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一个:很高兴见到你》 爱情/张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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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山水堂”遇到小茂。那个地方被置换成江西菜馆前是我们少年时期的&a;lt;tt&a;gt;&a;lt;/tt&a;gt;乐园。如今的公园已经彻底转化成中年人跳舞的场所算是上海奇景。世界的公园、动物园唯有中国是从早晨七点就开门迎接各路阿姨爷叔们跳舞。无论他们的观众是自己还是孔雀、河马、大象。
小情侣们不再逗留公园。我们的乐园我和小茂就这样彻底被湮没了。
公园中再也看不到见证过我和小茂第一次亲吻的小学生了。彼时他们比我们还要兴奋。那些孩子现在恐怕已经陆续变成了我们当过的那种纠结苦恼的高中生。这条放学路上我们简直是看着他们从捧在手中的肉球一路疯长成少先队员。其实我一直很疑惑那些孩子偷看我们时不会被蚊子咬吗?那是多炎热的夏天知了声嘶力竭。反正我那天亲完嘴回到家腿上被咬了三十几个蚊子包。蚊子亲起人来可比我和小茂要熟练多了。而往后我们的很多次也都没有第一次那么耐心任凭汗珠过境至对方面颊一路免签。
再然后热火朝天的夏日就被切断了。
我最后一次见小茂我们大一。他刚做完手术捧着一个抱枕略微浮肿地坐在我对面。那时候“山水堂”的所在还是一座红茶坊。大理石的桌面放着一盏可以翻页又能发出嘟嘟声的点单机。茶坊在我们心中算是一个相对成人化的地方。软座沙发低矮就好像塌了似的小茂的膝盖刚好高过桌板这令他的坐姿看起来很像篮球运动员。当然那是他所热爱的职业。凡是写到作文《难忘的事》他写篮球;《记一个有趣的人》他写篮球队员;《记一件集体活动》他写篮球队比赛。套不到篮球他就什么都写不出。语文老师问他为什么写来写去只写一件事他就抬头嘴巴合不拢尴尬成O形。额头上冒汗沿着山水般起伏的面颊流到脖颈、胸襟、肚皮……最后发出一个怪声:“啊?”
即使刚经历大病痛他也是高中时一样愣愣地注视我皮肤白得像棉花糖。可面对他我还是有些怵且暗自下决心往后再也不要见他了。我快要搬家从浦西..到浦东随母亲嫁过江远得很他又刚走过生死一线都是一言难尽。最关键是其实分手也就分手了我总觉得背着男朋友去看他不太好。要不是他病了我也不会和他见面。
他见我沉静了许久忽然说:“这次我是偷跑出来的。妈妈不让我出门。”而后他就精神病一样地笑了。我只得问他为什么逃出来还捧一个抱枕他答非所问说:“小洁我身上又多一道疤了。”
疼吗?我心想。“男人有疤好呀。”我却敷衍着答假装他不过是经历一场伤风打喷嚏。“可是我以后不能再打篮球了。永远。”
哎。永远。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永远”。我们不太使用这些夸张的词。但我觉得那个“永远”听起来挺摄人心魄就像书里叫王若飞的那个人说一个什么词早就从他的字典里“抠”掉了听&a;lt;bdo&a;gt;&a;lt;/bdo&a;gt;起来像挖掉一颗坚硬的鼻屎一样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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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茂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我挺喜欢他他也挺喜欢我。那时我们在新村附属的中学上学。他个子高又一年四季穿着长裤。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残疾人好像电影里的大兵撩起裤腿惊现一根钢铁支架。
他的确是我的钢铁侠。
有次我赶不及上课一路飞奔拐角处撞向他的胸脯“砰”的一声闷响邦邦硬。我眼冒金星抬头望他他淡定又不正经地说:“对不起郑小洁我胸硬吧。”我心中默念一声“十三点”头骨疼得要死但很奇怪我没想要他道歉。那年我们都初二在学校里我不是漂亮起眼的女生也没有被男孩子弹过胸罩带子或往我的头发上扔难拔的苍耳。他是不起眼的男生除了有一次因为跟同桌吵架头上被浇了一碗白菜汤之外从没引发过任何群体性关注。
但他用手“撩菜”的那个手势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后来他上台做检查说了一句摄人心魄的话:“虽然我揍了王某某但这是因为他把汤倒在我的头上是对我人格的‘wuru’。”他写不来“侮辱”两个字自己读到那个高级的拼音时都哽咽了。
这是他第一次写作篮球以外的事哽咽的那一句真是催人泪下。我知道那个拼音是因为他的检查后来被贴在走廊里。但我在心里原.谅了他我觉得绝对是那个皮大王的错。那个人简直就是上了发条的精神病因为他有一次抓着我的胳膊说:“郑小洁!新买的袜子为什么有个洞!”“……哈哈哈你这个笨蛋没有洞怎么穿啊!”
