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 花氏孤儿 > 23 梦
    章十九梦

    “还记得我教你的剑法吗?”

    “记得,阳春三月,桃花树下。”

    难忘少年时,“我给你削了一支木剑。”

    折枝庭中剧,“你折了一支桃花。”

    “初尘,有我在,不要害怕。”

    “大言不惭,谁害怕了?明明是我仗义挺身!”

    “……”

    “看剑!”

    倾之、初尘心有灵犀,旁人不知,只见两道凌厉目光霎一交汇,傲初尘喝一声“看剑”,先声夺人,急功而上。

    那赵青不知是不是因与自家小姐对招,不敢出力,边打边退只是招架,险些被逼出殿外,众人不禁为他屏了口气。他一踵顶着门槛,收剑入鞘,众人更是吃惊。却见赵青对初尘抱拳一礼,“唰”一声再度亮刃,不及众人反应已是挥剑如电,落剑如雨,情势急转,转瞬又将傲初尘逼回殿内。

    季妩虽不甚懂剑法,但见赵青先让数招,主仆之礼,对这进退有度的少年更生好感。在座众人也不乏精通武艺者,虽暗赞傲初尘招式漂亮,但终究根底浮浅,实在不是赵青的对手,然而赵青以家仆的身份又怎能当着众人击败傲初尘,令她颜面无光?这一轮攻守过后,较之比武的精彩,众人倒更关心结果,或者说,赵青打算如何收场。

    韩夜咂了一口酒,揽过身边侍酒的侍女,侍女忸怩两下挣脱不得便服服帖帖地躺在他怀里——似韩公子这般风流人物,年少俊美,出身仕宦,日日华服、美酒、香车、娇娘相伴,但能得他青睐一眼,最不济也是赏赐美玉琼瑶,她又如何能抵挡这秀色与恩赏的双重诱惑?

    韩夜细长的手指划过侍女嫩笋一样的脖颈,与她低声调笑,反显得对殿中比武漠不关心——那一剑他刺得不浅,绝无可能一夜愈合,越是剑法流畅、不见迟滞,伤口只会越快崩裂。

    侍女将酒端到韩夜嘴边,薄而莹润的杯沿,醇香滑腻的美酒,触之如女人的唇舌,爱意缠绵。韩夜只是浅抿了一口,一手接过酒杯,另一手反握住侍女的细腕,将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玲珑塞进她手里,侍女识趣的退下——对于韩夜,有些女人浅尝辄止即可。迷离醉眼瞥向傲初尘:专心于剑的她敛去了女子的娇矜,眉目间一股凌然之气,英华闪烁。

    赵青这一进本携着摧枯拉朽之势,锐不可当,正在众人觉得傲初尘立时便要败下阵来的时候,两人却倏然变招。激越剑鸣戛然而止,双方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却不正面交手,剑刃似分花拂柳贴身而过,剑身如眼眸含羞一触即分,起先暴涨的银色剑气此时散为点点星芒,落满衣襟——以比剑开始,以舞剑结束,先一轮惊心动魄,后一番赏心悦目。

    周围的赞叹韩夜不以为然,透过赵青的蓝色薄衫他仿佛已能看见鲜血殷开。

    本该错身而过的一招,初尘剑锋微偏一指,倾之眸光一凝——他方才收剑的本意便是向初尘暗示伤口的位置,旁人看不出痕迹,初尘却已心领神会。

    鲜血已在衣上殷开了一个红点,倾之借机撞向剑锋,承着一来一往两重力道,剑刃切入肌肤,正中伤口。

    初尘心有准备,未发力,不料仍是带着惯性停不下来,眼看剑刃便要刺穿倾之的身体。众人大骇,初尘看着倾之,目光焦急。倾之当机立断,掷出剑鞘打在初尘肩窝,带得她一个趔趄向后跌去,二人分开。

    拔剑的瞬间,鲜血迸流。

    “啊!”公主商莹叫了起来,一头扑进季妩怀里。商晟眉头一拧,揽过商佑,捂住了他的眼睛。众人被眼前倏然的变故惊呆,包括韩夜。

    初尘握着剑,木立当场,看向勉强站住的赵青,不是不知所措,而是仿佛惊吓得已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又看向手中的剑,鲜血顺着剑身凝成一股,嗒嗒落下,眼前只剩一片红色。那是谁的血?

