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 追风筝的人 > 第50章
    “费萨尔?”

    “是的,你能送我去吗?”

    “你知不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他问。

    “不知道,可是……”

    “光是它的院子就可以容下四万人。”

    “你能送我到那边去吗?”

    “那儿距这里还不到一公里。”他说,不过他已经从柜台站起来。

    “我会付你车钱。”

    他叹气,摇摇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里间,出来的时候换了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串钥匙,有个披着橙色纱丽的矮胖女人跟在身后。她坐上他在柜台后面的位子。“我不会收你的钱。”他朝我吹着气,“我会载你去,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父亲。”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城里四处寻找,直到夜幕降临。我以为我会看到自己报警,在费亚兹同情的目光下,给他们描绘索拉博的样子。我以为会听见那个警官疲累冷漠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提问。而在那些正式的问题之后,会来个私人的问题:不就是又一个死掉的阿富汗孩子,谁他妈的关心啊?

    但我们在离清真寺约莫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他,坐在车辆停满一半的停车场里面,一片草堆上。费亚兹在那片草堆停下,让我下车。

    “我得回去。”他说。

    “好的。我们会走回去。”我说,“谢谢你,费亚兹先生,真的谢谢。”我走出去的时候,他身子从前座探出来。“我能对你说几句吗?”?

    “当然。”

    在薄暮的黑暗中,他的脸只剩下一对反照出微光的眼镜。“你们阿富汗的事情……这么说吧,你们有点鲁莽。”

    我很累,很痛。我的下巴抖动,胸膛和腹部那些该死的伤口像鱼钩在拉我的皮肤。但尽管这样,我还是开始大笑起来。

    “我……我说了……”费亚兹在说话,但我那时哈哈大笑,喉头爆发出来的笑声从我缝着线的嘴巴进出来。

    “疯掉了。”他说。他踩下油门,车轮在地面打转,尾灯在黯淡的夜光中闪闪发亮。

    “你把我吓坏了。”我说。我在他身旁坐下,强忍弯腰带来的剧痛。他望着清真寺。费萨尔清真寺的外观像一顶巨大的帐篷。轿车进进出出,穿着白衣的信徒川流不息。我们默默坐着,我斜倚着树,索拉博挨着我,膝盖抵在胸前。我们听着宣告祈祷开始的钟声,看着那屋宇随日光消退而亮起成千上万的灯光。清真寺在黑暗中像钻石那样闪着光芒。它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索拉博的脸庞。

    “你去过马扎里沙里夫吗?”索拉博说,下巴放在膝盖上。

    “很久以前去过,我不太记得了。”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过那儿,妈妈和莎莎也去了。爸爸在市集给我买了一只猴子。不是真的那种,而是你得把它吹起来的那种。它是棕色的,还打着蝴蝶结。”

    “我小时候似乎也有一只。”

    “爸爸带我去蓝色清真寺。”索拉博说,“我记得那儿有很多鸽子,在那个回教堂外面,它们不怕人。它们朝我们走来,莎莎给我一小片馕,我喂那些鸟儿。很快,那些鸽子都围在我身边咯咯叫。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我说。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塔利班将他的父母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没有。

    “你想念你的父母吗?”他问,把脸颊放在膝盖上,抬眼看着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吗?嗯,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我爸爸几年前死了,是的,我想念他。有时很想。”

    “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我想起爸爸粗壮的脖子,黑色的眼睛,那头不羁的棕发,坐在他大腿上跟坐在树干上一样。

    “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说,“我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我开始忘记他们的面孔,”索拉博说,“这很糟吗?”

    “不,”我说,“是时间让你忘记的。”我想起某些东西。我翻开外套的前袋,找出那张哈桑和索拉博的宝丽莱合影,“给你。”

    他将相片放在面前几英寸的地方,转了一下,以便让清真寺的灯光照在上面。他久久看着它。我想他也许会哭,但他只是双手拿着照片,拇指在它上面抚摸着。我想起一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来的话,或者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阿富汗有很多儿童,但没有童年。他伸出手,把它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说,“它是你的。”

    “谢谢你。”他又看了看照片,把它放在背心的口袋里面。一辆马车发着声响驶进停车场。

    马脖子上挂着很多小铃铛,随着马步叮当作响。

    “我最近经常想起清真寺。”索拉博说。

    “真的吗?都想些什么呢?”他耸耸肩,“就是想想而已。”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这时,他哭了起来,轻柔地,默默地。“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阿米尔老爷?”

