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过,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最后,詹姆斯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过于固执,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开一个抽屉,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

    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时空凝视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子默的书房,是不让任何人随便进的。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改变,但后来……,她让我很失望,她让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转过脸来看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

    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

    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

    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地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让人讨厌……”

    我把脸完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彷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

    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你……真的……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

    哭得几乎不能自己。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身开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真爱无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我转过身去。

    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

    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

    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还有,我回来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还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

    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来,他一直没有完睡着。

    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迹。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