    “当”,剑落地。

    初尘“哇”一声大哭出来,傲参也顾不得规矩礼仪,上前将女儿搂在怀里,好一番哄劝,而后揽着初尘伏倒在地,口中颤颤直呼“陛下恕罪”。殷绾和公子天俊也跪地请罪,只有初尘紧紧抓住父亲,只是哭泣。

    赵青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埋头不语。那一剑伤上加伤,鲜血直流,可商晟不发话,既没有人敢给他治罪,更没有敢给他治伤。

    商晟凝眸审视着受伤的少年:用伤口掩饰伤口,呵。

    若论忠勇,侍卫之中一直随他左右的禁军统领左护最为勇猛忠诚,可若论智谋论手段,风云两翼数万禁军又有哪一个比得上眼前的少年?不能比,不可比,异日鲲鹏展翅岂是燕雀能及?镇定如山,从容如水,目光清正,剑法不凡,若得悉心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屈居渤瀛侯府,商晟心道,是明珠蒙尘了。

    季妩见商晟一言不发,以为他在生气,不由轻叹:傲初尘失手惊驾,可她是渤瀛侯的女儿,不能重责,故而两个人的罪名恐怕都得要这小小护卫一人担了。

    季妩对赵青屡有好感,见他受伤,心下更生疼惜。她知丈夫向来听她劝说,便在商晟耳边低声道:“陛下,赶紧令人给那孩子瞧瞧伤吧。”

    孩子?商晟心头掠过这两个字,陡然升出一股莫名的感触:护卫?少年?赵青?不,还是称他“孩子”更合心意。为什么会如此亲切?

    商晟敬重妻子,但凡季妩开口他从不曾拂意,何况他已放了韩夜一马,难道还要成他借刀杀人之计,看他洋洋得意吗?

    商晟沉声道:“来人,将赵青带下去疗伤。傲夫人,你将女儿领回去好生宽慰。刀剑无眼难免失手,今夜之事乃是意外,不予追究。”

    商晟三言两语将倾之、初尘的罪责免得一干二净,更只字未提夜闯桂棹轩之事。不管韩夜如何不满,也只得跟着众人山呼陛下英明。傲参赶忙谢恩,又着两名护卫将倾之搀扶下去,殷绾也携着初尘先行告退。

    而后一|夜|欢|饮,华宴达旦。

    倾之记得被人搀下滟波殿,送回了住处;记得大哥、二哥又痛又恨的眼神;记得大哥包扎伤口的手法无比娴熟,他好像笑着说了句“大哥的手法真是了得”,依稀记得二哥骂了他一句,骂的什么却不记得了……

    昏昏入睡,梦中海浪拍击着岩石,有人在唱歌,悲伤而清澈。

    是谁?

    海上浓雾渐渐散去,模糊的背影渐渐清晰,少女赤|裸上身坐在黑色礁岩上,披散的长发遮在身前,光洁雪白的后背完|裸|露。

    她回眸一笑。

    初尘!

    倾之霎时震惊得目瞪口呆,血液逆流——是初尘,她牵起嘴角对他微笑。

    魂魄离体,天地旋转。

    他看见她圆润的肩头,如藕的手臂,看见她长发遮住的微微凸起的前胸,她似乎不单单未着上衣,而是——赤|裸身。倾之强迫自己不去看,可理智已变得不堪一击,完屈从了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使他的眼睛移不开,闭不上。

    她明亮的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眸注视着他,使他不敢直视;她粉色的薄唇轻轻张开,诱他一亲芳泽,他几乎咬出血来才堪堪将视线移开那令人冲动的红色;她颀长的秀颈,美丽的锁骨,尚不丰满却极其诱人的前胸,白皙的腹部,小巧的肚脐……他越不敢看便看到越多,越想回避便越被紧紧抓牢。

    澎湃而躁动的鲜血充斥着年轻的身体,掀起滔天巨浪,以击碎岩石的力量扑向身,猛烈地将他扯碎,不能呼吸。

    倾之恍恍惚惚睁开双眼,一张脸越来越近,是谁?迷离的眼神逐渐聚焦——

    初尘!

    他骇得猛抽了口气,想要躲开却牵动了伤口,不由“啊”一声痛叫出来。倾之捂着伤口,心中暗恼:就算报应不爽,也不必来得这样快吧。

    初尘赶紧直起身子,急切道:“怎么了?”

    倾之惊魂甫定,定定地看着初尘,还好她穿得齐齐整整,不然可真是要了他的命。“有这么看人的吗?离得这么……这么近……”他说谎无数,从不心虚,可这回却无底气——还好他本也身体虚弱,看不出异样。

    初尘跪在倾之床边,喃道:“我不过想试试你额头还热不热……”

    她幼时生病母亲总用额头试她额头的冷热,她见倾之仍还睡着,他们又一向亲熟,便也无所顾忌。可见他突然醒来,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或许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女孩子长大了就知道害羞了……

    “不能用手吗?”离得这么近,气息交汇,难怪害他被梦魇住。

    初尘哼一声,“我好心关心你,你还不领情!”可埋怨归埋怨,见倾之脸涨得通红,又不禁担心,问道:“你没事吧?怎么瞧着比昨晚还严重。”

    她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倾之的脸更红更热了。

    初尘“咦”了一声,“不热了。”实是倾之在梦中见到初尘的胴体,醒来猛然见她如作奸犯科被抓现行,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发散了身火气。

    初尘又用手背触了触他的脸,奇怪道:“脸怎么这么烫?”

    倾之心下长叹:不烫才怪。可任她这样关怀却又心头暗喜——初尘若知倾之所想,才不管他有伤没伤,要死不死,必先赏他两拳解恨。

    “我找大夫给你瞧瞧。”可惜她然不知,只将他当病人照顾。

    倾之自知身体已无大碍,忙拉住初尘,“不用,我一会儿就好。”

    初尘瞧着他的脸色,不敢肯定,“真不碍事?”

