆的橛子这戏原本不成气候是俺爹把这个小戏唱成了大戏。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过高密东北乡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鸭嗓子才嫁给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美人连杜举人托人提亲她都不答应但是她却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这个穷戏子……杜举人家的长工周聋子挑着一担水迎面走过来。他弓着虾米腰神着红脖子头顶一团白花花的乱毛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迈着大步走得很急桶里的水溢出来沿着桶沿流成了几条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头泡在周聋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变成了红殷殷的血。俺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血腥气就是俺的丈夫赵小甲破开猪狗的肚子时放出的那种气味腥气里夹杂着臭气。周聋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处死俺爹的刑场听猫腔被德国鬼子用毛瑟枪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出来。
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a;a;quot;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a;a;quot;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a;a;quot;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a;a;quot;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它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娘娘庙里黑咕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
&a;a;quot;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a;a;quot;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
&a;a;quot;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a;a;quot;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a;a;quot;啊-嗤!&a;a;quot;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a;a;quot;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a;a;quot;。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a;a;quot;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a;a;quot;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声说:
&a;a;quot;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a;a;quot;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
&a;a;quot;你爹是谁?&a;a;quot;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
&a;a;quot;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a;a;quot;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a;a;quot;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a;a;quot;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a;a;quot;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a;a;quot;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a;a;quot;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a;a;quot;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朱八说:
&a;a;quot;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a;a;quot;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a;a;quot;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a;a;quot;
候小七说:&a;a;quot;遵令!&a;a;quot;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a;a;quot;乖儿子跟爹走!&a;a;quot;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盘似的脸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
&a;a;quot;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a;a;quot;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
&a;a;quot;爹您哭了?&a;a;quot;
公爹摇摇头说:
&a;a;quot;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a;a;quot;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
&a;a;quot;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a;a;quot;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
&a;a;quot;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a;a;quot;
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a;a;quot;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a;a;quot;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东西俺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几缕柔软的杂毛。今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着恶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儿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里待过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都不聋他是在装聋作哑。俺捏着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着又照亮了他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这两只小手又白又嫩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极不相称。您用刀压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两只拿了一辈子大板刀砍人头的手。过去俺不敢相信现在俺还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紧地往他身上贴了贴撒着娇说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过见过大世面帮着俺拿拿主意嘛!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的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娇声。俺这一套手段施展到钱丁钱大老爷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俺让他怎么着他就会怎么着。可是眼前这个老杂毛简直是一块不进油盐的石头蛋子任凭俺把一对比香瓜还要软绵的奶子颠得上蹿下跳任凭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动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双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来俺看到那两只可爱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颤抖俺的心中一阵狂喜老东西终于挺不住了吧?癞蛤蟆垫床腿儿顶不了多大会儿。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怀里那沓子银票俺就不信你还敢拿俺和大老爷的私情要挟俺逼着俺梳你的狗头。爹呀帮俺想想办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继续地卖弄风情。突然俺听到了一声冷笑就像月黑天从老葛田的黑松林子里传出的夜猫子的叫声令人心惊胆战。俺的身体顷刻间就凉透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老东西还是个人吗?是人能发出这样子的笑声吗?他不是人肯定是个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赵小甲十几年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闯京城的爹。不但他没有说过连那些头脑明白见多识广的左邻右舍都没说过。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点儿也不肖似。老杂毛儿你大概是个变化成人形的山猎野兽吧?别人家怕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栏里有一条墨黑的狗待会儿就让小甲把它杀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泼到老杂毛的头上让你这个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四
