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提供的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第51章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他说他在六安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人当地的官绅始终认为他这人的行径有些可疑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么作用。他说:“其实我这人最最脑筋简单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极小的范围内做一点有益的事情。但是这个话说出去谁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们这些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曼桢又问起他们医院里的情形慕瑾说地方上驻的兵常常去骚扰生事而且三天两天地闹着要打针。曼桢道:“他们要打什么针?”慕瑾顿了顿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针呀。——所以有这样的政府就有这样的军队。”
说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又道:“像我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简直就没法子安心工作。”
他自己觉得谈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在楼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好像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慕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她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谈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我讲给你听。”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慕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慕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慕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仿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断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离她办公的时候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地看见那弄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杠夫抬着一个小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只道:孩子怎么样了?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去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声道:“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姊姊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
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出现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
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地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送掉了一条命。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慕瑾请来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慕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慕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医生可在家?”慕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可有事?”慕瑾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因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慕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很拮据他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确定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调羹走过来哄孩子吃药道:“赶快吃吃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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