    “当然。”

    “真主会不会……”他开始说,语声有点哽咽,“真主会不会因为我对那个人做的事情让我下地狱?”

    我伸手去碰他,他身子退缩。我收回手。

    “不会,当然不会。”我说。我想把他拉近,抱着他,告诉他世界曾经对他不仁,他别无选择。他的脸扭曲绷紧,试图保持平静:“爸爸常说,甚至连伤害坏人也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还因为坏人有时也会变好。”

    “不一定的,索拉博。”他疑惑地看着我。

    “那个伤害你的人,我认识他很多年。”我说,“我想这个你从我和他的对话中听出来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他……他有一次想伤害我,但你父亲救了我。你父亲非常勇敢,他总是替我解决麻烦,为我挺身而出。所以有一天那个坏人伤害了你父亲,他伤得你父亲很重,而我……我不能像你父亲救过我那样救他。”

    “为什么人们总是伤害我父亲?”索拉博有点喘着气说,“他从不针对任何人。”

    “你说得对。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亲爱的索拉博,这个世界有坏人,有时坏人坏得很彻底,有时你不得不反抗他们。你对那个人所做的,我很多年前就应该对他做的。他是罪有应得,甚至还应该得到更多的报应。”

    “你觉得爸爸会对我失望吗?”

    “我知道他不会。”我说,“你在喀布尔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会为你感到非常骄傲。”

    他用衣袖擦脸,弄破了他嘴唇上挂着的唾液泡泡。他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很久才重新说话。

    “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妈妈,”他哽咽说,“我想念莎莎和拉辛汗。但有时我很高兴他们不……他们不在了。”

    “为什么?”我碰碰他的手臂,他抽开。

    “因为……”他抽泣着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这么脏。”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抽泣着慢慢呼出,“我很脏,浑身是罪。”

    “你不脏,索拉博。”我说。

    “那些男人……”

    “你一点都不脏。”

    “……他们对我……那个坏人和其他两个……他们对我……对我做了某些事情。”

    “你不脏,你身上没有罪。”我又去碰他的手臂,他抽开。我再伸出手,轻轻地将他拉近。

    “我不会伤害你,”我低声说,“我保证。”他挣扎了一下,身放松,让我将他拉近,把头靠在我胸膛上。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随着每声啜泣抽动。

    喝着同样的奶水长大的人之间会有亲情。如今,就在这个男孩痛苦的泪水浸湿我的衣裳时,我看到我们身上也有亲情开始生长出来。在那间房间里面和阿塞夫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开。

    我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机会、恰当的时间,问出那个萦绕在我脑里、让我彻夜无眠的问题。我决定现在就问,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就在照射着我们的真主房间的蓝色灯光之下。

    “你愿意到美国去、跟我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吗?”他没有回答,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衬衣,我随他去。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两个都没提起我所问过他的,似乎那个问题从来没被说出来。接着某天,我和索拉博坐出租车,前往“达曼尼科”——它的意思是“那座山的边缘”——观景台。

    它坐落在玛加拉山半腰,可以看到伊斯兰堡的景,树木夹道的纵横街路,还有白色房子。司机告诉我们,从上面能看到总统的宫殿。

    “如果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你们甚至能看到拉瓦尔品第[Raindi,伊斯兰堡附近古城].”他说。我从他那边的观后镜,看见他扫视着我和索拉博,来回看个不停。我也看到自己的脸,不像过去那样浮肿,但各处消退中的淤伤在它上面留下黄色的痕迹。我们坐在橡胶树的阴影里面,野餐区的长椅上。那天很暖和,太阳高悬在澄蓝的天空中,旁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家庭,在吃土豆饼和炸蔬菜饼。不知何处传来收音机播放印度音乐的声音,我想我在某部旧电影里面听过,也许是《纯洁》 [Pakeeza,1971年公映,巴基斯坦电影]吧。一些孩子追逐着足球,他们多数跟索拉博差不多年纪,咯咯发笑,大声叫喊。我想起卡德察区那个恤孤院,想起在察曼的办公室,那只老鼠从我双脚之间穿过。我心口发紧,猛然升起一阵始料不及的怒火,为着我的同胞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怎么了?”索拉博问。我挤出笑脸,跟他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