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轩网 > > 胭花如诉 > 12 落花有意水无情
    云榕和白洛闻到香气,都不禁觉得肚子饥饿异常。

    墨叶笑着对二人说,“都醒了吧,先喝粥吧。”又指着端粥的那人说,“榕儿,这是你大师叔沈竹。”

    云榕一听,连忙起身向那人深深的行了一礼,“云榕见过大师叔。”抬起头来,才注意到沈竹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将他的脸生生的斜划成两分。刀疤虽然不深,并且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治疗,但仍将他的容貌变得有些怪异。

    沈竹看他仔细的端详自己,也并不介意,将粥放在桌上,对他笑了笑,“饿了吧,孩子们,快喝粥吧。”帮他们两人各盛了一碗。

    云榕想先拿粥喂给白洛,沈竹拦下他,“你吃你的,我来喂她。”于是拿了一碗粥,坐在床前一边吹凉了,一边细细的喂着白洛,还笑着说,“小丫头,你的命真大,要是没遇到传说中的枫谷神医,你哪里还有命吃到我做的美味鸡粥呢。”

    白洛看着递到嘴边热气腾腾的粥,突而就想起小时自己生了病,爹爹也是这样在床头哄着她吃药吃粥,眼底升起淡淡的雾气,连带望着眼前这人也倍感亲切,眨眼闪去眼里的异样,笑道,“大师叔,你快点,我都饿晕了。”

    这话正和沈竹心意,他转头对着身后二人笑道,“你们看,她跟着榕儿叫我大师叔。”

    听了他的打趣,墨叶也跟着笑起来。云榕和白洛都不好意思的垂下眼不敢看对方。

    云榕一面吃粥,墨叶一面为他诊脉。吃的差不多后,墨叶将他叫出屋子,两人延着小径在谷中散步。

    暗夜中,一脉秋色平静的铺展在天地间,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枫叶清香。

    “你的气息调整的如何?”墨叶负手走在前。

    云榕跟在他身后,将自己调息的情况说于墨叶听,墨叶一边仔细聆听,一边拈须点头,“你是否觉得自小练功就比别人省事许多?”

    云榕点点头。

    “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墨叶身看着他。

    “榕儿不知。”

    “你自小与常人不同,你练一遍内功心法,顶得上别人练十遍以上,年纪轻轻的就拥有上乘的功力,这都是你母亲的功劳。”

    云榕自小察觉自己与众不同,如今墨叶主动说起,他也想一知究竟,“为何?”

    墨叶看着他微微的笑,似乎又并不象是对着他笑,“那是因为你母亲怀你之时修习了紫河心法,此法能先一步将腹中胎儿周身的经络打通,才使得你一生出来便与旁人不同。”

    云榕听了自然少不得怀念起母亲的音容笑貌,虽隔了十多年,心底里的那张笑脸,那双温柔抚过他额头的手,依然明晰。

    墨叶接着说,“如今你调息一次便顶得上常人调息十次,加上我配制的丹药,内力会很快恢复。只是你身体里的毒,却非平常之毒,似乎不是中原人士所用,怎么我发觉竟然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

    云榕点点头,“确是如此,娘曾告诉我,我体内的毒是她十月怀胎时,不知误食了什么中的毒。我自出生后,便每三个月毒发一次,毒发时身剧痛,功力无。也不需药物,只要不擅动真气,七日后自然疼痛消失,恢复功力。爹爹曾寻遍天下名医,娘也亲自为我运功疗毒,均不见有效。”

    墨叶面色戚戚,抬头看向天际,“他们明知如此,也不来找我。果真是恩断情绝了么?”

    云榕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母亲自生了他之后身体一直虚弱,她自小学艺的枫谷的入口又是遵了师命,不能告知外人的。

    记忆中,他的诗词书画,内功招式都是在娘的病榻前学会的,直到五岁那年,娘才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他不愿再提及此事,以免二师叔更伤心。

    两人各自心有所思,静默的走了一段,云榕才想起白洛的伤势,“我那位朋友洛白的伤,应无大碍吧?”