那个傻帽就像一个苍耳。我真怕老师怀疑他拉着我的胳膊就是早恋我怎么能跟这样的人早恋啊!那才是对我的“wuru”。
自从那次撞击后我和小茂多了眼神的交流。我每天清晨在他的桌肚里塞一听红茶外包装是一个挺括的白色塑料袋。被他发现是我的那天我刚结完账要走出超市他笔挺地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堵墙似的我差点又撞过去。他却敏捷地闪开了指着胸口说:“疼啊。”
往后的每一个清晨总是我给他买一听红茶他给我买一罐可可害我那一年的第一节课总是憋尿。
200年当美国正式拍摄大片《钢铁侠》时我才想起小茂来。想起他对我说:“我不当你的钢铁侠了我这里有一道疤。”他指指胸口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将抱枕移开从T恤的圆领处扒开一尺距离我见到了一个细腻的伤口。那时很多事都开始变得先进、面目非。计算机从N6变成奔腾照片不用洗音乐可以download。开刀缝合也不必埋线直接粘合。我还有点不习惯。最难是我们后来渐渐没有了共同语言。有一次他问我的偶像是谁我说我的偶像是谢霆锋。我问他的偶像是谁他说:我的偶像是成吉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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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这些年挺常想起小茂的。那天分手时他还递给我一个巨大的礼品盒我接过来以为是什么扭转乾坤的礼物。打开后才知道是五百多个塑料袋曾经装过我送他的红茶、他送我的可可。每一只都只用过一次非常挺括折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旧时图书馆的借书卡。
说实话这些年我再没见过比这些塑料袋更像爱情的东西。但我在心里默默回答:“来不及了因为我和另一个人已经出去旅行过了。”那是一件比去茶坊要“高级”得多的事情无法挽回。所以即使我面对那些整齐如熨烫过的白色塑料袋心如刀绞我也必须让自己相信我已经不爱小茂了。
离开他的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并不顺利。在有人追我的时候也会大度地臆测一下小茂现在的女友是不是好看、丰满或者不巧他爱上了一个河东狮。人过了十五岁总要面对的就是比薄情再多一点严酷的爱。但那也是爱。
我忽然想起了好多事如我和小茂分手好像是因为有一天我在相约的地方等不到他发动了他的十几个朋友就像他被拐卖一样找他最后发现他在网吧。他对我大吼大叫我也大吼大叫。我和阿杰分手好像是因为我发觉他去学妹人人网上留言说自己病了明天不能一起吃饭。但他没有跟我说他病了也没有说要和别的女生吃饭。于是我大吼大叫他边打喷嚏边大吼大叫……然后……再然后我吼过很多人很多人吼我。如今我二十八岁了觉得有点没意思了又有一点觉得从前自己也的确有些精力充沛。我忽然发现高、富、帅跳远、跑步、篮球男都不适合我了一个人住久以后忽然认定会修马桶、捞下水道头发、重装保险丝、设定路由器的男人最最美妙……
我曾经在飞往香港的航班上遇到一次雷暴后的迫降。我看到窗外电闪雷鸣耳旁却听不见任何恐怖的声音。我隐隐觉得死神就在我身边了在起舞或是死亡的某一个开场程序。我就好像上海动物园里被迫欣赏老阿姨跳《英雄赞歌》的一只孔雀、河马或大象被迫想到死亡与风险。
小茂的身体在被修补时也许跟我看到的机舱外绚丽雷暴的画面差不多吧。那么静那么血腥那么迫人。其实身体的病痛、婚姻的风险在那一刹那都变得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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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当我再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一个女孩子蜷在“山水堂”的角落时心脏顷刻间被击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们的四条腿那么近地靠在一起。我犹豫了半秒要不要上前寒暄。毕竟与上一次相隔了整八年。
小茂和那个女孩缩在“山水堂”的角落里仿佛是在注视iPad上某种需要凝神操作的程序这样的倚靠与分享的动作令我感到陌生。小茂的手指在触屏上摩挲有时他移来有时她移去。看起来是那么正经似乎也不讲什么深情。
他胖了肩膀依然很宽阔但积了一些肉不那么钢铁了。可能是缺乏运动的关系。他已经“永远”不能运动。永远有什么好。
我自己没有iPad随身碟的容积超过12M后我与小茂就分开了。所以我们很少像他们这样共同注视一种事物除了合抄作业。
“好久不见黄小茂。我刚从香港出差回来。真巧在这里遇到你。”我硬撑着血脉贲张的身体向他走去。
小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嘴巴张成O形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从他微胖的脸颊上并没有“读取”到爱也没有恨也没有遗忘而是一种读取失败。他像一个空白的文档愕然面对我以至于我要想方设法地注释、忏悔才能看到这些年我们各自的变迁。
“这里都变成饭馆了。呵呵。我是来……谈点事。忽然看到你。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我又补充道。
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面孔。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我也看不到她。倒是小茂的过度沉默让我有些尴尬。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后我终于还是决定见好就收——既然他也没有恶言相向如同后来我遇到过的许多人那样。
他们应该很快会结婚吧——转身时我忽然想。那也挺好比我好。小茂看起来真不错没有暴毙也没&a;gt;?99lib?&a;lt;/a&a;gt;有孱弱。小茂是一个多好的人。他还记得这里会带女朋友来。他一点都没有变三伏天还穿着长裤。永远不运动后他至少没有抛弃玩游戏的本性替女友如痴如醉地打着游戏。我的蓝屏手机中贪吃蛇永远停留在他打的那关没有突破。这个手机如今还睡在我的抽屉里死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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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我终于被一阵夺命Call催到包间坐定时已经然没有先前的纠结、感伤与凌乱。我忽然意识到小茂也可能会忘记我。永远地忘记我——像忘记腿上蚊子包的原址。
“郑小姐迟到可真不是个好习惯哦。”
对方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人是我母亲说的“典型张江男”单纯、聪明、有钱、好管理父母都是公务员。“这个多好你还想要怎样的人?”她每次都这么说带着某种悲情的绝望。
钢铁侠。我心里回答。冒着满脸的汗像头上被倒了一碗热汤、受到了“wuru”一般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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