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蛙》 第六章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漶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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