清明节那天下着牛毛细雨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动。一大早俺就随着城里的红男绿女涌出了南门。那天俺撑着一把绘画着许仙游湖遇白蛇的油纸伞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夹子。俺的脸上薄薄地使了一层官粉两腮上搽了胭脂双眉间点了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成了樱桃红。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条翠绿色洋布裤子洋人坏透了但洋布好极了。俺脚蹬一双绿绸帮子上刺绣着黄鸳鸯戏粉荷花的大绣鞋不是笑话俺脚大吗?俺就让你们看看俺的脚到底有多大。俺对着那面水银玻璃镜子悄悄地那么一瞅里边是一个水灵灵的风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爱何况那些个男人。尽管因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不能把窝囊样子给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里的女人们好好地赛一赛什么举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脚指头。俺的短处就是一双大脚都怪俺娘死得早没人给俺裹小脚提起脚来俺就心里痛。但俺的干爹说他就喜欢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时总是要俺用脚后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脚后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就大声喊叫:
&a;a;quot;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a;a;quot;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着跟德国人刀枪相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郁郁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姓无关。俺的干爹钱大老爷着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着、传说能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白茫茫的一块盐碱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据说是描龙绣风的高手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春的婊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看过糊地挺胸抬起头。那些青皮小后生眼坏子不错地盯着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看到头。他们都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挂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里那叫恣!儿子们孙子们开开眼吧回家去做你们的花花梦吧!老娘今日发善心让你们看个够。那些孩子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只有钱大老爷怪启喜欢大脚仙人。
别胡说路边说闲话草窝里有人听。让人报上去把你们抓进衙门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烂菜帮子。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老娘今日都不会生气只要俺干爹喜欢你们算些什么东西?!老娘是来打秋千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你们嘴里贬我心里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粗大的湿漉漉的麻绳子在牛毛细雨里悠荡着等待着俺去荡它。俺把油纸伞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个猢狲接了去。俺把身体往前一跃犹如一条红鲤鱼出了水。俺双手把住秋千绳子身体又是往上一跃双脚就踩住了踏板。让你们这些孩子们看看大脚的好处吧!俺大声喊:儿子们开开眼吧老娘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长长见识让你们知道秋千该是怎么个荡法。
——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是荡是女人们撒娇放浪的机会。俺干爹为什么要在这校场上竖秋千?你们以为他真是爱民?呸!美得你们!实话实说这秋千架是俺干爹专门给俺竖的是他老人家送给俺的清明礼物。你们信不信?不信就去问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给他送狗肉一番云雨过后干爹搂着俺的腰对俺说:&a;a;quot;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明日是清明节干爹在南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震不了山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个女中豪杰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密女人不再缠足。&a;a;quot;
俺说干爹因为俺爹的事闹得您心里不痛快为了保护俺爹您担着天大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没有心思。干爹亲着俺的脚丫儿感动地说:
&a;a;quot;眉娘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着闹清明节的机会扫扫县的晦气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欢气!你哭哭啼啼没有几个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话。你如果硬起来挺起来比他们还硬比他们还挺他们就会服你。那些编书的唱戏的就会把你写到书里把你编进戏里。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来吧!过上个十年八载你们的猫腔里没准就会有一出孙眉娘大闹秋千架呢!&a;a;quot;
别的俺不会干爹俺用脚丫子挑弄着他的胡须说要说打秋千女儿绝不会给您丢脸。俺双手抓住绳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弯脚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后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泣又是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豁朗豁朗地响起来了。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静越&a;a;quot;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着风横杆上的铁环发出吓人的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的胸膛。俺把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着秋千悠荡心里汹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会儿涨上来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着浪头水花追着水花。大鱼追着小鱼小鱼追着小虾。哗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俺的身体仰起来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着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小鱼小鱼拽着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两根绷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的黄土和紫红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着杏花鼻子里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这就是福!这是俺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来的福。感谢老天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谢钱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妄。
五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风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扛着锨、镢、二齿钩子举着扁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猪窝。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重重叠叠的高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锣开道随后是两排行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着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的四人大轿。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着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长随催班。三锤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弹簧。轿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着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着浅绿颜色的原野上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蜂拥着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缕黑烟升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来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骨头里!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啦哇啦的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的人。他带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日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我们作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a;a;quot;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a;a;quot;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a;a;quot;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a;a;quot;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