    墨叶看了他一眼,脸上带起笑意,“遇着了我,有碍也变成无碍了。不过是一些刀箭小伤,在我手下不过尔尔。”

    云榕点点头,“小时每逢娘亲说起二师叔,皆是满眼的钦佩之色,说二师叔集百家之长,另辟蹊径,早年时医术已有大成。十多年之后,想必早已独步天下了。”

    墨叶回头看了看他,没说什么,面上一片沉思的表情,抬头望着夜空中普照万里的皓月,许久才缓缓的说道,“夜深了,你去调息疗伤吧。”

    云榕点点头,不再打搅,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回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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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调息之后,内力渐有起色。云榕起得大早,看白洛在床上安睡,他便推门出去。

    踏出房门几步,满谷的烟霞红叶尽收眼底,鸟儿在枝头欢快的鸣叫,晨曦未露,露水凝在草叶上晶莹剔透,清闲的空气瞬间沁入心脾。

    好一个世外的怡人居所,云榕心里暗暗的感叹。

    屋前几条青石铺叠的石径,远远的匿进树林之中。云榕随心选了其中一条缓缓而行。行出不远,便闻到淡淡的烟火之气。循着气息来到一棵姿态飘逸,与众不同的香枫树下。

    墨叶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他的面前是一座坟冢,坟前静静的燃着香烛纸钱。他闻声,也不回头,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榕儿,你来了。”

    云榕应了一声走过去,才看见墓碑上刻着“西林小婉之墓”。石碑的石料是新出的,连字都是才新刻上去的。

    他走到墨叶身旁,问道,“二师叔,这是?”

    墨叶看着坟冢,点了点头,“昨日听闻小婉已不在人世,便连夜找出她昔日最爱穿的服饰,为她立了个衣冠冢。我想,她一定希望能回枫谷看看,毕竟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有我们师兄妹三人快乐的童年,年少青春。来,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云榕看着墨叶有些萧琐的身影,原来他一夜未眠,为母亲建了冢,墓碑上笔画沉重的隶书带着浓烈的悲伤,无一不透露他对母亲的深切的情意。云榕半跪在坟前上了三柱香,又取了些纸钱,慢慢的扔在火里。

    墨叶脸上泛着柔光,轻声说起他们师兄妹三人的过往。

    三人皆是孤儿,师父左青盐在云游之时因见他们天姿聪慧,相貌出众,便带回谷中悉心教养。稍加时日,三人的潜质都充分的显现出来。

    大师兄沈竹,只几年时间便将易经卦数研究得透彻,占星布阵,巫蛊符咒无所不精。

    二师兄墨叶,却是个医术奇才,不过十二岁已将传世医理典集倒背如流,治愈了许多名医不能治之疑难杂症,被誉为“枫谷神医”。

    小师妹西林小婉天生骨骼奇秀,十三岁就学遍天下各种内功心法招式剑谱,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十五岁便能与师父左青盐对上百招而不落败。

    三人各有所长,却也相互兼学并用,于巫蛊之术,内力武功,医毒草药,皆有建树。

    三人在谷中生活快乐无比,墨叶和西林小婉的年纪相仿,感情更为深厚,二人时常一同拆招学艺。二人还突发奇想创立了一套剑法,剑法中每一招的唯一的拆解方式,对方必须使出相同的一招。这套剑法便是云榕和墨叶初遇时使的那套晚枫落叶剑,剑法的名字中暗含了二人的名字。墨叶曾将这套剑法看成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之剑,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西林小婉对他始终只有兄妹之情,毫无男女之意。

    直至西林小婉十六岁那年,左青盐便让三人出谷,闯荡江湖,增长见闻。三人同行一年之后,便分道扬镳。

    沈竹去了巫蛊之术的发源地,墨叶和西林小婉则云游四海,收集民方,治病救人。此后机缘巧合,西林小婉与云榕的父亲云瑜相识相爱,定下了终身。

    墨叶闻此一讯,痛心疾首。撒手离去,直到十八年前才又出现在西林小婉的面前。此时,西林小婉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二人情意深厚不比寻常,许久不见自是洒泪颜欢。不想云瑜醋意大盛,逼着西林小婉立下毒誓此生再不与墨叶相见。

