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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蛙》 第八章

    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画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我胆战心惊地作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颤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座。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唐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来帮我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陈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奸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液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阴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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