&a;a;quot;县台大老爷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姓造福……&a;a;quot;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
&a;a;quot;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干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美好日子!&a;a;quot;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
&a;a;quot;老爷不好了不好了……&a;a;quot;
干爹厉声道:&a;a;quot;什么不好了?&a;a;quot;
春生道:&a;a;quot;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a;a;quot;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子飞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个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家煮狗肉。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
&a;a;quot;俺爹俺爹他回来了……&a;a;quot;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
&a;a;quot;回来了真的回来了……&a;a;quot;
六
俺跟着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出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了老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
&a;a;quot;俺爹回来了!&a;a;quot;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就大喊一声:
&a;a;quot;俺有爹啦!&a;a;quot;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围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蜡烛。轿车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可见这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地里的鬼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a;a;quot;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骡马成群。大喜大喜!&a;a;quot;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说:
&a;a;quot;您这话可是当真?&a;a;quot;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是驴日马养的个驴骡子!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恼怒地说:
&a;a;quot;谁敢抢俺的爹俺就操死她!&a;a;quot;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知道俺跟钱大老爷相好心里酝酿着一坛子陈年老醋酸得牙根发痒。她让俺堵了个大弯脖让小甲骂了个满腚骚十分地没趣嘴里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头台阶回转身对着众人道各位高邻要看的请进来不进来就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众人讪讪地散了。俺知道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语地奉承俺背地里咬着牙根骂俺都巴不得俺穷得沿街卖唱讨饭吃对这些东西一不能讲情面二不能讲客气。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几?让俺开开眼!俺心里想不能软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厉害省了将来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摆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红色檀香木嵌金丝太师椅子一个翘着小辫子的干巴老头正弯着腰仔细地用一团丝绵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尘。其实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听到了俺的咋呼他缓慢地直起腰回转身冷冷地扫了俺一眼。俺的个亲娘这双眍(目娄)进去的贼眼比俺家小甲的杀猪刀子还要凉快。小甲颠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开嘴傻笑几声讨好地说:
&a;a;quot;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a;a;quot;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着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a;a;quot;伙计一路平安!&a;a;quot;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
&a;a;quot;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a;a;quot;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两只手二一一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看样子要扶俺起来但他并没有扶俺更没有扶小甲他只是说:
&a;a;quot;免礼免礼自家人何必客气。&a;a;quot;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小甲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伸手人怀俺心中狂喜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翠绿的小玩意儿递到俺的面前说:
&a;a;quot;初次见面没什么赏你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a;a;quot;
俺接过那玩意儿学着他的口气说自家人何必客气。那玩意儿沉甸甸的软润润的绿得让人心里喜欢。俺跟着钱大老爷睡了几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个俗人俺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道是个啥东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东西笑笑说:
&a;a;quot;低头!&a;a;quot;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着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不由地撇了撤嘴心里想这老东西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日呢。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干爹看他说那玩意儿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绝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还要贵重只有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才可能有这种宝贝。俺干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个扳指连声说:&a;a;quot;好东西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a;a;quot;俺说干爹既然喜欢就送给您吧。干爹说:&a;a;quot;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也!&a;a;quot;俺说俺一个女人爱一个射箭的玩意儿干什么?干爹还在酸文假醋地客气俺说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说:&a;a;quot;哎哟我的宝贝千万别我要。&a;a;quot;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时地举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这样的大事都忘记了。后来俺干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挂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开这才是女人家的东西呢。俺捋着干爹的胡须说谢谢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他一边骑着俺当他的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a;a;quot;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访一访你这个公爹的来历……&a;a;quot;
七
在俺公爹阴森森的冷笑声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释放出了沉闷的香气熏得俺头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亲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调情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扔下他一霎也不肯离手的佛珠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动着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祸事惊吓着他的心?他伸出那两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着眼巴巴地望着俺眼睛里的凶气一点也没有了。他乞求着:
&a;a;quot;洗手……洗手……&a;a;quot;