    墨叶伤痛欲绝,回谷后只专心探研医毒之术,再未远行。一日采药途中,竟在枫谷附近发现了浑身是伤的沈竹。

    他的脸上被划了道极深的伤口,时日已久已开始腐烂。除此之外,他武功尽废,神情恍惚,竟然将云游之事忘得干净,只勉强记得枫谷,师父和师妹,也不知从哪里一路沿途乞讨到了枫谷附近。无奈伤口被人撒了蚀毒粉,墨叶穷尽其医术,只勉强将他面上的伤口愈合,修复到医术所能的极致。可惜了沈竹天生俊美的相貌,风流幽默的个性,正是天意弄人。

    云榕听了他们的际遇,一时十分的感慨,原本尽得天地眷顾的三人,如今一人早已辞世,一人暗自情伤,一人失了傲人容貌,命运竟是如此的坎坷。又想到自己的情况,云榕心中不禁深深的叹惜。

    二人皆沉浸在伤痛之中,沈竹润着笑意的声音从林外传来,“枫林里的两位伤心客,快快收拾心情,来尝尝天底下最美味的红枣白果粥吧。”语调甚是滑稽有趣。

    林中二人听了都忍俊不住,墨叶拍了拍云榕的肩膀,“走,回去看看洛姑娘的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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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墨叶奇特的疗法之下,白洛的伤势几日间大有起色。从第一日丝毫不能动弹,到第三日已勉强能够抬手翻身。这期间多亏云榕的悉心照料,小到喂食换药,大到擦身如厕,都由他一手包办。

    用墨叶的话说,就是我们两个老头子,怎么好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云榕苦笑,怎地他年轻就能玷污么?只是,白洛因他受伤,谷中又无其他女子,不由他照顾又由谁照顾呢?

    白洛是个大家闺秀,心里到是明白贞洁对女儿家的重要,无奈伤重至此,出门在外,又不似平日家中有父母兄姐在旁,既已人在江湖少不得要放开一些。加上云榕对她极为守礼,但凡擦身换衣皆紧闭双目,非礼勿视。之前又屡次救过她,当下对他好感倍增。

    云榕替她擦完身,又换了一盆温水,洗了白布,一个一个的替她将手指擦洗干净,边擦边仔细的看,只觉得她的手指细白如葱,纤如柔荑,十分悦目。

    白洛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

    云榕抬眸笑道,“在看你说的月牙儿,记得上次在尺水河畔的酒楼,你说你看穿了我的易容有一个原因是指甲上没有月牙儿,今天记起便仔细看了看,你的手还真的个个都有白色的月牙儿呢。到是我从小一直没有,便以为别人也没有。”

    白洛微微一笑,脑海里光影一闪,尽是小时母亲慈爱的画面,“会注意这个,只是因为小时候,娘经常要看我们几个孩子指甲,月牙儿小了表示身体弱,要多进补,月牙儿大了表示身体内热,会煮些凉茶。我和姐姐喜欢吃爹爹拿手的枸杞羊肉汤,这个最补,最讨厌喝凉茶,又苦又涩。为了经常吃到爹爹的羊肉汤,我与姐姐用院子里的指甲花将指甲涂成红色,希望娘看不到我们的月牙儿,而让爹爹做羊肉汤。每次娘都识破我们的诡计,却仍然不动声色的让爹爹给我们做羊肉汤喝。”

    云榕脸上逸出不见冷热的笑痕,垂眸道,“你娘,真好。”

    白洛这才想起他娘离世已久,五岁啊,她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整天都粘在娘身边要吃桂花糖,而他已经要独自面对今后风雨飘摇的人生了。下意识的手指轻轻收拢握住他的手,纤修的指腹轻轻摩挲长茧的掌心,带着冰水般的柔润,抚慰他的肌肤他的心。心中似有一丝不灭的火光,如许温暖不尽,渐渐化作漫天漫地的宁静。静夜幽长,似有温热的液体轻轻滑过脸庞。

    三日后,白洛已能下地,上身由于伤口牵拉手臂不能抬,颈项不能转,腰背不能屈。墨叶说,要多活动才能加快伤口的愈合。每日云榕在房内运功疗伤之前,便将她扶出屋子,让她自己绕着居所慢慢行走。于是,每日都能见到一个上身僵硬如木偶,脚下虚浮如鬼魅的长发人影,出没于房前屋后。