    本是关切的目光却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心底的私密,倾之微微移开目光,问道:“我大哥、二哥呢?”他醒来还未见到行已、去罹。

    初尘得意满满,“他们照顾了你一天两夜,我叫小花儿看着他们睡觉呢。”

    小花儿?倾之心下为哥哥们默哀:依小花儿的个性,凡是初尘吩咐下来的差事她无不尽心竭力,此时肯定搬了凳子坐在床前,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睡觉。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看着”,任他们定力再强,精神再乏,也难安睡吧。

    “我睡了这么久……”似是自语。

    “是啊,你当时伤得不轻,失血过多,先是发冷,又一阵阵的发热,着实把我们都吓住了。”想着那剑是她刺下去的,初尘更觉不安。

    倾之却不在乎,他似乎从未在乎过自己的身体。

    “陛下没有降罪吗?”虽然他现在安然地躺在这里已说明一切。

    “没有啊。”初尘满不在乎,一点没有当晚被吓得嘤嘤哭泣的样子。拿起一个青色小瓷罐在倾之眼前晃了晃,笑道:“陛下还专门赐了药给你呢。”

    倾之冷笑一声,不屑领情。

    “陛下还许我康复之前好好休养,不必伴驾随行。”初尘心情大悦,在商晟离开云螯之前,她是不会“康复”了。

    初尘那一怔、一惧、一哭,一气呵成,借着女儿的娇弱胆怯躲在傲参怀里浑身颤抖,一味哭泣,与平日里巧笑嫣然、机灵胆大的她判若两人,表演之真令倾之自叹弗如。从前总觉她心思单纯,却是被那无邪的外表欺骗了。

    倾之心下一凛,“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我听说琼华公主不是陛下亲生,而是故锦都王的后人,陛下的外甥女。你也不叫赵青吧?你本名花倾之,是琼华公主的哥哥。你探望妹妹夜闯桂棹轩,被人发现,受了伤。我说的对吗?”她早知道他的身份,也犹豫过是否带他赴宴,然而终究不忍拒绝,可果真就应了她的担心,出了事,于是不得已刺下那一剑。

    虽不中,亦不远矣。“你怎么知道?”难道是傲参告诉她的?

    “是你告诉我的呀。”他必想不到吧。

    “我?怎么可能?”

    “你第一次教我写字时在我手心写的不是‘赵’字,而是‘倾之’,后来我在哥哥那里知道故锦都王的次子名叫花倾之。”初尘努努嘴,“对不起,我是想骗你教我才谎说自己不识字的。”她嘴上道歉,心里却有恃无恐,他连姓名身世都是骗她的,她这点小小谎言又算什么?

    倾之心下苦笑:他早该想到渤瀛侯的女儿怎么可能目不识丁。他仗恃着一点小聪明,却在最开始就暴露了身份。初尘与他时常相处,却将秘密埋在心里不问一字,只在暗中帮他,开解他思妹之情,邀请他同来云螯并冒险带他赴宴。若不是此次横生枝节,怕她还会隐瞒下去吧。今后真要另眼相看了,一般女子又怎么能下得了手向喜欢的人刺出一剑?倾之抚上伤口:还好是友非敌。

    初尘见他抚着伤口,不由皱眉,“怎么,还很疼吗?”

    倾之微微一笑,宽慰道:“不疼了。”却心想:两日之内,连受两剑,神仙也不能好那么快,不疼才怪。可他为了止住初尘的剑势用剑鞘打了她的肩膀。她不比他从小习武,跌跌打打都是家常便饭,渤瀛侯就这一颗掌上明珠,自是从来金贵,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便是跟他学剑以来他又哪里舍得让她受伤?这次不得已出手伤她,想来倒比自己受伤还难受百倍。

    倾之问她,“我用剑鞘打在你肩上,疼不疼?”

    那一下不轻,当时就震麻了半边身子,肩膀现在还肿得老高——说来就来的眼泪也不是装出来的,倒是疼出来的居多。

    初尘揉揉肩膀,笑道:“不疼。”

    倾之翻下白眼,“我要连你也打不疼,那十几年的功夫就白练了。”

    初尘闻言一笑。

    “初尘,对不起,我以后再不会伤你了,也再不会让你受伤……”

    他的眼神突然那么深邃,声音忽然那么深沉,初尘羞得低了头:女孩子长大了,就知道害羞了……

    “给我讲些你的故事吧,”初尘岔开话题,“还有锦都,我听说那儿美极了。”

    锦都的繁华早已灰飞烟灭,曾经的幸福只是无止的痛苦的来源,而他,一个被逼死了父母兄长,抢走了妹妹的遗孤,除了报仇,还能有什么故事?

    “现在吗?”

    “不,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初尘给倾之拉了拉被子,趴在床边冲他眨眼,“我们到海中那块礁石上,吹着风,你慢慢讲给我听。”

    海中……礁石……

    倾之的脸腾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