俺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铜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水里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地响声猜不出他的感觉。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那些细嫩的手指弯弯勾勾着红腿小公鸡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觉得他的手是烧红了的钢铁铜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响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这事真是稀奇古怪开了老娘的眼界。老东西把发烧的手放在凉水里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样吧: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噬噬地往里吸着气儿。吸一口气儿憋半天分明是大烟鬼过病吗舒坦死了你个老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套鬼把戏这个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够了提着两只水淋淋的红手又坐回太师椅上。不同的是这会儿不闭眼了他睁着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水珠儿沿着指头尖儿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浑身松懈、筋疲力尽、心满意足的样子俺干爹刚从俺的身上……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俺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怀里那些银票呢。俺殷勤地说:公爹呀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俺亲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怎么着也是儿女亲家您得帮俺拿个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这就去熬猪血紫米粥给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打水淘米心里边总觉得空虚。抬头俺看到城隍庙高高飞起的房檐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拥拥挤挤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院外的石板大道上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上骑着一些德国鬼子隔着墙俺就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插着鸟毛的圆筒高帽子。俺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俺猜到这些鬼子兵是为了俺的亲爹来的。小甲已经磨快了刀子摆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顶端有钩的白蜡木杆子从猪圈里拖出了一头黑猪。蜡木杆子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黑猪的下巴它尖厉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它死劲地往后退缩着后腿与屁股着地眼睛红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敌得过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见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双臂用力两只大脚就是两个铁锄头人地三寸一步一个脚印拖着那黑猪好比铁犁耕地黑猪的蹄爪犁出了两道新鲜的沟。说时迟那时快俺家小甲已经把黑猪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着蜡木杆子一只手扯着猪尾巴腰杆子一挺海了一声就把那头二百斤重的大肥猪砸在了床子上。那猪已经晕头转向忘却了挣扎只会咧着个大嘴死叫四条腿绷得直直。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对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喷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着狗栏猪圈、栽着月季牡丹。竖着挂肉架杆、摆着酒缸酒坛、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着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屄红帽子、穿着黑色号衣、腰扎着宽大青布带子、足蹬着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a;a;quot;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着俺点点头硬从横向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
&a;a;quot;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行问话。&a;a;quot;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a;a;quot;差爷差爷什么事?&a;a;quot;
衙役霜着脸问:
&a;a;quot;你是赵甲吗?&a;a;quot;
&a;a;quot;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a;a;quot;小甲道。
&a;a;quot;你爹在哪里?&a;a;quot;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a;a;quot;俺爹在屋子里。&a;a;quot;
&a;a;quot;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a;a;quot;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a;a;quot;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a;a;quot;
&a;a;quot;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a;a;quot;小甲好奇地问。
&a;a;quot;我们如何知道?&a;a;quot;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a;a;quot;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黄酒吧?&a;a;quot;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a;a;quot;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a;a;quot;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a;a;quot;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a;a;quot;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a;a;quot;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a;a;quot;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a;a;quot;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a;a;quot;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a;a;quot;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a;a;quot;
公爹微笑着说:
&a;a;quot;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a;a;quot;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a;a;quot;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a;a;quot;
&a;a;quot;傻儿子啊!&a;a;quot;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a;a;quot;你就是赵甲吗?&a;a;quot;
公爹睡着了一样。
&a;a;quot;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a;a;quot;小甲气哄哄地说&a;a;quot;你们大声点!&a;a;quot;
差役提高嗓门说:
&a;a;quot;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a;a;quot;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a;a;quot;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a;a;quot;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a;a;quot;噗嗤&a;a;quot;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a;a;quot;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a;a;quot;
公爹说:&a;a;quot;最好是这样。&a;a;quot;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a;a;quot;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a;a;quot;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a;a;quot;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a;a;quot;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a;a;quot;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a;a;quot;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a;a;quot;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a;a;quot;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a;a;quot;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a;a;quot;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a;a;quot;不&a;a;quot;公爹道:&a;a;quot;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a;a;quot;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a;a;quot;慈禧皇太后!&a;a;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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