    此时,云榕正在屋内运功疗伤,耳中飘来人声,不觉唇线微挑暗露笑意。

    “唉哟,吓得我的心肝哟。你怎么又躲在这里吓人。”沈竹提着刚去采买的食物,拐过屋角转弯处正碰到绕着屋子溜弯的白洛。

    白洛反到被了惊了一惊,僵硬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知道沈竹这人素喜与人玩笑,心底也乐得逗他开心,当下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这位大叔,你这样大呼小叫的,很没形象啊。”

    沈竹一听,脸色顿时黑了下去,“你叫我大叔,你敢叫我大叔,我有这么老么?我才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宝刀未老,风华正茂之年。”

    白洛不以为意的望天,“大叔和大师叔只差一个字,我大伤初遇,身体虚弱,自然是能省一个字是一个字,你老人家就别和我们晚辈一般计较了。”

    沈竹气极,指着她,“你,你,你……”半天也说不出话,突然似想到什么主意,笑里藏刀的对她笑了又笑,“小丫头,我说不过你,但我有办法治你。”抛下这话,转身走向灶房。

    白洛朝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然后心情大好的继续她的绕屋运动。

    吃饭的时候,沈竹笑眯眯的把菜一样一样的端上桌,墨叶举着筷子瞪了他一眼,他完当做没看见。

    云榕扶着白洛往桌前一坐,白洛登时乐开了花,指着桌上的菜,“天哪,这里竟然有能吃到这种东西。我说大叔,”说到嘴边,收到沈竹狠狠瞥过来的眼神,立即改了口,“大师叔,这不会是蜂蛹吧,还有这个,看起来象蚕蛹呢。”

    沈竹半眯着眼猫笑,“怎么,你认识这些东西,这可是我花了半天的功夫捉来的。这些东西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呆会儿你们可要多吃点。”

    云榕看了眼不知如何下筷的墨叶,两人眼神交汇,皆会心苦笑,也不打搅那两人拌嘴,只挑另两个素菜送饭。

    白洛却不似他们那般无奈,小的时候她就常常被小五叫出去东吃西喝,什么古怪离奇的菜色食材没见过啊,别说蚕蛹,就是苍蝇蛹粪虫蛋,她也没少吃。刚开始的时候,确实难以入口,以为小五故意整她,后来才知道,这些东西可都是人间的美味,吃上了就停不住。久而久之也就渐渐的从害怕到喜欢,隔三差五的便和小五去吃上一回。但自从小五封王去了易州,就再没人陪她去吃那些东西,不想如今沈竹竟做了这么一桌的菜,把她高兴得不行,二话不说,坐下就吃。

    沈竹在一旁看不过眼,指着她刚夹的蜂蛹很认真的问,“丫头,这是蜂蛹哎,就是那个拱来拱去,扭来扭去的虫哎。”

    白洛面色无常的把蜂蛹送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我知道啊,怎么了?”

    沈竹还不死心,指着另一盘蝶蛹,“这个虫花花绿绿的,长着绒毛和倒刺,经常一堆一堆的爬满了整棵树,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你不怕么?”

    白洛斜眼看他,疑惑的问,“我说大师叔,你不说这些东西营养丰富,味道鲜美么?你怎么不吃啊?”

    沈竹被噎了回来,原先一心想着弄这些菜出来让她吓一跳,没想到她丝毫不受影响还正合了她的意,心中怨气发不出来,只得坐着闷闷的吃饭。

    白洛汤足饭饱,满意的拍了拍脖肚子,对一旁沉默的沈竹大加赞赏,“大师叔,你这做菜的水平确实是一流的,估计皇宫里的御厨也比不过你呢。”

    沈竹原本心中不快,但听她将自己与御厨相比,胸口那颗小小虚荣心立即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刚才还觉得她看哪都不顺眼的,现在又觉得这小丫头还挺不错。看在她将他做的菜一扫而光的面子上,也觉得不必跟这丫头计较,“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菜,不如明天我再做几道你没吃过的菜。”

    白洛一听,来了兴致,勉强侧过头去,“真的,那不如……”

    云榕和墨叶十分郁闷的看着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吃了这些东西之后还有食欲兴致勃勃的讨论下一餐吃什么,都只能苦笑摇头。